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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霜清守了半夜,正犯着困,好在她的耳朵比较经事,听到叩门声就来开了门,但这会儿两只眼睛还是蒙蒙的,并没有瞧清门外的人,这下突然听得韩业这话,惊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笼灯下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可不正是景阳郡王吗?
“婢子见过郡王。”顾不得吃惊郡王的突然归来,霜清连忙福一福身。
“把房里灯点上。”纪宣道。
“是。”一瞬的呆愣之后,霜清连忙应声,虽然她很疑惑郡王为何在这半夜来了姑娘院子里,但她只是一个丫头,又不敢多问,只能听话地进去把内室的灯点上了,接着才小声地问道,“郡王,可要唤姑娘醒来?”姑娘一喝药就睡得死沉死沉,要唤醒可要费她一番功夫呢。
“不必,你同韩业在外头候着,把门关了。”纪宣说罢,径自进了内室。
这
霜清这回明显地愣住了。
郡王这样不好吧?就是亲妹子,也没有这样深更半夜独处一室的吧?还叫她出去,还叫她把门关了,这这这
郡王从前可是很守礼的人哪,如今出了一回远门,怎么变了?
霜清站在外间,睁圆了眸子,瞪着纪宣的背影,半晌没有挪步,直到韩业跑进来将她拉出了门。
屋内,一盏白瓷莲花灯照亮了内室。
纪宣走到床榻边,俯身掀起一侧的玉色勾花幔帐,入目便是窝在薄衾里睡得酣然的小姑娘。
纪愉睡觉不爱用枕头,每回丫鬟趁她睡熟了才在她脑袋下垫上锦枕,但每回都被她的脑袋拱到一旁,现下也是如此,朱色的锦枕移到了一边,她面朝着外边侧身睡着,脸颊白皙如玉,粉色的嫩唇微微嘟着,乌密的长睫阖在一块儿,在眼下映出暗影。
纪宣的眸光落在她脸上,许久未移。
半晌,他缓缓蹲下身子,单膝跪到青玉地板上。
小姑娘睡得很香,呼吸柔缓均匀,丝毫不晓得目下正被人凝望着。
姑娘家的床榻氤氲着女儿家独有的暖馥馨香。
纪宣抬起右手,轻轻抚上她缠着白棉纱的额头。棉纱缠了有两圈,他瞧不见她的伤口,不知痊愈得如何。
沉敛的目光从她受伤的前额移到素净的细眉、阖闭的眼眸,再到琼鼻、粉唇,一处一处,看得仔细而认真,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留恋,却又不仅仅是留恋。
他的眼神仿佛是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带着某种复杂的欣喜和诡异的不安,更多的则是愧负的痛苦。
“杳杳”
他轻轻唤了一声,低沉的嗓子因满满涨涨而又无可宣泄的情绪变得异常喑哑。
修长的手指从小姑娘的鼻尖移到玉颊,轻柔地摩挲。
“我的杳杳”
两串泪滑落眸眶,滴到藕色锦衾上,洇出一块湿印。
胸腔里闷堵得发痛,他何曾想过还有再见到她的一刻。
自她走后,那一千多个日子,他悔恨、悲痛、崩溃、绝望,受尽日夜思念而不得之苦。倘若晓得,一死便能见到她,那杯鸩酒他该更早饮下才是。
现下,她就在他眼前,安静地睡着。
这是十三岁的她。
纪宣薄唇抿成线,尝到泪水的咸味儿。他轻轻埋首,伏在被衾一角,久久未动。
第9章()
纪愉当真睡得深,一觉睡到次日辰正,方懵懵转醒。
不用她张口,丫鬟雪泱和青桑就进了内室,各自端着盥洗用具。
“姑娘睡得可好?”雪泱将手里的盆盂放下,上前将两边幔帐钩好。
纪愉捏了捏手臂,而后揉着雾蒙蒙的眼睛懒懒问道,“什么时辰了?”
“辰正了,姑娘,方才四姑娘还来了一趟,婢子怕扰着姑娘睡觉,哄着去西阁吃点心去了。”雪泱接过青桑递来的衣裳,瞅了瞅,问道,“昨个医侍说姑娘今日可下地走动了,姑娘觉得如何,头还晕不晕,可还要在榻上多躺躺?”
