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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病房,贺云钦被挪到床上,眼看红豆和母亲几个都担心得厉害,自嘲道:“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进过医院,无非受点皮外伤,搞出这么大架势,”
贺太太啐他:“这样的话不许说。”
贺孟枚被程院长交代了不能吸烟斗,只在床边坐下,随身展开一份下人送来的报纸道:“唔,这时候了还有闲心开玩笑,说明伤得的确不够重。”
虞太太笑道:“云钦一向体谅人,这是怕亲家担心呢,就是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该好好补一补,可惜这几个小时连水都不能喝,不然先喝口汤也是好的。”
贺云钦道:“岳母,眼下我好好的,您该放心了,趁有空,我让余管事陪您和大哥回家一趟,收拾好行李,顺便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就要去重庆了。”
虞太太一愣,笑着对贺太太道:“这孩子,到这时候还如此周全,放心,早前我们都弄妥了。”
红豆掏出帕子给贺云钦擦汗,柔声问:“伤口是不是很疼。”
贺云钦望着她,既不说疼也不说不疼。
贺太太和虞太太对视一眼,只说有事,先后起身离开,贺孟枚本就事忙,不一会也被下人找来请示下,剩下的人诸如王彼得之类本还想留下说会话,见状也识趣地出去。
一转眼的工夫,偌大一个病房只剩贺云钦和红豆。
贺云钦上上下下打量红豆一番,目光忽然放柔,支撑着双臂,作势要起身,红豆一惊,急忙道:“你别动,要什么我给你拿,伤口疼不疼?”
贺云钦扬了扬眉:“我想要你,你离我太远,我不能随时够得到,虞红豆,我现在可是伤员,你最好赶快把自己送过来。”
红豆捂嘴直笑,忙从沙发里起来,挨着他肩侧坐下,笑道:“没见过要求这么多的伤员,好了,给你送过来了。”
贺云钦顺势将红豆的手从额上拿下来,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明明满腹的话语,一到喉头却发堵,怕惹她伤心,想了想,干脆松开她的手,借右边胳膊的力量,慢腾腾侧过身,对着她的小腹认真端详一番,最后倾身上前一吻道:“也不知这里头的小家伙是男是女。”
本想吻一口就松开她,谁知这一吻竟吻上了瘾,揽着她的腰,一口接着一口,怎么也亲不够,
红豆低头看着他,被他的举动弄得满心欢喜,嘟了嘟嘴道:“程院长说他现在大概五十天,那天我翻了翻你的西洋医学,他现在也就豆芽那么大,哪知道是男是女。”
第105章()
贺云钦笑着要接话;谁知门口忽然有人“呀”了一声;原来贺竹筠刚才去了盥洗室未在病房;这时候回来;刚推门而入;就撞见二哥亲吻二嫂的小腹;一下子愣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又害羞又好笑,忙不迭退了出去;顺手还关上门:“哎呀,二哥怎么这样。”
红豆万想不到会被四妹撞见,简直要羞死了;拍打贺云钦的胳膊一下:“都怪你!”
贺云钦故意嘶了一声;被四妹看见了又如何,他和红豆是夫妻;就算再亲昵也天经地义;等门一关;仍低下头亲个不够:“明明是四妹不对;怎倒怪起我来了。”
红豆是见识过他的厚脸皮的;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毕竟在病房;不止贺家人,医护也随时可能会进来;便轻轻推他道:“回去再给你亲;你先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
回去再给他亲贺云钦笑了起来,故意皱着眉,勉强同意道:“好吧。”
抱着用力再亲一口,慢腾腾松开她:“不过我先提前说一声,回去可就不是这个亲法了。”
红豆将脸板住,扶着他帮他重新躺好:“都伤成这样了还这么坏。”
贺云钦目光根本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躺平后,低叹道:“才两天不见,感觉像隔了一辈子似的。”
说这话时,抬起另一只手,先是捏捏她的耳垂,又捏捏她的鼻子,目光近乎摸索,像是要确认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他的举动未免有些孩子气,红豆胸口一酸:“何止是一辈子,我感觉过了千年万年,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有多担心”
贺云钦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歉然道:“战事突然提前,我们准备不足,在北区的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担忧家里,尤其牵挂你,只恨走前没做安排,倘若我不能回来,父母年事已高,你还这么年轻——”
他定定望着她,胸口又酸又疼,突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头回见贺云钦失态,红豆也险些落泪,可见这几日对他而言,同样如身处炼狱般难熬。正是败国丧家之际,各地兵连祸结,北平天津相继被攻克,若是上海也沦陷,近半江河都会失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到了那一天,任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八千根金条牵动几方人马,一寸山河一寸血,换作她也会这么做,可就算有再强的信念做支撑,真到了面对生死的那一刻,不管对他还是她,无疑都是残忍至极的考验。
