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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何荣的眼力比她还毒,奈何心肠太好,做了几年靠骗人谋生的相师,总对顾客挑挑拣拣,这个不愿骗,那个不忍心骗,最终还是改了行,白撂下了本事,死后也没给一双子女留下多点家产。
邵良宸还是头回听说古代相师会有这等本事,暗中打定主意,以后见着摆卦摊的都要躲远点。
“那个,”何菁手里托着那两锭银子,“多谢你给了我这些银子,你可是帮我大忙了,以后我一定还你。”
邵良宸道:“没事,这银子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那人必定不会找我要账,所以你放心花用,也不必惦记着还我了。”
这个推辞的理由倒是稀奇,何菁不禁一笑,赧然道:“那也总该还的,总不能叫好心人吃亏。”
邵良宸一副没所谓的神态:“那个借我银子的人不是好心人,是坏心人,叫他吃点亏正好。”
何菁笑出了声,心里更是感激:“我说的好心人是你,既然他是坏人,我更不该叫你为我欠他的人情。总之我一定会还你就是了。你若不方便在此明说住址,将来我向别人打听,也能打听的来,反正你恁出名。”
邵良宸轻哂:“我原先还不晓得我有那么出名,不过倒也知道,横竖我是没什么好名声。”
何菁已能猜得到,所谓皇帝男宠必定是他的伪装之一,一时倒同情起他来了:“你也别放在心上,那些都是虚的,外人不知你是好人,是他们无知,反正外人如何说,也于你自身无损。”
她竟还来安慰起他,邵良宸心感有趣,忽然另有了个主意:“对了,你想做工的话,我倒可以给你个差事,那条绣带我挺喜欢的,不如你就来我府里,多为我绣些带子帐子什么的,我比旁人多付些工钱给你,如何?”
看她穿的住的,就知道除了为弟弟看病之外,平时过得也不宽裕,穷人女孩去梁府那样的地方做工难免受气,遇见坏心的纨绔子弟说不定还要吃大亏,她又这般客气,肯定不愿接受无端的施舍,若能雇她来做事,正好名正言顺地多给她点关照。
何菁迟疑起来,他是好人不假,可自己洞察了他的隐蔽身份,谁知他这份邀请是不是有着将她拘在身边、加以监视的意思呢?
“这你真需要那些绣品么?若只是可怜我,就不必了。”她一时也想不出更恰当的托词。
邵良宸也明白,她今日刚受了一番巨大惊吓,怎会情愿与锦衣卫多做纠缠?便道:“我也不会强求,容你考虑,我家住在东四北街,我不常在家,但会给家人留下话儿,将来你但凡有事,均可上门来说。告辞。”
他略一拱手,踅身走去。
所谓但凡有事均可上门,自是但凡又缺银子了均可去要的意思,何菁望着他走去的背影,深深感叹:我这命数当真是不错,这就又遇见了个好人。可见方才那般揣测他,也是我小人之心了。
想起不久前还听梁大小姐她们说过,想要一睹东莞侯邵良宸的芳容,怕是要去到豹房的龙床上才见得到,如今将这些议论与他对在一处,真是怎么想怎么好笑。
不过,想起他那张脸,何菁又不免疑心:也说不定皇帝男宠真是他的兼职呢
邵良宸把借来的二十两银子都留给了何菁,重又身无分文,雇不得马车,只能一路步行走回家去,今天到北镇抚司折腾了一圈,再步行回家,体力消耗着实不少。
武德听下人说他回来了,来到他所住的正屋,见到邵良宸正坐在圆桌边的陶瓷绣墩上猛灌茶水。武德笑问道:“您这是干什么累着了?”
“甭提了,今天干的事儿确实不少。”邵良宸又倒了杯茶灌下口去,见武德凑到跟前,似笑非笑地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邵良宸不解:“你看什么?”
武德笑呵呵道:“爷你说实话,你是不是遇见可心的姑娘了,我看你这脸上啊,怎么说呢,面带桃花吧。”
邵良宸一愣,面带桃花?有恁明显?
