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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阴测测地瞪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出来:“赵王兄!”
“子。”赵王又不怕他,阴阳怪气地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笑了两声。
“大过年的,阿兄可别动怒。”见晋王欲怒,代王又忙接了一句,将他堵了回去。
荆王顾忌着未开口,显然也是不站在晋王那边的。
晋王忍了忍,终是将这口恶气咽下。
当面受人挤兑的亏,濮阳从不吃,陛下宠她,无人不知,她也懒得辩驳。横竖她与晋王间是缓和不了的,倒有心思逗一逗他。
再者,濮阳环视四周,对这些皇子皇女而言,她娇蛮些,反倒让人放心。
宣德殿前一场闹剧,转瞬即过,除却当事几人记在心里,余者便当一个笑话过了。
不多时,皇帝便走了出来,带着皇子皇女往两仪殿去。
今日家宴,便设在两仪殿。宫中没有皇后,皇帝指了李妃。与赵王之母程妃一同协理。两位妃子都是宫中老人,一概仪典都是经过的,并不出错。
皇帝等人到时,正可开宴。
夜幕降下,殿外白雪映出微弱的光,殿内灯火满堂,皇子皇女皆面带笑意,小皇孙们懵懂可爱,皇帝心中再是抑郁,见此场景,也不免开怀起来。
诸人有意讨皇帝欢心,按长幼上寿,皇帝或多或少地饮了,待到濮阳,更是满饮一盏。
晋王方才被濮阳扫了面子,又恨赵王见缝插针地与他难看,这时便欲讨回来。他与赵王坐得近,侧头,便低声问他:“不知二郎可知凉州有一校尉名周玘者?”
赵王听到周玘这名字,便知他要说什么,脸色霎时间挂了起来,双眼斜视着晋王:“不知,你这般关心,莫非还是你的人?”
“王兄说笑,我哪儿来的福气得此英才?”晋王笑吟吟的,似是十分庆幸地叹了口气,“牵武遇伏,自乱阵脚,兵士各处逃亡,他也像个不知兵的毛头小子一般只知保命窜逃,竟弃兵士于不顾。若非这位周校尉挺身而出,收拢残兵,只怕三万人,或死或虏,一个都剩不下来。”
赵王脸色已经很不好了,他本就是鲁莽的性子,但却不是全无头脑,晋王此时拿这事来说,便是欲激他失态,吵嚷出来,让阿爹厌弃他。
既然知晓他用意,赵王自然忍着了,只是猛灌了一杯酒,压下怒火,阴笑道:“晋王兄倒是知道的多。”
晋王见他忍住了,眼中闪过一缕失望,不过他二人宿怨已深,能见他这副强忍怒气的窝囊样,也着实有趣:“朝中谁人不知?牵刺史还得谢过这位周郎,若不是他,勇挑重担,救下一万余人,牵刺史只怕负罪更重。”
赵王冷哼了一声,扭头与旁人说话。
他二人声音不大,殿中又有歌舞助兴,坐在高处的皇帝,自未听闻。
待到宴尾,曲终人散,皇帝兴致未减,令取了内造的金钱来,挨个赐予皇孙们。
濮阳坐在位上,含笑看皇孙领赐,心中却已满是阴霾。
萧德文为皇长孙,站于诸皇孙之首,身后领着五名堂弟,最小的,还只刚学会走路。
他身着郡王服制,身姿笔挺,仪态端方,一举一动,已有帝室风范。上前跪下时,声音也是清晰可闻,使人心生好感。
长孙无父,且居宫外,皇帝平日便少见他,小孩长个快,今日见到,竟与人焕然一新之感,更令皇帝想起长子幼时的可爱,本就笑意温煦的容色,更显慈和起来。
濮阳坐在一旁,心中冷笑,面上则是温和可亲,待萧德文到她身前,便与其他人一般,令宫人奉上一只稠制红袋,袋中放了几枚金钱,赐予皇长孙。萧德文伸出双手,恭谨接过,口中乖巧道:“侄儿谢过濮阳姑母。”
