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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漪柔声道:“说来我这也算不上病,近来宁铮太忙,我自己也有许多事要操持,药吃一阵停一阵的,就算不见效也不奇怪。等去了重庆安顿下来,我让宁铮给我再重新找大夫瞧瞧。”
贺兰芝回想方才情形,面露疑惑道:“刚才我看二弟妹的样子,怎么像是怀孕了?”
段明漪一顿,垂眸放下茶盅,淡笑道:“算来她跟二弟成亲快三个月了,怀孕也不奇怪。”
贺兰芝哑然,老大和弟妹成亲近两年,子嗣上一无消息,若叫老二抢了先,回头父亲更该偏心了。
她道:“我和宁铮的母亲去得早,太太是父亲的续弦,进门后太太生了老二,后又生了竹筠。小时候我看父亲和他们母子相处,总觉得我和老大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段明漪望向贺兰芝,也许是因为年纪最长,家里这些子女中,就数贺兰芝心结最重,哪怕婆婆为人和善,贺兰芝多年来也只肯叫其“太太”,从未改过口。受她的影响,宁铮始终无法对继母产生亲近之情。
贺兰芝道:“今家里的事务全由太太把持,明面上让人挑不出错,可毕竟老二和竹筠才是她亲生儿女,回头老二和二弟妹再添了丁,老大更该被晾到一边了。你别多心,我这个已经嫁出去的女儿,绝无兴趣置喙家里的事,我只是提醒你们,别太憨直,不该争的你们不争,但该得的东西绝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段明漪不语,她又道:“竹筠也就算了,老二平日看着与世无争,毕竟是男人,他心里怎么想的,我们也猜不到。这次举家搬往重庆,到了那边的公馆,偌大一份产业,千万别事事都让太太和虞红豆揽了去,你身为长媳,该过问的就该过问。说实话,老二娶虞红豆,我原是乐见其成的,虞家什么底子,岂能跟你们段家相提并论?咱们这些交好的世家,任谁都知道你和老大珠联璧合,是贺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哪想到这虞红豆嫁进来,才几月就把父亲和太太笼络得死死的,眼看要打仗,老两口又是要送她出洋又要亲自教她管事的,再过几年,等她和老二风头处处盖过你们两口子,谁当家可就说不定了。”
段明漪唇边浮起温婉的笑,慢吞吞地说:“大姐多虑了。”
贺兰芝牵牵嘴角,叹气道:“我是多虑了,段家的名头摆在这,就算虞红豆再出风头又如何,可是事在人为,万一到了重庆,太太有意压制你,再处处抬举她,到时候人脉背景重新洗牌,谁压谁还真就难说。”
段明漪慢条斯理喝完茶,并不接话,只笑道:“大姐中午可要在家里留饭?”
贺兰芝摆摆手,她这弟妹看着文静,骨子里极强势,刚才那番话半是劝说半是牢骚,原也没指望段明漪听进去,只揉着太阳穴道:“明景昨天接电话闹到半晚,我没睡好觉,得先回房去补补眠。”
“近来要备战,姐夫是财政司的,想来极忙。”
“可不是。”贺兰芝作势要起身,“他忙着筹备物资,每天都焦头烂额,短短两个月,人都闹瘦了一大圈,好在昨晚总算有了点眉目,你姐夫这才消停了几分。”
“物资有着落了?”
贺兰芝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听说当年有位洋人埋了好些金条在洋房里,少说有八千根,若是用来支持前线战事,足够应付一阵子了。”
段明漪暗吃一惊:“找到这些金条的下落了?”
“还在找。”贺兰芝对此并不感兴趣,“听说藏在沪上某所洋房里,怪就怪在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哎,我记得你大哥不就是学建筑的?”