若是他不能回来不不不,她失神一瞬,旋即压下胸口凄惶的念头,怒道:“你敢不回来。”
贺云钦涩哑地一笑,到底将她搂回怀中:“我不敢,说好了白头到老,我们才做了不到三个月的夫妻,我还没亲眼看到你变成老太太,怎舍得就这么死了?就算爬我也要爬回来的。”
她含泪埋头在他颈间,一动也不动,两个人都沉默着,相识不到半年,成亲不足三月,因为两人性情都太骄傲,虽然彼此吸引却难免摩擦,然而真到了最艰难的处境,这份感情却越打磨越璀璨。
好在最痛苦最黑暗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挺过来了,到了这一瞬间,两个人灵魂无比契合,彼此紧紧依偎,即便无言也心意相通。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钦感觉到颈间有温热的东西淌下,知道那是她的眼泪,心中更是憾动,明知这眼泪缘自感慨,仍不忍至极,抬手给她拭泪,逗她道:“这个孩子来得的时机太特殊,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贺炮火’。”
红豆果然破涕为笑:“呸,你才叫‘炮火’,好歹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你这做父亲的能不能用点心想名字。”
贺云钦捧着她的脸颊,笑了笑道:“那就叫‘相思’,或者叫‘大月亮’。
红豆哭笑不得:“‘相思’也就算了,‘大月亮’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脸上现出茫然的神色,过了一会才笑道:“炸|弹爆炸的时候,我昏迷过一段时间,我记得当时我就是被月亮照醒的,我总觉得你在看着我,想着你还在等我回家,马上就有了力气。如果不是你告诉了王彼得和大哥我们可能去别区找金条,他们不会那么顺利找到我们,等后面向其晟的人马找到培英小学,我们可能还未做好准备,接下来全军覆没也不说不准。”
红豆听到前句话时一度酸涩得再次落泪,听到后面讶然道:“彭裁缝两口子是敌寇人员,向先生到底是哪派人。”
贺云钦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贺太太不知在跟谁说话:“你二弟已经没事了。既然明景有事,你又何必赶着过来。”
说罢贺竹筠扬声道:“哥,大姐来了。”
红豆跟贺云钦对视一眼,是大姐贺兰芝。
红豆忙起身,过去开门:“大姐来了。“
贺兰芝肩上披件油黑色的獭绒披肩,踩着高跟鞋哒哒哒进来,脸上有些急切之色,进来时不忘扭头跟贺太太说话:“一听到二弟误中流弹要做手术,我和明景马上准备了车子要到医院来,谁知还没出门,政府就喊明景过去,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他们这些要员速赶去商议。”
说完先冲红豆笑道:“二弟受了伤,弟妹可担心坏了吧。“
不等红豆接话,又径直走到床前,弯腰细细看了一番贺云钦的神色,松了口气道:“还好,人没事就行。”
说着便佯怒戳了戳贺云钦的额头,直起身来:“就为了送几个洋人朋友离开上海,好好地跑到虹口那边去,这下好了,瘸了腿回来。”
贺云钦笑着纠正大姐:“没瘸,还能走。”
贺兰芝瞪他一眼:“没瘸算你命大。”用帕子扇了扇汗,待贺太太等长辈坐下,这才坐到床侧沙发。
贺云钦接过她之前的话头:“大姐夫政府有事么?”
房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下了,贺兰芝说话随意了些,顺手脱下黑色丝缎袖套,忧心道:“说是有什么机密泄露,政府眼下都翻了天了,明景身在财政司,尤其要受问责,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反正自从开始打仗,他们时时刻刻在开会——”
说到这,想起丈夫接完电话从书房出来时,一边拿帕子擦头上的冷汗,一边说只说这一次不同,搞不好会降职乃至撤职。
叹气之余,忽然想起一事,面色一变,惊疑不定地思忖了一瞬,脸色越来越难看,莫非这事会当日之事有关?她无意中听了明景的电话,知道政府要找金条,当时她本就说得随意,又极信任对方,不小心在段明漪面前漏过一句,若不是出了明景的事,她都快把这事忘了。
可是,怎么会?段家可是百年名门,就算生意连连失利,总不至于——
毕竟事关丈夫,她猛的起身,环视周围一圈,狐疑道:“段明漪呢?”
诸人一愣,贺兰芝跟弟媳一向交好,每次提到段明漪时,从来只称“明漪”,像这样连名带姓直呼对方的时候,几乎未有过。
红豆惊讶地瞥贺云钦一眼,他沉默地望着贺兰芝,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贺太太皱了皱眉:“她大哥二哥受了伤,刚才跟宁铮赶回段家了。”
贺兰芝拿起袖套,匆匆起了身:“太太、二弟、弟妹、四妹,我有急事要处理,不得不先走了。”声音里分明含着怒意。
第106章()
贺兰芝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屋里人一时都有些疑惑。
当屋子里重又只剩下两人的时候;红豆问贺云钦:“我记得你说过政府也在找金条;大姐夫被问责;难道是指这件事?”
贺云钦低声道:“找人的几派人马中;我们和政府算是殊途同归;目的无非同一个——就是用金条支持己方战场。前晚突然开战;政府早该有行动,可是直到我们找到中区,都未看见他们的人马。可见政府虽然有计划;但方向上出现了偏差。既然另外那两派已找到西区来了,我们只能抢先行动。只要金条不落到敌寇和伍如海的手里,一切都好说。”
红豆早前从哥哥和王彼得听了个大概;知道他们已经在公共租界中区的培英小学找到了金条;不由悬着心问:“金条顺利运出公共租界了吗?”