说完,还抬起头,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好奇,打量了濮阳一眼。
濮阳对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在他头顶轻抚了一下,很是亲和。
萧德文眨了下眼睛,抿出一个羞涩的笑,飞快跑去一旁的荆王处领赐。
濮阳则含笑目送他走远。她有一年没见过这侄儿,他小小年纪,却上来就能认得人,且还丝毫无惧,甚至透露出亲近之意,可见东海郡王府中必有人指点。
这是濮阳重生来第一次见萧德文,一见就败了心情。
宫宴散后,濮阳漏液归府。
她脑海中百转千绕,想着是谁在教萧德文,是他的母亲,还是另有高人。宴上的酒,这时发散上来,车中坐得有些闷,人也有些晕眩。濮阳掀开窗帘,欲透气,便看到远处府门口,有一人立在灯火下,像是在等她归来。距离隔得远,那人的面容模模糊糊,被一层暖光笼罩,看不清模样。
凉风吹拂,车中侍奉的侍女打了个哆嗦,濮阳却毫无知觉,愣愣地看着府门那处。
马车渐渐驶近,府门上的人也清晰起来。
是家令。
第三十八章()
本就严寒的冷风似在顷刻间愈加萧瑟起来。
侍女恐公主受寒,便轻声劝道:“寒风侵人,殿下将帘子放下吧。”
车驾驶近,家令袖手而立,遥遥见公主车驾,面上容色转为恭敬。濮阳又看了一眼,将手自帘上收回,心中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觉得与女子相恋也没什么,喜欢就喜欢了,她活两世,对这些世俗拘束看得开,不过是世人偏见罢了。可先生未必如此认为。
总是她不肯死心。哪怕先生当面揭破,她也不肯死心。
车驾平稳停下,门从外打开,秦坤伸手,扶公主下车。
濮阳踏在地上,家令快步上前,弯身一礼,恭敬道:“殿下入宫行宴,一切可顺?”
濮阳道:“一切都好。”
府门口侍卫着甲捉刀,森严而深具皇威,使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濮阳入府,家令侍奉在侧,低声禀报今夜府中之况。两排侍婢提宫灯在前引路,身后是二十余名内侍。
“今事除夕,我令你送与先生的筵席,可如时送至?”濮阳边走边问。
公主说先生必然是指竹林小院中所居的卫先生。家令回道:“寅时末便送去了,先生令小的代为转达谢意。”
濮阳皱眉,真有心便当面致谢,何必使人代传,一点诚意也无,还是先生有意避她?
家令见公主不悦,也不知自己哪儿说错了,更为小心地侍奉着,不敢乱说一句话。
濮阳气闷一阵,又想到今晚所见萧德文,他府里怕是有人在教,皇长子比赵晋二王贤德得多,可惜英年早逝,想必他薨逝前是为长子做过打算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趁眼下萧德文还处弱势,她要先做些准备才是。
再往前走过一个拐角便是公主寝殿。
家令不好跟过去,便在此告退。
濮阳继续前行,刚过拐角,便见她寝殿的庭院外有人在那处等候。
足下脚步略一停顿,濮阳便加快了步子走过去。
卫秀已等了有一会儿了。
晚膳后,她提了盏灯,孤身出来,不知不觉就到了此处,里面是公主寝殿,再往里,便得有公主之令。想到有几日未见公主,她便在此等了等。
只是公主入宫饮宴,若是散宴迟,兴许就会宿在宫中。她等了一阵,濮阳到时,她正欲离去。
那盏孤灯微弱,只能照的亮提它的人,卫秀在寒风中,显出一种氤氲的暖意,暖意中便似藏着诱惑,引着濮阳靠近。
濮阳泰然自若,走到卫秀身前。卫秀已弯身行礼,濮阳便也随着还了一礼,笑道:“天寒地冻,先生怎在此处?”