段明漪嗯了一声:“他在英国学的建筑学。”
“我估计就是建房子的时候做了手脚,所以金条一直找不到。这件事如今是顶级机密,我也是无意中听了一耳朵,你听听就罢了,说来跟咱们没关系,万不可外传。”
段明漪抿嘴道:“大姐难道还信不过我。”
这时下人道:“大少爷回来了。”
不一会贺宁铮进了屋,尚未跟妻子说话,先看见贺兰芝:“大姐来了。”
贺兰芝懒洋洋起身道:“你们两口子说话,我回屋歇一歇。”
她走后,贺宁铮脱下外套递给段明漪:“昨天岳母来了?”
段明漪莞尔:“来看看我。”
贺宁铮犹豫了一会,笑笑道:“我听说她想给四妹和唐表弟说亲,被太太给回绝了?”
段明漪眨眨眼:“母亲就是看表弟刚刚学成归国,生得也一表人才,心血来潮想做个媒罢了。你怎么知道的,太太告诉你了?还是告诉父亲了?”
贺宁铮避而不答,自顾自走到床边,坐下换鞋:“竹筠体弱,性子也单纯,还是家中幺女,她的亲事,太太难免看得重些,之所以回绝了,未必是看不上唐表弟,回头我再跟岳母说说,让她老人家别多心。”
段明漪道:“我昨晚已说过她老人家了,你放心,往后她绝不会闹这样的笑话了。”
贺宁铮一怔,起身揽住段明漪的腰:“大哥和二哥去年开银行亏了不少钱,唐家的轮船公司近年经营不善,岳母先后投了不少钱进去,全都血本无归,今早我开了笔款子给岳父送过去了,他们拿着将就先用,局势太乱,我还是建议岳家以持成守盈为主,不宜妄动。”
段明漪微愠道:“你这算是接济?若是让父亲和太太知道了,成什么样子。回头我就让大哥把款子送回来。”
贺宁铮笑道:“你就是脸皮薄,前头我不是听见你说老二给弟妹的娘家在圣约翰边上买房子?此事不知确否。”
段明漪露出惊讶的表情:“还有这种事?我可没说过。”
贺宁铮道:“那就是四妹说的。可见这种事就是两情相愿的事,从来跟旁人无关,何况我这哪算是接济,无非帮岳家周转一二。”
段明漪半开玩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段家可不是破落户,再不济也不至于让嫁出去的女儿来贴补。”
贺宁铮笑着摇摇头:“你就是心思重,若是事事都看通透,身子早就调养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段明漪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贺宁铮拉开门道:“我先去书房一趟,一会回来。”
段明漪微笑着颔首:“好。”
待他出门,她犹豫了一下,走到床头,拿起电话拨号:“我是明漪,让大哥接电话。”
第91章()
用完午膳;贺太太再次给程院长打电话;局势太乱;程院长一整日都有安排;医院里别的年轻大夫贺太太信不过;非要程院长亲自上门才放心;最后跟程院长约妥了晚上八点;这才放心回房午歇。
红豆也回了房,等了一会,贺云钦仍不见回来;她不便给震旦打电话,只得到书房给彼得侦探所拨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洛戴,说贺云钦没来过;而且王探长一大早就出门了。
红豆挂了电话;揿铃让余管事备车,婆母上午提了一句瑞德那边有事;她打算先到瑞德的诊所看看舅妈;然后回同福巷帮忙。今天母亲和大哥搬家;贺云钦安排的人一大早应该就位了;上午她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下午怎么也该过去一趟。
余管事似是得了贺云钦的吩咐,备车之余不忘安排随从;护送着红豆到了瑞德诊所,又特地将车停在路边。
诊所内倒是热闹;王彼得、顾筠、舅舅一家人都在;唯独不见瑞德和贺云钦。
舅妈气色比昨日好多了,脖子上的伤口还是很疼,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说话时亦不敢妄动。
红豆进来先探望舅妈,接着便问玉沅:“早上诊所里出了事?”
