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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蓉倒是想留下的,可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们,并未应允。
草庐很快就空了。
只剩三五仆婢,与一就近照顾卫秀的婢女。
他们是卫秀买的家仆,卫秀入京,留下他们照看草庐。眼下卫秀回来了,倒使他们有郎主,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那婢女姓叶,卫秀唤她阿叶。
她选出的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忠心。
阿叶照旧称卫秀为郎君,后知晓她是女子,既未说破,也未改口。大约是草庐无人往来,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平日里,阿叶更喜在卫秀身旁侍奉。
卫秀从不禁她靠近,也不与她多言,只是做自己的事。
她偶尔读书写字,偶尔焚香烹茗,天气好时,也会往林中小坐,取一管竹箫,置于唇畔,奏出悦耳的箫声。
这样的日子,极是惬意,既无烦恼也无忧愁。
这样的日子,也极枯燥,既无希望又无新意。
阿叶有时会觉得无趣,想下山去看看,但卫秀却像从不知清冷为何物,每日做着相似的事,看着相似的景。
她辞气温和,从不与仆婢为难,她才气高绝,学贯古今。这样的人,该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高士,结庐而居,等着她命中注定的主君。
但阿叶却觉得,郎君温和的笑意下,已是暮气沉沉,她在山中,不过是在等一个终结。
山间阴寒,冬日更是森寒入骨,山下还是晴空一片,山上就下起雪来。
卫秀披了一件鹤氅,坐于廊下,仆役在庭中扫雪。
阿叶抱着换了新火的手炉趋步过来,在她身边的一张席垫上跪下。
卫秀许久没有动静,像是兀自出神。
阿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第一零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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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子时三刻,承天门从内开启,沉重的轰鸣声划破深夜的寂静,门开后,数千禁军穿过宫门快马而出,马蹄声急促,踏破天际。
与此同时,濮阳大长公主府灯火通明。
正殿上,大长公主萧纮端坐,她身前宽阔的庭院,已有八百士兵身着盔甲,手持钢刀,俯身候命!这些都是她的亲兵,唯有她方能驱使,换一个人来,纵是天子,也使唤不动。
殿中大长公主府的属官分座两侧,满殿贤士良将,无一人出声,寂静若死地。
濮阳站起身来,走到屋檐下,身后诸人皆起身,秩序井然地跟在她身后。庭中的士兵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脸庞让火光映得通红,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份血气。领军校尉上前一步,持刀跪下了,他高声道:“君王无道,听信谗言,欲屠杀亲长……”
他正气凛然的高声痛斥,士兵们每一个都露出气愤的神色。濮阳仰首,看着如泼墨一般没有一丝光亮的夜空,不知何时,竟然连一颗星子都看不到了。从今往后,她能拥有的,就是这一片毫无亮光的黑暗了。
身后不知是哪个僚属,猛地跪地,膝盖骨与地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慨然陈说:“殿下!不是殿下不义,而是主上不仁,事到如今,唯此一途了!”
士兵们受到了鼓舞,一并高喊,声势震天。
唯有长史,站在边上,满脸都是与热血沸腾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哀痛不忍,直到濮阳再朝他看过来,他双目含泪,一揖到地,趁着无人注意,隐到黑暗中去。
城内外早已警戒,京师九门都被禁军接手,严加防范,她有八百甲士,却与以卵击石无异。既如此,何必将自己弄得一身狼狈。
濮阳抬手示意众人静下声来,她抬头看着天空,长叹一声,道:“都散了吧。”
“殿下!”众人不敢置信,领军校尉双目赤红,冲上前,跪到濮阳的脚边,还要再劝,濮阳却扶起了他。
“带着他们,逃命去吧。”
庭院安静下来,陷入到黑夜的寂静中去,让人觉得遍体森冷。
八百个人走了,那诸多忠心不二的僚属也走了,眼前空了,就如从繁华到冷寂,让人的心都空荡荡的。
濮阳在殿中坐着,看到府外的上空映出一片火光,继而是甲胄摩擦的锐利声响。她面无表情地等候着,片刻,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急促的响起,有禁军破门而入,冲到庭前。
看到大长公主就端坐在殿中,禁军愕然地停下了步子。她积威犹在,纵沦为阶下囚,仍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
众人面面相觑,脚底像被胶住了似的,站在原地不敢动,再一看殿中,竟觉自己如跳梁小丑一般的不堪。领头的是皇帝新提拔的中书舍人,他为自己的胆怯而恼羞成怒,壮了壮胆,上前一步,高声喝道:“陛下有诏,殿下怎敢不跪迎?”