卫秀也没什么异样,微微抬头,望着濮阳道:“是来谢殿下所赐筵席。”
知她并未刻意躲避,便似有一结被悄然解开,又微上前半步,环视四周,见无一人,濮阳奇怪道:“先生怎一人在此?”
她腿脚不便,身边总是跟着人,或推轮椅,或偶有取物唤人,极少如此孤身走远。卫秀随意道:“今日除夕,我留了他们在小院中尽欢。”
濮阳了然,先生待身边之人很好,能如此安排也不奇怪。
里面是她寝殿,夜已深了,不宜邀她入内,濮阳便道:“我送先生回去。”边说边弯身,去取她手中的灯笼。
猝不及防的碰到卫秀的手背。她手冷得像冰块,乍然遇冷,濮阳的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卫秀,卫秀眼中有片刻的闪躲,但很快她便主动把灯笼递给随在一旁的秦坤,道:“也好。”
说罢,便伸手转动轮椅,濮阳道:“先生且慢。”转身与一侍女道:“入内取一手炉来。”
自入冬,殿中便常日备有手炉供公主取用。侍女进去不一时,便提了一铜制手炉出来。濮阳接过,放到卫秀膝上,让她拢进袖中,双手捂着取暖用。
卫秀低头看手炉,唇角暗暗抿了一下,再抬头,仍是如清风般和煦的笑,向濮阳做了有一个请的手势。
卫秀的轮椅,濮阳令秦坤推着,二人一边说一边走。
“今夜除夕,民间有守岁的习俗。殿下从前,可与陛下守岁?”
濮阳回想了一下:“初一天不亮,陛下便要往圜丘祭天,除夕夜往往散宴,便各回寝殿安置。”说罢,看向卫秀,“你呢?”
“我也习惯早睡,倒不大拘泥习俗。”卫秀看着前方,言笑晏晏,“殿下今夜在宫中可有什么趣闻?”
说起宫宴,免不了便要想起萧德文。濮阳略有犹豫,卫秀见此,便知是真有趣闻,也不说话,只等着濮阳主动说来。
一路过去,无人相扰,黑夜寂静无声,唯有一行人行路的脚步踏在道上的轻微声响。
濮阳在心中稍加措辞,便道:“见了皇长孙,过了年便九岁了。可怜他幼年丧父。”说到此处,濮阳稍稍一顿,“幸而他懂事乖巧,看起来也聪明伶俐,将来定有造化。”
卫秀立即听出了她语中深意,正色道:“殿下是说”
“若诸王无能,陛下立长孙也未必不行。”濮阳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说起来,年幼的几位王弟,气度做派,竟不及长孙。陛下若不起这个心思便罢,一旦生起,这一对比,要想打消,便难了。”
卫秀便沉思起来,皇帝已近五旬,这个年纪,死了也是正常,若是立长孙,对公主却是有益。一则,为长孙即位,必会弱诸王甲士,收诸王权柄,再则,长孙年幼需人扶持,这人最好便是公主,如此,公主便有摄政之实。
“这样好的事,殿下为何,面露轻愁?”卫秀缓缓道。
濮阳落在前世那套中,思维难免受影响,听得卫秀如此一说,她顿时茅塞顿开:“先生的意思是”
前方就是小院,身后随侍众多,虽都是一家性命皆在濮阳手中的可靠之人,如此隐秘之事,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濮阳及时打住,以目示意卫秀。
卫秀了然,二人入内室。
内室中空无一人,卫秀直言道:“挟天子以令诸侯,待诸侯无法与殿下相抗,这天子,便该让位殿下了。”
皇长孙正是最好人选,他父已不在,且母族并不显赫,无可掣肘处。
“如有必要,殿下可暗中襄助长孙,届时,长孙自会倚重殿下,为殿下所用。”卫秀徐徐道来,分明语气是一贯和煦清朗,却平白给人一种掷地有声之感,她说到此处,便是一笑,“殿下以为如何?”