玉沅道:“好像是一个朋友被警察厅抓了进去,瑞德过去做保释。”
她这边说话,舅妈马上转动眼珠看向玉沅,眼睛极亮。
红豆松了口气。舅妈各方面都有明显的好转,问话时明显少了份顾忌,等护士换完药,便关上房门,问:“舅妈,前几日你在胜美路附近可曾看到过白海立?”
王彼得一上午都在诱导潘太太回想茶话会当天的事,听了这话惊讶道:“贺云钦查出了什么?”
红豆点点头:“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舅妈会成为凶手的目标,查来查去,茶话会当天查不出什么,只得改变思路,从白海立出事前几天入手,后来发现白海立曾到潘公馆附近盯梢。”
潘太太呆住,想了许久才道:“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前日傍晚,我打完牌回来,到沙利文点心店给玉沅买糕点,半路的确看到一辆警察厅的车,是不是白厅长的车我不清楚,但是我看到车里有一男一女。”
红豆等人一怔,忙道:“这两个人长什么样。”
“男的只记得穿西装,坐在里面,没看清模样,那个女人虽然坐在外头,但头上包着围巾。”
红豆露出失望的表情:“两人都没看清长相?”
“没有。”潘太太万分遗憾,“也是,都因为这个缘故被盯上了,当时我怎么就没多看两眼,而且他们两个本来在说话,我一过去就停了——”
王彼得神色变得越发慎重:“可还记得他们说的什么?”
潘太太刚要答话,忽然想起什么,睁大眼睛道:“等一等,我记得那个女人声音有点熟。”
玉沅和玉淇一对眼,愕然道:“难道真是熟人?妈,你好好想一想,这人到底是谁。”
“他们好像在抱怨哪家馆子的菜做得不好吃,男的说:下回不去这家吃了。女的笑了两声没接话,后来我到点心店买东西,结账的时候,我发现前头有位客人落了包点心在柜台,当时店里太乱,我本来想提醒店员,可是看了一圈,人人都忙着,而且有个矮个子的店员明明看到我了,不等我招呼就缩到后头去了,所以我只能拿了我自己的点心就走了。等我路过刚才停车的那地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回到家我才觉得那女的声音很柔艳,越想越觉得熟,应该是在哪听过。”
柔艳?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词,王彼得谆谆善诱:“潘太太,照您说这女人只笑了两声,话都未说,您为什么觉得她嗓音柔艳,您上回听到这声音是在什么场合。”
潘太太露出苦思冥想的表情,半天都未答话。
玉淇道:“真是怪,妈应该不止一次听过这人的声音,不然不会一听就觉得耳熟。可是我母亲平日往来无非那些交好的太太,最大消遣就是打牌,像百乐门这种地方,一年到头去不上几回。至于潘公馆附近,就更没有这样的邻居了。”
潘太太抬手道:“你等等,我想起来了,我去同福巷的时候,曾经听过这女人说话。”
“同福巷?”众人一惊。
潘太太低头想了一想,转动眼珠看向红豆:“红豆,你们住在三楼的那位百乐门的舞女叫什么。”
红豆呆了呆:“邱小姐?”
“对,就是这个邱小姐。”潘太太不顾伤口疼痛,拼命点头。那女人的声音太特殊了,沙哑中带着低媚,让人印象深刻,先前实在是无法将这人跟凶徒联系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红豆心直直往下沉,邱小姐是百乐门的名舞女,结交的人杂而乱,就算跟白海立这种人物有来往不稀奇,凶案现场是39码的鞋,邱小姐的脚多大?想了一晌,红豆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注意过邱小姐的脚,如果她真是凶徒,母亲和哥哥跟她同住一楼,岂不大有危险。
她坐不住了:“我得赶快回同福巷,今天搬家,千万别出什么麻烦。”
顾筠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
王彼得不知贺家洋车就在外头,忙道:“等一等,我送你们过去。”
三人出来,谁知贺云钦刚进来,应该是在头见到贺家下人了,看到红豆并不惊讶,只皱了皱眉,半是怪责半是心疼道:“你身体不舒服,不在家里待着,又到处乱跑。”
红豆忙将刚才的事说了。
贺云钦惊讶道:“邱小姐?”
