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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一会,楚行云毫无反应,谢流水偏过头看他,问:“哎,楚侠客啊,你不会是不知道什么是金蚕振蝶蛊吧?”
楚行云理所当然地摇了一下头。
“不,你这么些年都怎么混的?啥事儿都没听过,啥玩意儿也不认识,敢情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练圣贤功了?”
楚行云默认。各大比武会都严禁使用药、蛊、暗器等下三滥的东西,比试用的武器也是统一发放,人人一样。他只管练好内力剑法,自然能赢到手软,了解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干嘛。谢小魂很无奈,只好道:“金蚕振蝶蛊,以痛为食,名贵至极,一只堪比三粒百香玲珑丸。唉,为什么有钱人总能吸引更有钱的人为他花钱,我们这些穷苦人可怎么办哟!”
楚行云拿起木盒端详了一番,正准备站起,刚一发力,就痛得往下摔,谢流水抱住他,把木盒重又塞进他怀里:“难得顾堂主一番好意,你就收着吧。”
“这蛊是不是能定位?纵蛊人能靠它们知道我在哪。”
“江湖中能定位的多了去了,犯不着花这么大血本。”
“这蛊会反噬吗?”
“是药三分毒,是蛊三分险。但是能拉到江湖市面上公开卖,风险已经是很小了。你以前真没跟姓顾的有什么交情?”
“没。”
谢流水眯起眼睛:“昨晚顾三少可是拉着你的手说‘并不是初次见面’呢。”
楚行云仔细回忆了一下,从小到大,他还真没认识过一个姓顾的,暂且不论顾雪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顾三少讲完那句话就劈头盖脸要抽死他,若真有什么交情那也是坏交情。
一时无解,楚行云正要撑篙行舟,被谢小魂一拦:“好行云,你送佛送到西,再帮我带点纸笔?我每年都给我娘烧个字条。”
楚行云无奈,回据点小木屋里翻,这地儿不长住,他只找出几张毛边纸,半秃了的笔,以及有点灰臭的墨块。谢流水没嫌弃,反倒兴致勃勃,翘着个二郎腿在船上摆弄纸笔,不一会儿,又飘过来道:
“你撑船累了吧?要不换我来?”
“怎么换你来?”
“嗯我可以从后面抱住你,像这样,握着你的手,搂着你的腰,然后”
“滚吧。”
“好吧。”
谢小魂依言行之,又回来与纸笔作伴,他拿着秃毛笔,往水中一蘸,从墨块上溶下几点灰黑,在纸上写写画画,接着又锲而不舍地蹦来找云。
楚行云抬头瞅了他一样,却是一怔,这人难得认真,脸上没刷胶水似的笑意,一双瑞凤眼,也不再刻意眯起,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
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
嗯,一点点。
忽而满天杏花落,落英缤纷里,只见谢流水一步步走来,对他道:
“楚侠客,你是个好人。”
“”
楚行云正要翻白眼,“啪”地一声,额头被谢小魂贴了一整张纸,上边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好人。
楚行云简直无语,正要伸手扯掉,却被谢流水握住双手,此时纸遮了眼,他一时看不见谢流水的表情,只感觉这人靠过来,环住自己,在耳边轻轻道:
“谢谢你。”
第69章 第二十二回 不谎日3()
杏飘绿湖;一叶兰舟过;层层涟漪落花远。楚行云立在船上,回:“你要真想谢我;跟我说几句真话。”
谢流水揭了那张“好人”纸;碰了碰楚行云的额头;笑着应一声:
“好。”
只听楚行云道:“七年前侯门穆家灭门,七年后李家也灭门”
“啊——”楚行云还未说完;就见谢流水痛叫一声,倒在一边,“唉,我说你这人啊”
“我人怎么了?”
