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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一个小时终于把这篇文章读完,又发现余程在文章末尾附上了自己的感想,还指出了文章的优劣之处。
……小师叔真的很厉害,临床也强,科研也强。
如果父亲的儿子不是他,而是小师叔,严家一定又能光耀门楣。
严柯咬住嘴唇,深深低下头。
“严柯……贝贝?你怎么了?”
……小师叔?
严柯愣愣地抬起头,看到余程错愕而关切的脸。
“你怎么……来了?”声音有点哽咽,严柯努力表现得正常。
余程看看桌上的文献,又看看他的眼睛,微笑道:“你看得这么用功啊,眼睛都红了。”
严柯这才感到两眼发酸,于是顺着他给的台阶,低头嗯了一声。
余程『揉』了『揉』他的头发:“师叔很欣慰,不枉我来陪你。”
“啊?”
严柯再抬头时,余程已经在电脑旁坐下,一边点开病历一边道:“8床那个copd我不太放心,还有12床喜欢闹脾气的大爷……白天没出什么事吧?”
严柯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两家已经打过一架了。”
“不会吧?”余程惊讶且好奇地问,“怎么回事?”
严柯于是添油加醋地把那场闹剧描述一番,还吐槽了那个不听话的支哮阿姨和不靠谱的儿子媳『妇』。余程听得忍俊不禁,笑说真是为难他了。
“你去休息吧,晚上有事儿你再起来。”余程点开了下午新病人的病历。
严柯『揉』『揉』眼睛,刚才跟小师叔聊得开心,这会儿还真有点累了。
他起身去值班室,突然想问余程晚上住不住这儿。一回头看见余程的发梢还没干透,是洗完澡才过来的,显然做好了留下的准备。
真好。
柔软的情绪填满了严柯的胸腔,把他心里那团『乱』糟糟的『毛』给顺平了。
注1:copd,慢『性』阻塞『性』肺病。
注2:四猫漆盘。以下摘自王力《中国古代文化常识》p245:这是一件装食物的盘子,盘内写有“君幸食”三字,盘底有“九升”和“軑侯家”五个字,这种画了猫的食盘在长马王堆一号三号墓共出土了三十件。这件漆盘中画有四只猫,一只居中,三只在底部内壁转折处,猫为红漆单线勾勒,内涂灰绿『色』漆,画面还突出猫睁大的双眼和长长的尾巴,很生动。附图1。
第7章()
7。
星期三是严柯上门诊的日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个星期三高架都特别堵,今天甚至还连着碰见三个车祸。
严柯无法避免地迟到了,并且在停车时接到了张行端的电话。
“严公子,你又被投诉了。”明显是幸灾乐祸的声音,还在勉为其难憋着笑,“请你下了门诊来医务科一趟,说明一下情况。”
严柯咬牙道:“这才八点十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看什么普通门诊!不会去急诊啊?”
“严公子,你这个话政治不正确,可别给我听到第二遍。”张行端停顿一下,压低嗓音道,“宝贝儿,别气了,晚上给你败败火?”
严柯砰地甩上车门:“没心情。”
张行端又恢复成正常的声音:“行,那你赶紧去门诊吧。那个投诉的病人我已经请他去专家门诊看了。”
严柯压下情绪,迅速地换上了白大褂。他从医护通道来到普通诊室,隔着门就听到外面嘈杂的噪音,心里立刻产生了抗拒感。
已经八点十五了。今天病人肯定很多,不知道一点钟看不看得完。
他握住门把手,却仿佛没有转动的力气。眼睛盯着时钟的秒针,直到它转完一圈。
八点十六了。时间过得很快,再拖下去病人说不定又去投诉。
不行,不能这么任『性』。万一被父亲知道了……
知道了也好。最好生气,最好骂他没有责任心没有医德,让他转行。
八点十七分。
只不过是上个门诊,有什么困难的。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简直是垃圾。
八点十八分。
八点十九分。
八点二十分。
八点二十一分。
……不能再拖下去了。
真丢人。
严柯最终在强烈的自责中打开了门。病人们焦躁不满地挤进来,他几乎是被推到了座位上。
“排队!都把病历放下来排队!”严柯大喊道,“我会按照号码一个一个叫名字!”
“这么晚才开门!什么医生啊!”
“医生你帮我看看,我要抽什么血?”
“我不看了!你给我签个字,我要退号!”
“医生,我昨天下午吃了点冷饮,晚上吃过晚饭以后还去江边散了会儿步,你说我是不是……”
“我是1号!让我先看!”
“我就开个『药』!马上就好!”