“再躺下去,骨头都要软了。”纪愉摸了摸额头,“感觉不到痛了,想来该是结痂了,更衣吧。”
纪愉从榻上起来,青桑去整理榻上被褥,雪泱服侍纪愉穿衣裳,一身月白绣桃花纹的窄袖春裙,配淡粉色绸面绣鞋。
刚系好腰间绸带,忽听青桑“呀”了一声。
“这衾面子怎么湿了一块?”青桑捏着薄衾一角,惊讶地道。
“湿了?”纪愉疑惑地走上前一看,那藕荷色的被面上确实有一大块深印,探手摸了摸,果真还是湿的,她方才都没发现呢。
“这可奇怪了,好好的,怎会湿了这么一块?”纪愉正迷茫,一抬眼就见两个丫鬟全盯着她看着。
两个都是她的贴身丫鬟,纪愉只需扫一眼,就晓得她们俩心里想什么了,白净净的小脸陡地一红,忙道,“诶,你们两个不许冤枉我啊,我可不是念念,才不会流口水呢!”
话虽这么说,但那一大块湿印摆在那儿,正是贴着脑袋的那一头,如果不是她流的口水,似乎还真没别的解释了。
雪泱和霜清瞧着自家姑娘泛着红晕的小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相互对视一眼,眉梢有些笑意。
纪愉颇有些心虚,含糊着想把这一茬跳过,便装着样子咳了咳,快速转移话题道:“我有些饿了,想快些梳洗。”
“是、是、是。”两个丫鬟贴心地无视了这个话题,尽心地伺候纪愉盥洗。
因着额上的棉纱还不能拆下,发髻就没法梳了,雪泱拿着木梳小心地顺了顺纪愉乌浓的长发,生怕扯动了棉纱,弄疼了她的伤口。
堪堪拾掇好,抬脚出了外室,便见一个艾绿色的小身影飞一般地跑过来,小女孩儿清亮的嗓子兴奋地叫着:“阿姊,阿姊——”
音没落,人就已经奔过来,眼见着就要撞到纪愉怀里了。
“哎呀,四姑娘小心些!”雪泱眼疾手快,连忙拉住了她,总算没教她把纪愉撞个四仰八叉。
“瞧你,怎地总是这副慌张样子?”纪愉上前,葱指点了点小女孩儿白腻腻的额头。
“阿姊”纪沁两眼放光,吸了一大口气,急急道,“哥哥回来了!”
“什么?”纪愉眸子瞪大,惊讶不已,“回来了?”
“是啊是啊,我方才吃了点心,想去园子里采些花儿给阿姊,谁知碰到了徐嬷嬷,她正带着丫鬟往韶光院去呢,说是哥哥昨个夜里就回来了,我就立刻跑来找阿姊了!”纪沁忙不迭地把知道的一股脑儿告诉纪愉。
纪愉闻言面露欢喜,又有些疑惑:“不是要到明日吗?怎提前回来了?”
“兴许是郡王晓得了姑娘受伤的事,这才早早赶回来了!”雪泱在一旁笑着说道。
这话才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霜清的声音:“姑娘!”
“霜清你怎地起来了?”离门口最近的雪泱一眼瞧见她,颇有些讶异,昨个是霜清值夜,按三姑娘院子里的规矩,值夜的丫鬟卯时换了班,就能去休息,可以睡到午膳前呢。
“哎呀,都怪婢子脑子昏,”霜清进门来,一脸自责地对纪愉道,“卯时那会子婢子昏沉着,忘了叫青桑告诉姑娘一声,昨个郡王回来了,夜里还来瞧姑娘了。”
“哥哥来过?”纪愉更惊讶了,哥哥来瞧过她,她怎么一点都不晓得呢?
“姑娘睡得熟,郡王没让叫醒,瞧了一会儿就走了。”霜清口上这般答道,心里却觉得那个“一会儿”委实太久了些,起码都近一刻钟了呢,好在只有她和韩业晓得,若是被外人看见了,指不定是要说郡王不懂避嫌不知礼数的。
纪愉还未说话,纪沁闻言却是一脸期待地抓着霜清迭声问着:“啊,那哥哥也去瞧我了吗?去了吗?”