不得不承认,虽然才只相处半日,说过屈指可数的那点话,他确实挺喜欢她的。
来了这边快二十年了,还是头一遭遇见一个女子,与前世那个人有着一点点相像,由不得他不动心。可也仅只是一点点的相像而已,前世那个她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连他如此严密的伪装都能看得穿。
不过话说回来,他前世装相的本事还不是也远不如现在高明?十九年过去,他长了能耐,她也可以长。十九年前,他死了,穿了,她也死了,说不定也穿了,难道这女孩真有可能就是她?
邵良宸愣愣地想着,心头跳得很急,快二十年了,早先他还曾抱过希望,惦记着在这边也能遇见她,可随着岁月蹉跎,希望早已淡去,天下这么多的人,哪有那么巧的事儿,他俩都穿了,还正巧都在北京,正巧能再遇见
他不敢让自己抱这希望,怕来日证明不是,又要遭一番折磨。
近几年做探子,扮成下人、小贩、风水师混入高官府邸,那些大人们自知罪行败露就是个死,又怎会容得混入家中的探子全身而退?一旦露了行迹,他必会落个尸骨无存,可谓是刀头舔血地过日子,免不了担惊受怕。
可若是与前世经历相比,这点惊惧便都显得微不足道。但凡与她相关的事,随便想起点什么都是磨心之砾。他确确实实不敢抱这个希望,不然将来发觉弄错了,他怕自己连活着的勇气都要没了。
其实踏下心来细想想,今日这女孩子与她也不是那么像,她那么傲娇,那么锋芒毕露,他可想象不出她会有耐心法儿照顾生病的弟弟,还为讨点银子那般低声下气,可见是自己终日想她太多,都魔怔了。
“爷?”武德的一声轻唤让邵良宸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手中茶壶里泻出的茶水早已漫过杯沿,洒了一桌子。
邵良宸慌忙放下茶壶,武德替他抹着桌子,笑道:“可见爷今日真是遇见个好姑娘,把您这魂儿都勾跑了!”
邵良宸笑了笑,思绪落实到何菁身上,好在知道了她家住哪里,不管怎样,先着意关照着她吧。
结了梁宏的案子,偷闲一日,次日怎么也该去豹房向顶头上司汇报一声了。
当今皇上不爱摆天子的架子,与他这位宠臣更是不分里外,他去面圣不必等传召,直接去豹房登门就成,好像串亲戚。
初秋的天气,雨水仍然频繁,正赶上去到豹房门首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守门的小黄门有意讨好,想亲自为他撑伞,被邵良宸客气谢绝。
听说皇上正在里面接见大学士杨廷和议事,邵良宸就先提着伞在门房边的房檐下避着雨等待。过不多时,见到前方穿堂里闪出一个着绯色官服的身影,便知是杨廷和告退出来了。
面前这道外院南北向狭长,是觐见官员停放车轿的地方,杨廷和年逾五旬,垂着五绺花白长须,举手投足间皆是庄重端严。他一出来,有候在院里的杨府家仆为他撑了伞,邵良宸所站之处与他仅有数步之隔,见他抬眼望过来,邵良宸便拱手施礼道:“杨大人好。”
杨廷和见是他,不但未还礼,还面色不善地哼了一声,冷声道:“邵侯爷也是御前重臣了,怎还连点规矩都不懂,难道不知,你打这伞是逾制的么?”
当年朱八八老祖宗定下了一整套严密的礼仪形制,其中规定仅有一二品官所用凉伞可用银浮图顶,三四品用红浮图顶,五品以下用红浮图顶。邵良宸明面上的身份都算不得是正经官,方才从小黄门手里接过这柄伞又是银浮图顶的,确实是明显逾制了。
一旁的小黄门听了,有意替他分说,邵良宸却摆了摆手,朝杨廷和笑道:“叫杨大人见笑,我若有着您那么气派的马车坐,也就不用自己打伞了不是么?”