不同频率的声音以相同的高分贝混杂在一起,严柯眼前是十几本『乱』七八糟的病历,还有十几双『乱』七八糟的手。
好吵。
严柯掏出工章、请假条、检查单,被推搡拥挤着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
好吵。耳朵里有根震动的弦,头开始疼了。
严柯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等他终于应付完这一波病人,又接到了张行端的电话。
“严公子,你又又又被投诉了,说你不理人,态度差。”
严柯无力地说:“知道了。”
张行端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不舒服?”
严柯道:“过会儿再说。”然后在病人不满的眼神中挂了电话。
凌鹿来门诊找严柯的时候,他已经看了80个病人了,诊室里却还是『乱』糟糟的。
凌鹿把几本病历翻开在需要签字的地方:“严老师,护士长说这几本今天就要交了,让您签一下……”
严柯没说话,迅速地签完字还给了他。
凌鹿一看,叫号系统上还有四十几个病人,不忍心再打扰他,快步地退出了诊室。
凌鹿抱着病历住院部走,心想门诊原来这么忙,难怪余老师没时间吃饭。
路上他注意到有个女生在盯着他看。他下意识地对她笑笑,没想到妹子激动地朝他走来。
“医生你好!请问……交费在哪里啊?”
凌鹿一愣,指了指近在咫尺的交费窗口:“就在这儿呀。”
妹子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点蠢,于是俏皮地吐吐舌头,笑道:“对不起,其实我在搭讪。”
妹子这么直白,凌鹿反而不好意思了。他羞涩一笑,侧身欲走。妹子忙道:“医生,能不能告诉我你是哪个科的呀?我马上要得你们科的病了!”
凌鹿被她逗乐了:“我还不是医生,只是个实习生。”
妹子恍然道:“难怪这么鲜嫩……显嫩!”她掏出手机,真诚地请求道,“可以跟我合个影吗?你长得好像明星啊!”
“你说得太夸张了。”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指手里的病历本“合照就算了吧?现在是上班时间,我还有点事……”
妹子立刻表现得很失落,但很快又爽朗地笑道:“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对不起打扰你啦!你去忙吧!”
凌鹿感激地笑笑,离开时听到她充满活力的声音:“你真好看,今天能遇见你,我一整天都会很开心的。”
凌鹿羞赧难当,几乎是逃跑般地快步走开。同时无奈地想到:现在的女生都这么直接的吗?
回到科室时已经快午休了。医生们都走光了,只剩下余程在看书。他接过病历以后随口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门诊很忙?”
凌鹿说:“对,严老师还有四十几个病人呢。”
余程笑道:“他要饿死了。”
凌鹿有些同情:“嗯……我看他脸『色』也不大好。”
余程道:“没事,我一会儿去慰问他一下。”然后继续看书。
凌鹿好奇道:“老师,你在看什么?”
余程把书举起来给他看,灰暗的封面上印着几个黑体字:《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一看就很深奥难懂。
凌鹿眼睛一亮,兴奋道:“好巧!这本书我也买了!”
余程笑问:“你也喜欢读史?”
凌鹿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没有,我刚买回来,还没看呢……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值得一读。”
“那我回去就看!趁着没出科,还能跟您交流一下。”
余程『露』出赞赏的笑容:“行。快去吃饭吧,晚了食堂就没菜了。”
凌鹿高高兴兴地出了门,突然又折回来,笑容明亮地问:“对了,老师,你的微信头像是四猫漆盘吗?”
余程这回真的惊讶了:“厉害啊,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对文物也有研究?”
凌鹿羞涩地『摸』『摸』鼻子,谦虚道:“没有啦,我只是暑假刚去过湖南省博物馆。我觉得马王堆出土的文物都萌萌哒,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他说得自己都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像只在林间奔跑撒欢的小鹿。
余程心里一动。
凌鹿再次与他告别,步伐轻快地走了。
余程回过头来,视线落在那本《中古中国门阀大族的消亡》上,手里不自觉地转起了笔。
过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首先给张行端回了个微信。
“他只是累坏了。”
张行端的上一条微信是:严柯一早上收了两个投诉,你去关心他一下?
余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估算着凌鹿走出电梯的时间,然后在小组群里找到凌鹿的头像,点击私聊。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古文书店,老板是个有趣的怪人。带你去逛逛?”
屏幕上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一秒钟后,跳出回复。
“好哒!”
余程看到那个感叹号,想象出凌鹿明亮的笑容。
真是个小可爱。
第8章()
8。
严柯的头痛断断续续,一下午脸『色』都不太好,余程就让他先回家休息。严柯临走前去门诊挂了个号,用自己的工号开了止痛片和安眠『药』,然后才换下白大褂,到『药』房拿『药』。
发『药』窗口很忙,脱了白大褂同事就不认识他了,对他凶巴巴的,严柯反而觉得轻松。
他坐进车里就开始拆止痛片,突然又想起服用解热镇痛类『药』物后短时间内不能驾车。他想象自己的车被撞毁,身体碎成烂肉骨片和神经团,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想到,万一120把他送回了中医院,参与抢救的搞不好还都是熟人。
父亲也可以通过电视新闻知道自己今天早退了。
严柯皱着眉头把止痛片放了回去。
突然有人敲窗户,严柯惊慌地把『药』藏起来,听到外面的人在笑,这才发现是张行端。
“严公子,生病啦?”