第10章()
“这”霜清迟疑地摇摇头,“婢子不知,这大概要问昨夜四姑娘院子里当值的丫鬟了。”
纪沁立马泄了气,沮丧着撅了撅嘴:“红菱提都没提,哥哥肯定没去,阿姊受伤了,哥哥才来看阿姊的,我又没受伤,哥哥当然不会去了。”虽是这般说着,可她那小眉毛却拧得紧紧的,旁人一看就晓得她心里失落得很。
几个丫鬟见状,都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只好闭嘴望着纪愉。
纪愉最是了解纪沁的。
念念一直都是这般,心里分明对那个同胞哥哥是依恋的,可是却又十分畏惧他,这大抵跟哥哥那副冷面孔有关。
其实在前世的早些年,纪愉对纪宣也是又敬又畏的。
纪宣比纪愉大了七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两人幼时还曾在一个院子里住过,但纪宣从小就是一副冷淡寡言的性子,不苟言笑,虽是哥哥,却从不会像别家兄长那般陪小妹妹玩乐。
他总是分外刻苦地念书、习武,一样都不落于别人。
五岁之前,纪愉还不大懂事,更不会瞧人脸色、识人性情,是以,她曾一度巴巴地追在纪宣屁股后头,嚷着要哥哥陪她玩这玩那,纪宣很少理她,任她闹着,他照样做自己的事,该看书看书,该练剑练剑,丝毫不耽误。
在纪愉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两回因她哭得委屈极了,纪宣才放下书抱着她哄了哄。
许是这样的待遇太少,纪愉记得格外清楚。
后来,纪愉长大了一些,不再是个小娃娃了,而纪宣更是长成了翩翩少年,纪愉慢慢了解了自家哥哥的性子,再也不敢缠着他,甚至有一段时间连话都不敢同他说,偶尔避不过就低着头,颇害怕与少年那冰冷的眸光相对。
这情状大抵在她十二岁时才有了些许改变,那时爹爹已经走了好几年,母亲也不住在府里了,刨除住在兰馨院的沈氏娘仨,偌大的郡王府里,她只剩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从前,她想要做什么、买什么、出门玩乐都是与母亲说,可是母亲走后,哥哥就是家里做主的人了,她没法子避开,再加上念念比她更怕哥哥,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她被逼无奈地去同哥哥交涉,或是请求、或是商量。慢慢地,竟发现哥哥没有那么可怕,她和念念有什么要求,只要开了口,他都会满足,虽然他面上仍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从来没有温柔过一回,但纪愉没那么怕他了。
再后来,沈姨娘使坏,府里出乱子,她和念念接连出事,哥哥尽了最大的努力护着她们,把欺负她们的人全都发落了,纪愉这才体会到哥哥其实是很关心她们的。
还有,就是她的亲事了,宋言深跟平康坊里的女人闹出了丑闻,哥哥气愤不已,坚决地退了亲,又另外为她绸缪,一件件事颇是尽心。
一直到她出嫁,哥哥都在默默地护着她,那一桩桩大事小事,她心里都是清楚的。
爹爹早早离开了,长兄如父,哥哥就像顶梁柱,一肩担下了所有的责任,而他从来不多说,她也不曾肉麻兮兮地表达感激,仅仅是在临出嫁时亲手给他做了一件袍子,连个谢字都不曾说过。
纪愉就这般看着纪沁,脑袋里纷纷繁繁闪过前世种种,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姑娘?”霜清唤了一声,纪愉陡然回神,抑住思绪,拉了纪沁的手,笑着道,“哥哥没去瞧你,现下阿姊带你去瞧他好了。”
两姊妹手牵着手,当先走在前头,后头跟着雪泱和青桑,一行四人往韶光院走去。
郡王府地方不小,纪宣住的韶光院在东边,虽然与纪愉的灵缈院离得是最近的,但走起来也要半刻钟。
到了韶光院门口,恰巧碰见刚从里头出来的韩业。
一见两位姑娘来了,韩业赶忙见了礼。
“哥哥在做甚么?”纪愉随口问了一句。
“郡王刚用过早膳,目下正在书斋里。”韩业答着,又问了句,“三姑娘的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听说哥哥昨夜就回来了,我同念念来看看他,你去书斋禀一声,我们先去堂上。”
“是,奴才这就去。”韩业应了声,折身快步跑去了院里东边的晦砚斋。
纪愉和纪沁则径自去了尚雲堂。
落座没一瞬,便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从堂外传来。
两姊妹起身,一抬眸,便见一袭黎色锦袍的纪宣跨步进来。
第11章()
瞧见兄长进门,当先迎过去的便是迫不及待的纪沁。
“哥哥!”小女孩儿脆铃般的嗓子欢喜地唤了一声,可是往前跑了两三步,忽又顿足收步,不大好意思地捏着手指,望着纪宣,眼里有一丝怯懦,矜持地放轻声音道,“哥哥,你回来了?”