濮阳抬眸望过来,到了这个境地,她眼中仍是光华湛亮,中书舍人被她这目光蛰了一下,差点把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气都泄了个一干二净。
濮阳却淡淡笑了:“我尊你卑,你见我,怎敢不拜?”
中书舍人一张白净的脸涨了个通红,只觉得自己犹如小人得志,一身光鲜在大长公主的眼中被剥了个干净。
濮阳是懒得与这些宵小多费口舌的,仍旧端坐着,看这一群人犹如看蝼蚁一般,冷冷道:“说罢,皇帝让你带了什么话来。”
中书舍人脸上的血色又退了个干净,陛下确实有话让他带来,却不是让他这时说,而是要待大长公主伏诛,再当着众人的面道来,以显示圣上宽厚。
他沉着张脸,犹豫了片刻,道:“与家人兵刃相见,非陛下真心所愿,奈何大长公主祸乱朝纲,不得不诛杀以正视听。殿下去后,不除封号,仍入皇陵。”
这么看来,还真是格外恩遇了。濮阳气得笑了起来。皇帝即位还不满一年,刚刚坐稳了皇位,就敢对她这位姑母下手,在外人看来,可真是有胆色得很。
但濮阳知道,她这侄儿,从小到大谨小慎微惯了,就算有这份心,没有人撺掇,也不敢如此果决。这人会是谁?濮阳脑海中浮现一道坐于轮椅上的瘦削身影。
可会是他?
中书舍人已急不可耐了,既是此处令他心寒得慌不敢多待,也怕再多说几句,就要节外生枝。匆忙摊开诏书来念了,便令人奉上一盏鸩酒。
濮阳接过酒盏,手端得稳稳的,盏中澄澈的酒液,倒映出她的面容,仍是端庄不屈的姿态,却已频临末路。琼浆玉液化作夺命□□。这盏酒下去,世上便没有濮阳大长公主这个人了。
她并没有想透,若给她一日时光,她必先下手为强,但凡有一线生机她也绝不会在此地受这等小人之辱。就是走到这一步,她也不曾认命。长史已带着她的亲笔,往赵地去了,二郎接到她的手书,必会反,他一反,三郎又哪肯落于后。那些年富力强的宗藩本就怀揣野心,现得知皇帝诛杀亲长,兔死狐悲之下,怎会无动于衷。
濮阳唇角显出一抹笑意,她抬头望向中书舍人,道:“说与萧德文,我在天上,看他死无葬身之地。”她是败了,可萧德文也只能笑一时!