红豆点点头:“我到处找你不到,不知你去了何处,听邱小姐可疑,想回同福巷把母亲他们接出来再说。”
贺云钦忙拦住她:“我一讲完课就去了同福巷,岳母和大哥已搬到新寓所了,剩下一些家什,都交由下人去打点,最多明日就能搬完了。我知道你不亲眼看看不放心,走吧,我先陪你去一趟,一会送你回贺公馆,我出来时岳母正张罗晚饭,王探长,顾筠,一起去吃顿便饭。”
第92章()
新房尚未拾掇好;各处都乱着。红豆他们到时;虞太太正在楼梯底下指挥家里的老下人往楼上摆放器物;谁知一回头;红豆和贺云钦来了;她高兴之余;忙吩咐厨房多添几个菜。
这一时期;受时局的影响,老百姓就算遇到天大的喜事,笑容里也都搀杂着苦涩;然而搬家这几日,明知仗随时会打起来,虞太太和虞崇毅依然没有胡乱度日的打算;收拾新寓所时不但有条不紊;还力求处处妥帖。王彼得几个受到虞家这份沉着安稳的氛围的感染,心头也都安定了几分。
既无事;趁还未开饭;红豆领着顾筠各处看了看;没多久顾筠被王探长叫到楼下做笔记;虞太太瞅空将红豆悄悄拉到一旁;对她道:“你哥哥昨日看报纸,说你公公正在筹备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贺家随时可能迁到重庆去,今早云钦来时;我向他确认此事;他说的确如此,还拿出早准备好的一笔款子,硬要给我贴补虞家购房款,他说如今沪上要开战,租界不知能抵挡几时,为免两边都牵肠挂肚,极力主张我们跟贺家迁往后方,又说这房子买了便买了,就此搁下也无妨,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沪,左右都是笔资产。我自然不肯收,买房的款子对于贺家来说自是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虞家而言,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何况本就是我们家添置房产,怎么就要女婿帮忙贴补了。”
红豆听母亲分明不反对同往重庆,心里先去了一桩大事,便道:“贺云钦早就怀疑同福巷的洋房有问题,如今新房子刚买下就要开战,他怕你和大哥蒙受损失,所以才拿钱来贴补。照这几回的情形来看,他的怀疑一点未错,那房子里可不就是有坏人。”
“坏人?”虞太太一愣。
红豆道:“袭击舅妈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三楼的邱小姐。”
“邱小姐?”虞太太惊讶得张大嘴巴,“为何突然怀疑她?”
“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红豆摆摆手,“妈你平日跟邱小姐来往时,可注意到她穿多大的鞋?”
虞太太想了许久,无奈摇摇头:“还真就未注意,她通常晚上出门,白日也不常在楼里走动,虽是邻居,但我和她见面的次数比我那些牌友都少,再说自从知道她是百乐门的舞女,我更不愿与其来往了,话都未说过几回,何以知道她穿多大的鞋。”
这倒也是,母亲因为恶于邱小姐的职业,不止一次主张早日搬家,后来因为邱小姐从不往楼里带人,为人处事也还算懂得分寸,母亲才勉强忍耐下来。
“接触太少了,做邻居这么久,还真就看不出她是好是坏,好端端的,她为何要害你舅妈?”
红豆只道:“未说一定是她,但她有很大嫌疑,您和舅妈平日在楼里说话浑不顾忌,邱小姐住在楼上,免不了听见几句,若是因此知道舅母有顽疾也不奇怪,要是再能确定她是39码的脚,她的嫌疑就更大了。妈,这件事王探长和贺云钦在查,您就不用管了,我且问您,你拿好主意没有?要不要跟我们一同搬往重庆?若想好了,咱们需立刻收拾行装才是。”
虞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