杨廷和停在院中的马车不但形状宽阔,装潢也十分气派,连两匹骏马身上的马鞍辔头都坠着描金红缨。这一样是明晃晃的逾制,杨廷和面色一僵,没再说什么,拂了一下衣袖就登车离去。
小黄门瞥着他的车驾出门,幸灾乐祸道:“叫这老头子没事找事,这下可吃瘪没话说了吧!”
邵良宸笑叹:“杨大人不是因为吃瘪才哑口无言,而是忽然发觉,与我这跳梁小丑公然斗口,有失他老人家的身份。”
文官最擅长的莫过于斗口,杨大学士没跟他吵下去,只能是自高身份这一个原因。
其实近些年早就没人去管太。祖爷留下的那些老规矩,连民间都有人敢打明黄伞盖,坐气派堂皇的车轿,杨廷和指他打伞逾制,显然就是看他不顺眼,蓄意挑刺罢了。
在多数文官眼中,当今圣上少年即位,之所以放诞不羁,顽劣成性,都是被身边宦官弄臣挑唆所致,像邵良宸这样没正事光陪皇上玩的闲人自是弄臣的典型,若论招人恨,比不上刘瑾那样的权宦,但在文臣们眼里也决计算不得好东西。
看杨廷和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模样,邵良宸就知道他必是又在皇上那头碰了壁,才会有心拿自己撒气,只可惜借错了筏子。这些老大人们面上一个赛一个的铁面无私,私底下收受贿赂、以权谋私都是常事儿,像海瑞那样表里如一的找不出第二个,与他们相比,邵良宸的私生活决计算得低调,还拿什么逾制说事儿?
御苑西边这一带原设着象房、狮房、虎房、豹房等一系列御用动物园,正德元年单将豹房改扩建,被皇帝当做了长期住所。整个宅院比之皇宫窄小了许多,也就相当于大半个西六宫的面积,邵良宸跟随宦官穿进两进院落,便来到了皇帝所住的正房。
正德皇帝年方二十二岁,穿着一身酱红色盘龙团花圆领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手里把玩着一枚鹅卵大小的白玉佛像,待邵良宸进来叙过了君臣之礼,他便笑问道:“听说你昨日带了个姑娘去到北镇抚司,怎么,终于遇见红颜知己了?”
第11章 暗流之下()
邵良宸只觉啼笑皆非,这个张采,当真是为讨圣上欢心无所不用其极,竟连这点子八卦也要巴巴儿地来告知皇上。
“回皇上,谈不上红颜知己,其实是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臣欠了她些银子,被她讨债,当时臣又恰好没带钱,才领了她去找张大人借取。”
“哦?”皇帝兴味十足,竟亲手拉了他,叫他与自己一同到南炕边就座,“快来为朕细致说说原委。”
邵良宸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性子,虽没有外间传说的那么荒唐,也决计谈不上老成稳重,骨子里还是个跳脱少年,成日被迫与无聊政务为伴,总要寻机找点乐子,自己这点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对皇帝讲了一遍。
最后还低头道:“都是臣无能,竟叫一个小姑娘侦破了行迹,将来一定多加小心,以免坏了皇上的大事。”
密探身份被人看穿,若是被个严厉的上司知道,前程也就毁了一半,皇帝听了却笑不可支,手指点着他道:“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可见你是遇见了命里注定的克星。这姑娘难得,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以你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嫌弃她出身低微吧?”
邵良宸赧然笑道:“皇上您知道,臣也不过是个穷娃子出身,仗着您的厚待才刚过了三年多好日子,哪里会嫌弃别人?只不过我与她初初相识,八字还没一撇,并没往那边想呢。”
皇帝道:“朕劝你还是想想得好,你早到了婚龄,这姑娘与你正是天作之合,哎,你也没了父母长辈,等你娶妻之时,朕去亲自为你主婚。”
“那可是臣的无上荣耀。”邵良宸嘴上感激,心里却有些无奈:为何古人都把婚事看得如此草率、认定两个人才见一面便可以谈婚论嫁呢?
