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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仞腹部伤口中尚有残留剑气,分分秒秒折磨着他。
但他知道对手也不好受,傅克己方才虽然避开要害,右臂也留下一道入骨伤。战斗已至困局,现在就拼谁更能忍,谁先倒下。
便在此时,一阵笛音飘入耳中,渺渺清远,他却觉胸中烦恶涌起,手中长剑稍迟,险些被杀出破绽。
渡口边南渊学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见势不对,纷纷出言:“裁决,有人打扰对战!”
“在下即兴演奏一曲。为此战助兴。我没有用一丝真元,如何打扰他们?”原下索对裁决道:“学院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没有规则说我不能在湖边吹笛子。”
顾雪绛沉默片刻:“傅克己不知道吧。”
原下索像在自我说服:“这一战决不能败。他不会怪我。”
笛声再起。
藏书楼上,院判冷哼一声:“鬼蜮伎俩。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
胡易知摁住他的刀:“能找到规则漏洞,还有本事利用它,也算难得。年轻人的事,你莫要插手。”
“为什么?”你也没少管年轻人的事。
“因为他吹得好听。”胡先生饮一口热茶,感叹道:“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好听的曲子了。”
院判不再说话。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些年轻人非池中之物。我们要做的,只是不让他们死绝。然后把人族的未来,交到他们手里。如果连一场斗法都撑不过,不具备被期望的资格。”
大浪淘沙,他们之间或合作或对立,终究会留下强者。
话音未落,胡易知又听见琴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时怔然。
徐冉怒而拔刀:“怎么又来一个?我先砍了姓原的!”
顾雪绛伸手拦下她:“是温乐。”
琴音泠泠然如高山流水,与笛声相遇转为激昂,金戈铁马之势顿生,浩然清气涤荡天地。
湖畔众人在琴笛争鸣中看剑影交锋,心潮起伏,更生万丈豪情。
胡先生又乐了,拍手赞道:“‘梅湖寒碧’对‘夜雪初霁’,妙极!”
一曲未半,原下索收回玉笛,长叹一声。他遭受反噬,唇边鲜血溢出,被邱北搀扶安坐。
琴音随之静下。建安楼平静如初。
万众瞩目中,湖面战斗惊变突生,程千仞卖了个破绽硬挨一掌,剑柄倒转狠打对方脉门。傅克己一时不察,手腕剧震,克己剑竟脱手飞出,轰然坠湖。
哗然大作。
傅克己临危不乱,周身剑气狂溢,阻隔对方攻势。
程千仞快剑劈斩,破碎剑气落入湖中,引动一连串爆炸。
漫天狂风疾雨,他长剑高举,光辉刺目,再度斩下!
所有人悬心吊胆。
究竟是傅克己先召回自己的剑,还是程千仞的剑先刺破他胸腹?
千钧一发,立刻见分晓!
***
今日,所有人聚在太液池边。客院青松寂静,风声萧索。
当傅克己失剑遇险,鲜血染红湖水时,院落深处,黑暗的壁柜角落,一只长匣微微颤动。
没有人看到。
仿佛可怕活物渐渐苏醒,进而墙壁、乌瓦、青松、白石、整座院落剧烈震颤!
“轰——”
一道黑影冲破屋顶!
它破梁破瓦,斩树斩石。
去势不减,直冲云霄!
太液池水被连连引爆,黑影穿梭于层层阴云之上。
瓮中蟋蟀已斗死,两败俱伤。藏书楼上四人神色忽变。
湖畔有人抬头望了一眼,惊喝道:“那是什么东西!”
下一秒,高速破空声响起,如一声厉啸,黑影向湖面俯冲而来!
“轰——”
从天而降一把剑,整座太液池湖水冲天,硬生生被分隔两半。
冰碎瓦裂,山崩川竭!
“山河崩摧——”剑阁长老嘶声大喊:“他怎么能动这把剑!”
许多人喃喃自语:“原来这就是山河崩摧”
神兵通灵,傅克己日日擦拭,诚心以待,必有回响。
‘山河崩摧’凭借自身威势,最后关头,替他挡下这一击。
程千仞如断线风筝,狠狠砸入荷花荡中!
一道血箭随之凌空喷薄!
人们被神兵震撼,这一幕很少有人看见。
傅克己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你以为‘霜杀秋湖’是他最强杀招,他却还能招来一把神兵解围。
你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可怕后手,哪一剑才是最强一剑。
换一个人,恐怕此时已心生绝望。
而出鞘之剑一旦生出退意,必然锋芒折损,速度力量都不在鼎盛。
程千仞以剑柱地,支撑身形慢慢立起。
肋骨断裂,脏器出血。
他整个人都沐浴在鲜血中。
手中长剑微微颤动,却不似恐惧,而是愤怒。
他仿佛能感知到这把剑的情绪,一把火烧起来,从胸口烧过四肢百骸。
第72章()
剑阁分为澹山烟山两脉;拥有名震天下的两把神兵。十六年前,宁复还杀师叛山;带走神鬼辟易。剩下一把山河崩摧;很多人认为它被留在山上压阵。没想到圣人把它交给了傅克己,随这位剑阁大弟子、未来的烟山山主游历天下。
今日太液池上,它似天外星辰坠地;大展锋芒。
裁决希望程千仞能举弃权牌。这一战中,他已经展露超出境界的战力,个人潜力、价值有目共睹;作为前途无量的天才;名声、地位他都有了。今年不胜还有明年;如果留下不可逆转的重伤,谈什么将来?