“啧;算了。”谢小魂瘪瘪嘴,将“好人”纸揉作一团,小声哼唧:“难怪你桃花虽多,没一朵愿意跟你回家。”
楚不理继续道:“李穆两家最开始都是长生不老骗局的发起人;如今满门屠尽,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嗯这个问题你明天再问我吧。”
“为何?”
“因为我跟自己约定过;一年当中,只有今天不可以撒谎。”
“”楚行云一时语塞,只好再换一个问题;“按你说的;这局中本有八族:薛、李、王、穆、韩、赵、宋、顾,个个心怀鬼胎,我算是半个宋家人;那敢问你是哪一边的?”
谢流水躺到船上,翘起个二郎腿,笑道:“若换做平常,我就贴到你身边去,咬着耳朵跟你说:‘我是你这一边的。’可惜,今天是今天,我只能说楚侠客你站哪一边都好,别站我这一边就行。”
楚行云不解其意,谢流水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答。这小人只说真话的机会实在难得,楚行云不愿就这么错过,只好再换话:“那顾家又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派系之争,好歹都是自家人,顾雪堂为何跟薛王爷走到一处?”
“顾晏廷想扯了长生不老的骗局直接去为皇帝卖命,堂堂正正做条狗,但顾雪堂等复仇派想畏畏缩缩做个人,所以联合薛王爷搅了他。鉴于顾晏廷是私生子,复族派的顾家主应该是采取静观其变的态度,所以七坛主固守人头窟,按兵不动,若顾晏廷成了,有福就他们复族派一块享,若顾晏廷败了,那他自己带着他的雪墨组担祸。”
“那顾三少拿着假雪墨去交易,我拿着真雪墨跳出来,他岂不是”
“欺君之罪咯。哎我说楚侠客啊,你这么关心别人干嘛,人家可是上赶着就拿鞭子抽你。”
楚行云沉默,顾晏廷的声音着实扰乱心神,虽于理不通,但万一呢?
万一人家就是十年不改其音呢?
谢流水见他这般,只好道:“我昨晚只顾逃命,雪墨和顾三少拿来交易的白石子,喔,还有绣锦山河画,都被抢走了。如今顾三少真假雪墨皆在手,又有一块绣锦作牌,掰扯掰扯还是能蒙混过关的,人家有武有权,你呢?小可怜。”
楚行云不说话。
“哎,武功尽失的小云哟,你就好好利用一下神通广大的我,赢了斗花会,到时拿绣锦画跟顾雪堂换妹妹,然后归隐江湖去吧。遇事儿三省吾身:关我屁事?关我屁事?关我屁事?省完了你就知道,这世间屁事儿都没有。”
“哪这么简单?”楚行云伸出左手,摊开,“你且说说,我这掌心里的眼睛怎么回事?”
谢流水沉默。
楚行云追问:“人头窟里,不是那么简单吧,千头阵还有那人首蛇身的怪物”
“你的小脑瓜什么时候能消停一会?”谢流水伸手摁云,“你知道了那是何物,为何出现,从何而去,又如何呢?你和你妹就会好过了?你那宋府玩伴叫什么来着,喔,竹青,前天夜里你不还跟他唠嗑吗,他不是要去给你请神医决明子吗,江湖那么大,总有办法治的。”
楚行云:“那饕餮呢?那日我回清林居,装成雪墨组来攻击我的小白瓜,脚踝上纹着饕餮。”
谢流水微闭眼:“顾晏廷这个私生子之所以能让本家认回来,是因为他要练阴骨散以绝宋家忠诚引,你去喝一点他的血,灭了体内药蛊,从此和宋家一刀两断。饕不饕餮,有必要知道来龙去脉吗?你知道得越多,越会身不由己地陷进去,楚侠客若是无牵无挂,那我全告诉你也无妨,可你如今有了妹妹,看顾雪堂那架势,恐怕这妹妹假不了,好自珍惜吧,有些人,想珍惜也没机会了。”
提到妹妹,楚行云便不再问了,过了一会,又听谢小魂转个了怪腔怪调:“行云哥哥真真可恶,白瞎了这良辰好景,尽问我牛鬼蛇神的问题,看我不回答,没了利用价值,就把我晾在一边,理也不理!”