“嗯。”纪宣淡应一声,踩着缎面皂靴的双足已经迈到纪沁跟前。
小女孩儿微红的圆脸僵了僵,乌黑的大眼睛闪过一抹失望。
哥哥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呢,她的热脸每回都贴冷了,唉
纪宣低眸望着她,俊容清冷如常,可是却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不在时,念念可乖?”
不过是旁人家兄妹间平常的亲昵动作,眼下换了纪宣来做,却叫堂中所有人都震惊了一把。
虽然他很快就收回了手,但纪愉还是惊讶地张了张嘴,在她身后的雪泱和青桑也忍不住眨眼,怀疑是不是自个瞧错了。
被摸了脑袋的纪沁更是瞪大了眼,仰着小脸,受宠若惊地望着纪宣,有些不敢相信地蠕了蠕唇,“哥哥?”
“可有淘气?”纪宣眉宇微微压低,模样瞧着严肃,但声音却比方才还要温醇,纪愉忙猛力摇着脑袋。
“哥哥,我很乖的,我没有淘气,”难得被兄长这般关心,纪沁恍惚了半晌,犹在梦中,但回答起来却是一本正经,说罢还急切地强调,“是真的,不信你问阿姊!”
说着,小脸一转,朝着纪愉的方向看了看。
纪宣的目光随之望过去。
小姑娘一身月白裙装,盈盈袅袅站在那处,十三岁的脸面,身姿已是亭亭。
“哥哥。”纪愉原还在惊讶着,见他看过来,遂走到近前,脸上已绽了笑意。
两个丫鬟也跟上来见了礼。
纪宣没有应声,微沉的目光移到纪愉的前额上。
纪愉若有所感地摸了摸额上棉纱,有一丝窘迫地道,“已经好多了,只是医侍交代棉纱还不能拆,所以就没有梳发了。”
“还疼不疼?”纪宣眉心微不可察地拧了拧。
纪愉摇头,“只是撞了一个小口子,不是很严重。”
“是六公主?”纪宣问。
纪愉愣了愣,还未接话,就被纪沁抢了去。
“哥哥,是六公主的猫,那只猫又胖又大,它突然跳过来,把姐姐吓着了,姐姐就摔了一大跤,可是那个六公主连道个歉都不愿意!”纪沁提起那日的事,仍是气愤得不行。
“六公主已经道过歉了,庄妃娘娘还亲自来了。”纪愉接过了话。
纪宣没再继续问她,转了视线望向纪沁,“念念,往后我不在府中,出门赴宴皆由你阿姊做主,她说不去便不去,这回的事下不为例,可记下了?”
“啊?”纪沁闻言傻了眼,哥哥才刚刚回来,居然连这个都弄清楚了,果然眼线众多啊,她做了什么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啊。
纪沁沮丧地低下头,认命地应了声“嗯”。
纪愉见状,想要帮她解释,“哥哥,其实”
纪宣打断了她,“念念,我从冀州给你带了礼物,早上叫人送到岚鹤院了,你瞧见没?”
“哥哥给我带礼物啦?”纪沁小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登时喜出望外,“哎呀,我一早就出来了,还没看到呢,”说着,忙提裙就走,“哥哥,我这就回去看看!”
话音还没落,小人儿已经欢喜地跨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