“交由瑞德和其他同伴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以运送红十字会药品的名义;将金条安全运抵了前线。”
红豆一时间百感交集;不枉众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总算完成了使命:“哥哥他们说彭裁缝夫妇为了袭击你们;不惜拿两个孩子做人肉炸|弹,平时看他们对孩子真如亲生一般;谁能想到竟是用来掩护自己身份的。白海立和护士都是他们杀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两个孩子哪来的?”
她连珠带炮地发问,声音又娇又脆;贺云钦粲然一笑;他精神奕奕的红豆又回来了,想了想便接话道:“来时路上已经确认了身份,他们是伍如海方面训练出来的杀手,孩子么,自是是从小抱在身边养大的,究竟是福利院还是别的地方找来,暂时未查到,至于他们为什么杀白海立和护士,杀前者是因为白海立和伍如海起了内讧,杀后者是为了让洋房空置。王彼得说他来贺公馆的时候,因为进口药品邮寄地址和向其晟的双重身份,本来认定向其晟是凶手,经你提醒才怀疑到彭裁缝夫妇头上。”
红豆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既然邮寄地址是同福巷,楼里的人当然都有嫌疑,现场的脚印有时是男人的,有时是女人的,彭裁缝矮小,彭太太却高大,也说他们一双脚可能都是39码,都怀疑了向其晟了,为何不连彭裁缝夫妇也考虑在内。”
贺云钦注目着妻子,由衷夸赞:“吾妻的见识胸襟委实不俗。”
红豆焉能看不出他的调笑之意,冷哼一声,念及他伤员的身份,暂时不跟他计较,一径催他:“那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王彼得找了人照看,大的好像才五岁,小的才两岁,如今总算从彭裁缝手里救了出来,可怎么安置他们,还得好好商榷。”
红豆失神一会,两个孩子她平日进进出出没少见,胖乎乎的,说来也可怜,他们日后如何生活,的确得慎重斟酌。
她抬眼看他:“那向其晟又是是怎么回事。”
贺云钦道:“出发去中区前我在北区见过彭裁缝夫妇,他们带着孩子假装难民,本来在北区,后来不知为何跑到中区,这计划是我们临时拟定的,他们的重点却一直在北区,按理他们不会这么快找过来。后来段家兄弟在小学附近受伤,我们才怀疑彭裁缝夫妇是跟着段家的车找来的,因为段明沣是建筑学方面的专才,想要找金条,但别的区域人马太多无从下手,所以他们误打误撞去了中区,没想到这样一来,不但引来了彭裁缝夫妇,还引来了向其晟的人马。”
红豆不可谓不震撼:“段家也参与了找金条?”难怪段明漪的两位哥哥会受伤,也难怪早上贺云钦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段明漪。
等等,如果真是这样,岂不贺云钦他们受伤全是因为段家插进来一脚的缘故?
贺云钦冷淡道:“王彼得和大哥找到我们后,我们正要带着金条撤离,半路碰到向其晟的人马,才知段家带来的家丁被其袭击,虽然家丁们和段家兄弟都带了枪,训练却不足,段明沣的两条腿受了枪伤,段明波断了胳膊,段家家丁更是被对方杀得只剩几人,交战之后才救下昏迷的俩兄弟,向其晟明面上是震旦教授,私底下是爱国组织成员,但最真实的身份是敌寇人员。上次我们在剧院刺杀伍如海的事,你还记得吗?”
红豆点头,怎会不记得,严夫子在杀害最后一名凶手白凤飞后服毒自裁,她们苦劝严夫子先出去就医,然而就在那时候,刻羽戏院出现了枪响,随后更是大乱。
第二日报纸上好些关于这次刺杀的消息,可惜当时让伍如海那卖国贼逃跑了,这场刺杀并未成功。
贺云钦道:“这次行动是我们和向其晟所在的爱国组织一同策划的,为何会失败,我们当初一直未找到原因,事后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泄了密,但始终未查出究竟何人泄密,在争夺金条的当晚,向其晟带着一帮爱国学生做掩护,直到两方交战,仍有人不相信向其晟会是敌寇人员。”
红豆问:“当晚向其晟是如何找到中区去的?也跟在段家后面?”
贺云钦摇头:“他跟彭裁缝夫妇同住一栋楼,应是早就对对方有了怀疑,开战之后,他在北区撞到这两口子,目睹他二人舍北区去中区,起了疑心,所以才转换思路,也跟着去了中区。”
红豆越想越气:“段家将此事搅成了一锅粥,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们究竟是哪一派的,为何参与此事。”
“无非眼热金条想趁机捞一把。当时我因行动不便并未露面,另有同伴讯问段家那几个侥幸活下来的下人,段家兄弟丧失了意识,这几人都被吓破了胆,随便一问,就大致说了来公共租界后的情形,只说两位少爷是临时起意来此处,像是要找东西,具体找什么他们也不得而知。”
红豆愣了愣,声音一低:“你怀疑是大嫂。”
贺云钦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