其实这还不算草率了,此时多数的小夫妻在洞房揭开盖头之前连一面都没见过,皇帝若真好事到了以他长辈自居的地步,眼下就能直接把这门婚事给他定下。
看出他对这话题兴致不高,皇帝也未多言,转而问了他些在梁府扮风水师时的趣闻,最后又对他说了些朝堂中事。
“大慈恩寺灌顶大国师死了,朕想为他赐葬,工科给事中就跳出来反对,工部也来力劝,杨廷和还特意追到豹房来劝,都说什‘国朝无此旧例’。朕就说了,无此旧例就自此开个先例又能怎地?看他们那德性,便好像为了和尚赐葬有多大逆不道,一旦施行便要惹得天怒人怨一般。”
皇帝既为自己坚持赢得胜利得意,又颇有些愤慨,“那些文臣就是有意与朕唱反调,朕说东,他们偏要说西,朕说黑,他们就偏要说白,不如此就显摆不出他们能耐。”
原来杨廷和就是为这点事追到豹房来的,邵良宸也觉好笑:“他们为的不全是显摆能耐,说到底,还是为了与您争权罢了。”
大明朝开国一百四十多年了,除了最初的太。祖成祖两任铁腕皇帝之外,其余的皇帝无一例外都陷入与文臣争权夺利的辛苦拉锯战当中。文臣们平日里以民族大义做掩护,劝皇帝这个不许做,那个不能沾,其实都是借机压制皇权,真去为国为民的考虑反是次要。
杨大学士争权的做派一直没变,与政敌争权,与皇帝争权,历史事迹比比皆是,直到面前这位皇上过世,下一任皇上御极,他还要为了大权独揽,给新帝以下马威,逼着人家年仅十五岁的朱厚熜抛弃生父生母,将叔父婶母认作亲爹亲妈,最终碰了一鼻子灰,落个辞官回乡的惨淡收场。
“哈哈,朕就喜欢你这直来直去的性子。”皇帝亲昵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连刘瑾张永他们在朕跟前,都不敢如此说话。”
刘瑾张永等“八虎”虽作威作福,毕竟只是宦官,是皇帝家奴,说话顾忌总会多些,邵良宸比他们的身份都更特殊,背负的使命也不怕有旁人可以轻易取代,又是个典型孤臣,不拉帮结派,从来不捧人也不踩人,是以与皇帝相处起来,倒比那些宠臣还更随意些。
邵良宸深知这位主子看着天真无邪,却绝不是个傻子,谁真存心拿他当个孩子糊弄,必会自取屈辱,是以他在皇帝面前一向有一说一,毫不隐瞒,也正是因此,几年下来才有了今日所得的宠信。
今天来的目的主要还是述职,君臣二人正事说完了又闲话了好一阵,皇帝就准他告退了——人家皇上还有好多折子要批呢,根本不像外间传说的一样,将政务全都推给了刘瑾。
邵良宸今日没带随从,是骑马来的,待得牵了坐骑来到豹房门外,迎面看见张采正从一匹马背上下来,朝他拱手笑道:“邵老弟好啊。”
“张大人,您这会儿来面圣?”邵良宸有些意外,此时日头都偏西了。
张采过来携了他的手拉他走远了一截,才小声道:“我是听说你来面圣,专程来见你的。不瞒你说,我这边接手锦衣卫,出了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麻烦——密探的名单不见了。”
邵良宸神色一凛:“恁机密的东西,怎会不见的?”据他所知,锦衣卫的密探名单被当做最最机密的卷宗,收在案牍库最最机密的地方,非锦衣卫堂上官不可动用,外人是连见都见不着的。
张采皱眉顿足:“听说是石文义那小子前些日为调动密探取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放回去,可如今指挥使值房和石文义他家都抄了个底朝天,也没找见。”
“那去审问石文义啊,他没理由连这都不说吧?”
“麻烦就麻烦在这儿,石文义已经死了。”
“死了?”石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