严柯摇下车窗,还没说话,张行端伸手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烧,就是有点头疼。”严柯躲开他的手,想了想,把『药』袋子举起来给他看,“止痛片,安眠『药』。”
“我又不查你岗。”张行端笑道,“毕竟我也是翘了班才能跟你相遇的。”
“你不是怀疑我嗑『药』么?”
“你要嗑『药』也不能在医院买啊。”
“那去哪儿买?你有路子么?”
张行端一愣,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你什么意思?”
严柯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乱』说的。心情不太好。”
“严柯,你最好去看看精神……”张行端话没说完,严柯就发动了车子,假装没听见。
张行端皱着眉头看他远去,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林主任您好,不在忙吧?……我是省中医务科的小张,有个事情想向您咨询一下……”
严柯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如既往的空客厅。保姆不知在几楼打扫,并没有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严柯吃完『药』,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好,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保姆从地下室上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并说在储物间看到了一个琴盒,问那是不是小提琴。
严柯愣了愣。保姆把琴盒擦干净了拿过来,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严柯打开琴盒,看到里面光亮如新的云杉木小提琴。他拎起琴头,手腕随意一扭,琴板就稳稳地架在了肩上。微微颔首,侧脸恰好贴住腮托。
熟悉的角度,熟悉的重量。
曾经重复无数次的动作。
保姆惊喜道:“小严,你能拉给我听听吗?”
严柯朝琴弓看了一眼,把琴放回盒子里,淡淡道:“好多年没碰,早忘记怎么拉了。”
保姆失望地叹了口气,只好把琴盒小心翼翼地抱回地下室。
今天父亲不回来吃饭,母亲也还在国外开会。保姆提前给他把饭做好了,继续在别的楼层打扫。严柯看着那几个精致小菜,完全没有胃口,就着鸡汤把安眠『药』吃了,上楼睡觉。
由于严柯的早退,余程在医院加了会儿班。凌鹿对他说的那个书店很感兴趣,因此也主动留下来帮他干活儿。余程就顺便请他吃了顿饭。
两人是坐公交车去的。凌鹿对他居然没买车感到很惊讶,余程解释说职工宿舍离医院近,没必要买。凌鹿更加诧异,他本来以为余程是本地人。
“我有本地口音是吧?”余程笑道,“我从实习开始就在a市了,那会儿严老还在世……不知不觉,严老都走了两年了。”
凌鹿看他有些惆怅,转移话题跟他聊起了书。
余程热爱国学。跟凌鹿蜻蜓点水式的阅读不同,他是真的有研究。结果话题又绕到严老身上去——余程选导师时严老本来已经不收学生了,无意间看到了他以书法和国画亲手制作的简历,硬生生地把他从另外三位有意收他的导师手里抢了过来。
余程说起这段往事,并非自矜,只是感叹严老对他的知遇之恩。余程入门后,严老在学术之外还会给他讲历史、诗词、古董鉴赏等等。因此别人称赞他博学时他都很惭愧,自知他的所学不及严老万分之一。
“严家还有一个藏书阁——”余程有些兴奋,不知不觉变得话多,“建国初期大力发展中医时,严老把藏书捐掉了五分之四。那剩下的五分之一还存放在乡下严家老宅,有机会的话我带你去看看——真的是浩如烟海……站在书架前就能理解古人那种寄蜉蝣于天地的感慨。这么多学问,人的一生怎么够用呢?”
凌鹿听得心生向往,不禁叹道:“原来严老师的家世这么厉害。”
“对。不为良相则为良医,他也会继承严老的遗志(注1)。”余程说得毫不犹豫,“他将来会比谁都优秀。”
凌鹿一愣。他突然产生了违和感,但说不上是哪里有问题。
广播报了个站名,余程『露』出一个温润如玉的笑容:“到了,我们走吧。”
他好像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是我想多了吧。
凌鹿自觉好笑,跟着下了车。
两人来到一个小胡同前,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胡同里的路灯昏暗暧昧,看起来有点阴森。两旁的民房倒是白墙黑瓦,青石板路也干净整齐。
“这是条老巷,『政府』去年才翻新过,所以看起来有点像景区。”余程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轻声笑道,“咱们说话轻些,这里住的都是老人家,睡得早。”
凌鹿有种探险般的新鲜感,眼里满是兴奋。
余程放慢脚步,带他走进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