楚行云无奈:“问你局里的事,你都踢皮球一样踢回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那不如,就问问你这块玉?”说罢拎起胸前残玉,朝谢小魂晃了一晃,“这块玉就是我那故人送的,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谢流水凑过来,假惺惺地看了又看,问:“楚侠客,你这姓嘛叫嘛啥也没有,我这怎么给你线索。”
楚行云沉默,那晚他也没看清脸,也没问那人姓名,思来想去,回道:“头发。”
“什么?”
“我一面之缘时,无意发现那位故人,头发特别好,跟绸缎一样。”
“嘿,楚侠客,您这是真把我当谢大仙了啊?男,十年前,头发好,戴块破玉,音容笑貌记不清,德行品性不知道,就叫我给你线索?”
“罢了。”楚行云收起玉。
“哎哎哎,别啊,话说你那一面之缘是怎么面的啊?还去摸人家头发,啧啧啧。”
楚行云不理他。
谢流水歪在船身里,手枕臂弯,看天上云卷云舒,风里花开花落,顿了一会,漫不经心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楚侠客,不必强求。”
云自棹兰舟不语,但瞧谢小魂仰头靠在船上,悠悠哉哉,心下微不爽,拿竹篙戳他:“去,捡几袋杏花,以备不时之需。”
谢流水抿抿嘴,慢吞吞站起来,朝楚行云装腔作势地唱了个大喏:“谨遵楚陛下圣旨。”呼啦一下将树上串串杏花全撸下,扔进袋里。又转头,折了一支杏,恭敬地放在纸笔旁,忽然道:“你猜我娘为什么喜欢杏花?”
楚行云只等他下文。
“杏花别名及第花,愿她的意中人,金榜题名。”
“那”楚行云小心翼翼地开口,“意中人没有回来?”
“我娘早知道他不会回来。”谢流水笑了一下,只看着楚行云,“人在艰难之下,若得了蜜罐子,就会把头伸进去,尝一尝那甜,明知不能长久,却还赖着不出来,直到有一天,被活生生扯出来,才知道一切该结束了。”
“然后你娘就生下了你?”
谢流水摇头:“她确实想留住一点蜜罐子里的蜜,所以不顾一切生下了我,只是我根本不是她意中人的孩子。”
楚行云一时震惊,只见谢流水低着头道:“越长大,就越不像。”
不是娘想留住的蜜糖。
不该被生出来的存在。
楚行云忽而听见了两句心声,十分微弱,细细小小,好像小谢团子住进了心里,一小只,蹲在地上
突然,谢流水站起来,一脸坏笑:“楚侠客是不是对我有感觉了?”
“”
“一个采花大盗,臭名昭着,印象极坏,慢慢地,却看到他有心酸的童年,小时候乖巧听话,不知为何长大变成了另一番样子,最开始的坏印象逐渐被恻隐之心冲刷掉,慢慢地相信他是有苦衷的,他或许本性不那么坏,是不是?”
“是又如何?”
“那楚侠客为何不再想想,到底是你看到了那些童年记忆,还是我让你看到的呢?”
“”
“因为想从你这里骗取好感,以求更好地跟你灵魂同体下去,甚至可以粉饰一下我的记忆,让你看起来我更可怜一些。”
楚行云不说话,此时的谢小魂就像露出了肚子的刺猬,忽而又后悔了,跳将起来,朝他竖起满身的刺,装腔作势,耀武扬威。其实内里,一直压抑的心声全线崩溃,无数话语、念头、记忆像海水般倒灌进楚行云的脑子,压得他脑仁疼,乍一下剧痛,楚行云身一歪,倒下去——
他好像看见大谢流水接住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叫他,但他听不见了,满脑子都是
血、血、血
漫天肆虐的红,滔天火光里,有个小女孩,好像要转过头来,却又别过头去,向着相反的方向,叫道:
“哥哥!救我——”
这画面被狠狠掐断,脑中骤然一白,又从这白中浮出夜,有一只小小谢猫在被窝里,蜷成个团叽,夜半时分,流水娘蹑手蹑脚地走来,替他掖好被子,却没有径直离去,在一旁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她俯下身,轻轻摸了摸小谢团子的脸,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她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呢?”