中书舍人面色煞白,嘴唇都在颤抖,仿佛此时陷于死地的人不是大长公主而是他。庭院中的其他人,都深低着头,只盼什么都没有听到才好。
濮阳轻蔑一笑,双手端着酒盏,一饮而尽。
“不要!”一声绝望的嘶喊。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庭院的那一端。
金制的酒盏从手中滑落,碰撞在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腹中绞痛,犹如肝肠寸断,濮阳捂住腹部,视线渐渐的模糊,她看到那人在对四下大喊:“救她!我有诏书,快救她!”他慌乱地滑动轮椅,直直地朝她靠近。
腹中绞痛愈烈,鲜血的腥味布满了整个口腔,血液不断地溢出口角。
他近了,看着她的目光中满是惊痛。他手里还抓着那道诏书,喃喃地自语:“我来迟了……”
濮阳不支倒地,她睁着眼睛,意识一点点在抽离,就像流逝的体温。
卫秀在低头看她,他一贯无悲无喜的眼眸中聚积了黑沉沉的怒意。
濮阳想要说话,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原来,想让她死的人,不是他。竟然不是他。
晋王黢黑的目光更加凝沉,一点点被说动。
叶先生又叹了口气:“再者,公主为圣上之女,殿下却也是圣上亲子,届时已失一女,圣上痛彻心扉,殿下只管不认,再令群臣上疏作保,圣上难道还能再狠心割舍一子?”
失女是锥心之痛,失子便不是了?皇帝对子女素是宽厚,何况,眼下也只张道之一家之言,尚未定死,还有可周旋之处。
幕僚们亦纷纷称是。
晋王很受引诱,就要立即派人去做,顺道还得将那送信的小郎处置了,只当从未收到这手书。但他刚迈出一步,便想,叶先生言之有理,然种种皆是先设想濮阳并无后招。
晋王迈出的脚收了回来。
叶先生不解,刺杀公主本就不妥,他当初是反对的,奈何殿下坚持,又有诸位幕僚声称可行,公主并无可用之人,突现杀招,以有备袭不备,稳操胜券。他一想也是,公主甲士虽皆是陛下自禁军中抽调出来的精锐,但到底人数有限,杀了,还能嫁祸赵王,可谓一举两得。
可谁能想到,公主有如此急智,甲士全军覆没还让她逃了。
留下一个残局,如何收拾?只好将事做绝了,不然,还等公主回来报复?
叶先生疑惑道:“殿下如何犹豫?”
晋王沉吟道:“倘若濮阳另有后路?邙山不过一处陷阱?”
见他还在顾前顾后,叶先生急了,一跺脚:“殿下!公主在宫中,依附陛下,自身并无可用之人。此番落难,来信向殿下求援,定然是真求援!”
晋王却更多思多虑起来。
“濮阳那人,不能欺之年少,更不能因其依附陛下便小觑,端看她能在天罗地网之中脱身,便知其诡计多端……”晋王起先还是与叶先生等人分说,说到后半截,便自言自语起来,“更何况,她为何不向赵王求助?反来向我……莫非他们之间有什么龃龉,让濮阳以为派遣刺客的是赵王?这倒是与我有益……”
叶先生听晋王如此言语,急坏了,他忙转到晋王面前,长揖道:“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就算现下不知,回来也该知道了!殿下,濮阳公主不能留!留她一命,必是大患!”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派来召见的人,应当快到了,能用时间已所剩无多,濮阳公主,不能让她活着!叶先生无端地对这位七殿下万分忌惮,他往日多次听闻其为人狂妄,却偏生有皇帝一路护持,这回的事再看,更是有勇有谋。这样的人,不赶紧除去,还留着与自己为敌么?
叶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晋王转过眼来看他,竟思索他为何如此尽心竭力地欲置濮阳于死地,可是别有目的?