就到这里吧。够了。
神兵当前,湖畔众人心生畏惧;下意识冒出这类念头。
可惜程千仞听不到他们内心呼声。
他依然向前走去。撑着剑;步履维艰。每走一步;就让人紧一口气。
鲜血流入枯茎丛中;水面如绽开朵朵红莲。
他面容平静;好似不知伤口苦痛、又像在压抑着什么。
画面诡异而骇人。
全场静默。
傅克己也没有动。
或许程千仞走不完这几十丈,毕竟不确定他的真元是否还能支撑水上行走;或许他已经无力再战;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但只要对方有举剑出招的意图,他就等待;并给予时间。
就算程千仞现在打坐调息;灌几瓶灵丹妙药傅克己也不会阻止。
这是一种尊重;也是自信。
自信得胜。
程千仞视野中一片血红,枯荷、淤泥、雪浪、水草,甚至对手的身形都像蒙了血雾,模糊不清。只有那把剑的光辉穿透一切,极度刺眼、惹人生厌。
他的速度渐渐提升,从踉跄到疾走,到狂奔。
胸腔火焰越烧越盛,程千仞点水狂奔!
剑尖低垂,在湖面破开流畅的轨迹,其上狂暴真元令水滴蒸发,一道白雾随之升腾。
他挟雾而来。
傅克己神色微凛。
双手握剑,严阵以待。身形未动,山河崩摧却爆发一声凄厉啸鸣!
程千仞手中旧剑不甘示弱,以长鸣应和!
它们像老友重逢,将把酒欢谈,又似宿敌碰面,必生死立见!
这两声剑啸来得无端又盛大,响遏行云。湖畔众人捂耳后退,修行者亦觉识海震荡。
观湖楼上,人们神色陡然凝重。
什么剑能与山河崩摧齐鸣,程千仞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切猜想与推算无暇进行,因为两剑已经相遇。
预想中的大爆炸没有发生。太液池仅微微颤抖。
寂静一瞬。
山河崩摧从客院飞越到湖面,破屋穿云,在厚重阴云间狠狠撕裂一道巨口。
程千仞从荷花荡狂奔到湖心,剑尖所过之处,真元燃烧,在水面留下一道白烟。
裂云不合,白烟不散。
两剑相逢时,这两条壮观剑轨,跨越天上地下,连作一线!
一道极轻极微的嗤响,像水流裂冰、新芽破土的声音,自长剑相击处传来。
每个人都听到了。
下一息,两声轰鸣交叠,云层炸开,水底爆裂!
仿佛冰面瞬间开裂,洪水倾灌而下,新芽破土,眨眼拔起参天巨木。
浓云惊雷下,冲天雨幕中,程千仞与傅克己的身形渺小至极,只有两道剑光迅速亮起,穿透重重雨雾。
湖畔众人来不及做出反应,被巨响震得耳膜剧痛,短暂失聪,一片兵荒马乱。
云层裂口飞速扩大,湛湛清光流泻,洒向荒诞人间。
一息间有千万道剑气交击,厉啸回荡,剑意充斥天地。
同炉铸造的两把神兵,一直跟随修为高深、老成持重的历代山主。
明珠蒙尘损光辉,宝剑藏锋损锐意。
它们曾共同抵御外敌,所向披靡,从未交锋,今日却要一决高下。
观湖楼上的人们,也像短暂失聪的学子那样,怔然一瞬。
‘威势引动天象,这不是那把剑是什么。’无法解释,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宁复还携带此剑杀师叛山,他从哪里得来?!’程千仞必然与宁复还有渊源。
他们身份立场不同,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无数问题却大致相同。
有人想开口,却只来及说四个字。
那个名字仿佛代表危险,能抽干人的力气,必须小心翼翼:“神鬼辟易。”
程千仞狂奔、出剑,天地惊变。过程复杂,时间却极短。
狂暴的真元极速燃烧,湖水像煮沸的大锅,冲天雨水燃做白雾,热度甚至令湖底泥沙滚烫。
程千仞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像这湖沸水,即将被烧干,超越痛苦极限。
这是玄妙至极、危险至极的一刻,他拥有无穷力量,又无比接近死亡。
视野中空无一物,全然光明。
不堪重负的太液池,眨眼蒸干半湖水,终于达到承受极限。
两把剑被湖底阵法判为强敌威胁,进而整座南渊大阵不启自开。
藏书楼顶一道金色光柱冲入云霄,光芒如蛛网般迅速扩张,学院笼罩于煌煌光辉之下!
八面南央驻军见大阵开启,以为敌袭,各城门军报频传。
院判在一息之间收到了二十六张传讯符。
“南渊学院出了什么事?”