忽然,谢团子醒过来,他看见娘浑身一抖,他有些担心,从被子里伸出小小只的手,为娘拭了泪,小小声地问:
“娘,我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什么哭呀?”
流水娘猛地怔了一下,接着,紧紧抱住谢流水:
第70章 第二十二回 不谎日4()
骤然间;屋里的陈设尽数消失;眼前只留流水娘,背后是一片黑。
从黑里漫出红;撕开这夜。尖叫;嘶吼;无数声音嘈杂一片,楚行云一句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四面八方的红,溃堤而下
血流成河。
最后,只看见流水娘身子一歪;“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成了一具死尸。
很快,红里亮起了一簇火,越聚越多;最后,火光冲天。
一切烧成焦黑;融进夜里,什么也不剩了。
不一会,夜又褪去;眼前是白;天地是雪。
楚行云再次见到那个风雪里的小谢,他不知从哪逮了一只小雪兔,抱在怀里;低头问它:
“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你陪我过生日好不好?”
谢流水把它带到大雪人和小雪人面前,给它看自己堆的雪蛋糕。
小雪兔自然拼命挣扎,谢流水碰了碰它的长耳朵:“你不要动嘛,一会就好了,陪我一会就好。”
小雪兔在怀中踹了他一脚,谢流水手一抖,它顺势跳下来,谢流水追了几步,它隐进雪地里,一溜烟跑没了。
“算了,算了!我自己也可以过生日。”
小谢气鼓鼓地走回来,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一手拉住大雪人,一手拉住小雪人,攥得紧紧的,很认真地说:“娘,妹妹,你们走的第一年,我好好地长大了。”
“我去了嵩山、华山,好多山,山上有好多武林高手啊,可惜都没我厉害,我就在旁边看他们打架,嘻嘻。”
“对了,我还看了大海,以前你们想去海边玩,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你看,我捡了一个小贝壳,它是个心形,妹妹最喜欢这种心啊花啊的东西,可以给她串项链。”
“我今天还吃了一碗长寿面,最近东西越卖越贵了,好穷啊,不过娘你放心,我可没有去偷去抢,钱都是我给人当跑腿挣来的。”
小谢站在那,说了很多他那一年里干过的事,听起来是仗剑天涯,悠游自在,然而仔细想想,不过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最后,讲完了各地奇闻异事,小谢微笑着把手收回。
他蹲下来,双手合十,在雪蛋糕面前自言自语: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
雪静静地下。
谢流水张口哈了一声,呵出一片白气,他对着那团氤氲的气,说:“娘,妹妹,我好想你们啊。”
天地空空,无人回应。
他忽而觉得双手凉凉,低头一看,原来是满手的雪水。
谢流水举起手,愣愣地看着,脸上的笑,一点一点垮下来:
“娘,我好难受啊。”
“娘,一个人,好苦。”
“娘,我我可能活不下去了。”
楚行云猛地惊醒过来,看见谢流水手捏杏花,在撑船,瞧他醒来,嬉笑道:
“唉,英雄末路呐,我们楚侠客曾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如今弱柳扶风不经吹,撑个船都能晕倒咯。”
楚行云捂着脑袋站起来,先前谢流水崩溃的心声已似潮水般退去,收得干干净净,此时脑海内一片清明,只剩最后那句话,尤为扎人:
我活不下去了。
照风雪小谢之言,谢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