他显出迟疑之色,叶先生还待再劝,晋王突然便下了决断,道:“卿不必再言!有濮阳手书,能解我眼下困境,至于她将来会成祸患……”晋王淡淡一笑,“来日方长。”
总还能找到下手的机会,要紧的是,现下,先脱困。
那手书上的的确确是濮阳的笔迹。濮阳用笔甚是放纵多变,下笔结体,不易捉摸,这张纸上的字迹,虽刻意工整,那刻入骨子里的风范却丝毫未曾磨去。
晋王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是否能将赵王彻底拖下水。
他已打定主意,叶先生等人也劝不动。不等宣召的宦官来,晋王先一步入宫去,向皇帝呈上这封书信。
来时是上巳,住了几日,已将至谷雨。
第幺幺零章()
卫秀体弱;颇为畏寒;每到冬日;她总抱着手炉;偎在炭火旁;汲取一点暖意。可纵是如此;她仍抵不过无孔不入的严冷。
濮阳接报之时;已是黄昏;她无片刻耽搁,立即兵分两路,一路派人入太医署,召周太医同行;一路命内侍省备马,带上十余名羽林,便往邙山疾驰而去。
抵达山脚,已是黑夜,天上看不到一丝亮光,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脸就像失去了知觉,再感觉不到疼,亦感觉不到冷。
濮阳命侍从扎几个火把起来,连夜上山。
山路难行,她也顾不得许多,沿着盲肠小道,直往山顶的草庐行去。
草庐中有人接应,远远见山腰有一派火把坠成的火龙,便有人开了门户。濮阳一到,三名仆役便跪于门两侧迎接。
卫秀深居山中,又将旧属都散尽了,濮阳自是不放心的,便花了些功夫,将她草庐中那三名仆役都收买了。卫秀不知是未察觉,还是不愿与她计较,一直不曾点破。
此时濮阳便自洞开的大门快步而入。
她一面往前,一面吩咐侍从熄灭火把守在庭中。
这间草庐,她曾住过不少时日,其中布局,犹记在心间,她直往卫秀寝居,走到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令周太医在门外等候,便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室中是寂静的,自无人出声,离床榻不愿的案上留了一盏油灯,如黄豆粒般的一点,门一开,冷风灌入,火苗随着摇曳,犹如风中残烛,几要灭了。
濮阳反手关了门,循着微弱的光,走到床榻前。
卫秀躺在那里。
她有两年不曾见她了,这两年,她没有一日不在想她,没有一夜不是想着她入眠,她做梦都盼着卫秀能回来。
可是她没有。
濮阳眼眶发烫,然而此时,她也顾不上伤感。
她弯下身去,自棉衾底下摸出卫秀的手,搭上她的脉搏。
濮阳随着卫秀学过一阵,简单的病情已能从脉象上辨别,她虽携太医同来,但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濮阳细细探过一回,精准辨别出,只是寻常风寒。高悬的心总算放下了。又摸了摸卫秀额头,烫的,还在发热,濮阳又重悬心。
上回也是如此,起初只小恙而已,渐渐成了大病。
她摸了摸卫秀的脸,又双手握住她的右手,柔声低唤道:“阿秀……”
卫秀毫无知觉。
她大约是烧得糊涂了,睡得十分昏沉。
濮阳又探了一回脉象,仔细记下了,走出内室。
周太医在门前候着,濮阳将脉象转达,道:“皇夫还处昏睡之中,不好问状况如何,卿观如此脉象,可有大碍?”
周太医在心中计量一回,回道:“臣请借药方一观。”
草庐中几个仆婢都已醒来了,穿戴齐整了,立在一旁。闻此,濮阳一眼扫过去,看到阿叶,问道:“皇夫的药方何在?”
阿叶哪里敢直视她,战战兢兢地上前,跪下了,回道:“药方就在婢子身上。”一面自袖中取出一纸来。
边上有一侍从,立即眼明手快地接过,上呈到陛下面前,濮阳微微侧了下脸示意,侍从又转呈太医。
庭中灯火通明,立了满庭侍从仆婢,却是鸦雀无声。
周太医就着光看过,又仔细琢磨了,回禀道:“这方子用得极为妥当,照着服上几日,患者就当无碍了。”他迟疑了片刻,道:“但未能亲见患者,总归不稳妥,若是陛下准许,待明日皇夫醒来,臣欲亲自看诊。”
濮阳略一思索,道:“如此,待明日再看吧。”
说罢,她又转身回了室内。庭中众人如何,自有人安顿。
单单召了周太医,便是濮阳知此人不但医术精深,为人圆滑,且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