是一条最为便捷的路径。濮阳却听得眉心一跳,她上一世行事轨迹,与卫秀所言分毫不差,在陛下暗示下,也曾襄助萧德文。只是她当时并无称帝之心,没有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导致最后,棋差一招。
濮阳眼中明暗不定,她站起身,在室中来回踱步。
卫秀也不催促,自淡然而坐,静静等着她的决断,仿佛已知濮阳会下什么决断,又仿佛,即便公主不喜此策,她还有旁的良策可献。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濮阳踱过两圈,在卫秀身前站定,她问道:“先生是否,早有此打算?”
“立皇孙,最便与殿下行事,一则,可辈分压制,二则,皇孙年幼,需良臣辅佐,陛下忌讳世家坐大,诸王又各有谋算,殿下便成了这独一无二之人。”卫秀早已看透形势,分析起来,就似一眼望到了十年以后的朝局一般。
她所言字字句句,便如将十年后的朝局再现在濮阳面前。濮阳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若非这些日子相处,并未发觉任何不对,她几乎要以为先生也与她一般,是来自十一年后。
她愈加痛惜,如此大才,又是美人,更要紧的是她喜欢,可为何就不肯做她的驸马。
濮阳深吸一口气,道:“若是长孙位稳,欲诛我以掌权柄,当如何行事?”
“那就先下手为强,杀了他。”卫秀断然道,眸光凛冽。
但说罢,她又似笑非笑地望向濮阳,轻易便许诺道:“殿下放心,我在一日,必护殿下一日周全。”
她这轻松的模样,落入濮阳眼中,不知为何,竟与上一世最后一幕重合起来,那双一贯无悲无喜的双眸填满了黑沉沉的怒意,她那声绝望的嘶喊,惊痛的面容,一点一点与眼前的卫秀贴合。
濮阳脱口道:“若是我死在萧德文手下了呢?”
先生那时如此愤恨,后面是否为她复仇?
她问得急切而直接,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幕一般,可那双明朗的眼眸却浮满了茫然。卫秀怔住,她略一思索,若是殿下没了,她的计划便会受阻,可那有什么要紧,她所要的,并不会因此而放弃。
第三十九章()
年轻的帝王形容憔悴,他接过大臣呈上的一道奏疏,枯黄的面色霎时间变得怔愣:“卫先生投赵?”
不及大臣回答,惊惧爬满了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手像脱了力,奏疏滑落在地:“是不是看错了?卫先生怎会投赵?这与他有什么好处?”
他说罢,就似找到了主心骨,豁然站起,瞪视着那大臣,口中不知是自语还是企图得到赞同:“他已扶朕登基,要什么得不到?再投赵王也没有更多好处,何必行此荒唐之事。”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大臣忙点头应和:“确实想不通,卫先生如此淡泊名利的一个人,连丞相之位都可拱手让人,他辅佐赵王,又图什么?”
大臣显出疑惑之色,可显然,此时已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陛下,卫先生确实投赵了!濮阳大长公主去后,赵晋各地,陆续举起反旗,打着陛下杀害亲长不贤不仁的旗号。眼下当务之急,该是如何平叛才是!”
大臣义正言辞,苦口婆心,皇帝却似失了魂,愣愣地道:“莫非是大长公主之死,卫先生恨上了朕”
从来没有哪一场梦如此真实。
那梦中的场景,就似亲临所见,连梦中人面上的神情都清晰地呈现眼前。濮阳知道这是一个梦,却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场景飞快转换。
洛阳城墙上,卫秀一身青衫薄衣,手里捧着一柄剑,孤身坐在城头。她身前旗帜倒地,刀箭散落,城墙漆黑一片,是被火焚烧后的场景。依稀之间,这城头上,仿佛还萦绕着无数人的呻吟嘶喊痛苦与绝望。
有一身着铠甲的将军趋步到她身旁。
濮阳从前并未见过此人,他身上溅满了血,血液凝固,由猩红变作了黑红,连脸上都凝着一道血痂。
“卫郎归,洛阳灭。周玘贺先生大仇得报!”将军谈吐利落,言辞中满是崇敬。
听这位将军所言,先生大仇得报,当是如愿了。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