东至白雪关,西至入海口,整片大陆向他们发出疑问。
院判很难受地回了两个字:“无事。”
胡易知缓过神来,急忙起身掐诀,大阵开启一次烧灵石愈千,攻击力恐怖至极。
阵法被强行关闭,他擦拭冷汗:“谁知道他们闹出这么大阵仗。”
这还是凝神境吗?放眼前后五百年,就没有这样的凝神境。
刘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胡易知:“借你吉言哦。”真把天戳破了。
他忽而又想到些什么,神色无端寥落:“上次南北两院开阵法,还是东征之战那年,当时为了稳定民心。一百多年的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年轻的英雄们,终于向这个世界大声呐喊。
*****
阵法金光敛没时,院判拿刀跳下藏书楼,入湖救人。
太液池千疮百孔,两个把天戳破的人,无知无觉的飘荡在水面。
几乎同一时间,紧急预案启动,湖畔督查队员迅速维持秩序、救治伤患。
程千仞与傅克己状态很糟糕。
正如胡先生所言,凝神境没有这么大的力量。
是神兵与剑主心意相通,发挥自身威能,沟通自然,向天地‘借来’、或者说‘拿来’的。身体早已达到极限,后来又硬抗南渊大阵攻击。
学院医馆的医师们于战斗开始前一直待命,两人被就近安置在院判的湖心岛宅邸。一个住东院,一个住西院。
观湖楼上的佛修医者前来诊脉,灵药一应俱全,众人快速商议,最终采取了林渡之的治疗方案。
这场战斗情况复杂,对战者所用手段匪夷所思,又同时倒下,如何分胜负?
然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打生打死一场,不能判‘和棋’。
只得按照为数不多的旧例,宣布谁先从昏迷中醒来,谁胜出。
程千仞的朋友们忧心如焚,早已不关心输赢。
大阵开启使修行界震惊,加上‘神鬼辟易’现世,千万人关注着南渊。
结果比预想中更快出现。
程千仞不到一炷香便悠悠转醒,消息传出去,再次引发轰动。
医师们又来诊脉、喂药,他却像有重大心愿未了,非要让人家出去,跟朋友说话。
于是房间安静下来,三双含泪的眼睛注视着他。
程千仞艰涩开口:“重重修太液池的钱,不会让我出吧?”
有这句在,顾雪绛就知道人没大碍,长舒一口气。林渡之笑了,徐冉低声欢呼。
顾二:“你想多了。就算让你赔,你也赔得起。你赢了傅克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光在赌场赚来的钱,就够我们吃八辈子。好好休息吧。”
程千仞识海混沌,头脑昏沉,根本转不过弯:“等等,上场前,你说有一半人支持我”
“几万人参赌的大局,那一半人是买你‘不会死’,买你‘不会死且会赢’的只有一百人。赔率高破天。”
程千仞尽量往大数字猜:“一赔三十?”
顾雪绛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两个三:“一赔六十!”
徐冉倒吸凉气:“道祖在上!”
程千仞放心地昏过去。
好幸福啊。人生。
日影西斜,顾雪绛望了眼天色,起身向外走。
林渡之忽然问:“你去哪儿?”
经他一问,徐冉也察觉不对,上下打量顾二装扮:“程三还躺在床上,你就穿成这样去风流快活?”
顾雪绛摸摸鼻子:“我去赌场取钱,然后存进钱庄,早日生利。我、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徐冉喜滋滋地说:“那行,你去吧。等程三好了,我们搬新家,吃涮肉,喝好酒。”
紫衣公子潇洒一笑,扬长而去。
他走在南央城流淌的浮华夜色中,街头巷尾,人们讨论着今日的惊天大事,无处不热闹。
他拎着一坛酒穿过人群。
顾雪绛这场赴宴,算不得单刀匹马。
第73章()
顾雪绛正往城北暮云湖去。
湖风拂袖;秋虫吟唱;市坊间的喧闹人声远得听不真切。
程千仞买宅子前;对这里动过心思,清幽而开阔;北望云桂山脉连绵;日暮时湖光山色相看不厌。但离学院远;地价也贵,他们当时远非今日阔绰;只得作罢。
或许是神兵交锋撕裂浓云,阴天变作晚晴天。等最后一抹霞光消失西天;倦鸦归巢,细碎的星辰渐渐亮起。
饭后在湖畔散步的行人已散去;秋风中只余寒柳依依;波光粼粼。
渡口有低眉顺眼的侍女等候迎接;请顾雪绛乘舟。小舟向湖心悠悠驶去;三层楼高的画舫停在那里。
它仿佛一夜之间凭空出现;金碧辉煌;如水中明月,光彩夺目。
短时间内建造这样一座庞然大物;只为让今夜更有意义,可见开宴的主人们;花了很多心血。
小舟逼近画舫;顾雪绛听到了温柔的琴瑟歌声;闻到令人沉醉的酒香。
有人从船头跑回舱内:“他来了。”
满室舞乐一静。
是他;不是他们。
钟天瑾声音微颤,不知紧张还是激动:“当真一个人?”
“一个人!”
*****
赢比赛又赢钱,程千仞睡得舒心,外面却不清净。
“神兵重现,我已传消息给山主,此乃我剑阁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