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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自打量屋舍,忽见一道黑影遥遥站在石桥旁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面向朱红院墙,身旁的大槐树将他高大的身影烘托得寂寥而萧瑟。看那身形,倒是莫名眼熟……
祁寒皱眉问婢女:“那人是谁?”
那女婢目光闪了一下,道:“是高将军。每日都来,有时午间,有时夜里。”
是因为午间、夜晚才有休息时间?祁寒眼珠一转,仿佛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高顺怎会天天守在貂蝉房子外面,难道是奉吕布之命来保护佳人?这不科学啊。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个自愿自发的护花使者。
祁寒不小心窥见一点闺闱隐秘,还不及细想,便已近了貂蝉住所。四下亭廊分外干净,许是有人每日清扫,十分整洁。一进院门便见貂蝉俏生生站在天井中,正在弯腰莳花。她手旁的几株山茶花长势极良,嫣红的花苞满树都是,显得生机勃勃,右手边几株罕见花树,因冬时节令,并未开花。东边一棚葡萄架子,都枯黄干掉了,显得萧索。
貂蝉见他来到,回眸一笑,眼波恬淡婉约,祁寒便朝她颔了颔首。
她放下刀剪,自红陶小缸中浇出水来净了手,引祁寒往房中去,那女婢乖巧地退下了,临走还不忘偷看祁寒几眼。
与待陈宫不同,貂蝉亲自给他沏了茶,祁寒揭盖一嗅,清香扑鼻,碧波氲雾,又见她摆了几碟瓜果糕点,竟然十分周到。
祁寒察言观色,见她有些憔悴,却是强作精神,唇角泛白干燥,即便施了些口脂,仍难掩惆怅落寞之色。
“冬季日渐干燥,貂蝉姑娘要多喝些水。”
祁寒搁下茶,朝她微微一笑。
貂蝉怔了一下,似被他眼中的真诚和笑意打动——那个湮没在记忆中的名字,竟然还会有人叫起。
她抿唇问道:“祁公子果然与众不同。旁人都呼我夫人,唯独你如此叫我。不知是何缘故?”
祁寒稍有沉吟,旋即端了身子,正色道:“盖因你在我眼中,只是貂蝉而已。”
不是什么任夫人,不是男人的附庸,而那个在烽火中苟全乱世、捐弃自身的奇女子。
貂蝉惊异于他眼中熠熠的光芒,更为他端庄郑重的诚恳敬意感到震动。
那一日,他在席间,也是这样,当众作歌,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夸赞与怜惜。
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说得隐晦,但貂蝉心思灵巧,依然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她掩袖一笑,碎玉般的眸光扑闪,腮旁升起羞赧般的轻红,柔声道,“妾谢过公子。”
祁寒被她笑容一晃,只觉眼前发花,有些愣神。浑没料到貂蝉笑起来竟会如此好看。她不笑之时,宛若画卷上静美姝丽的花朵,漂亮已极却有些呆板,没什么生气,但当她轻轻漾开一笑,便是玉靥生辉,令人感觉寒冰乍破,花朵从冰砾中探出头来,摇曳盛放于霭风虹桥之下。令人热血沸腾,心生无限怜爱之意,只觉为了她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祁寒恍然间明白了貂蝉何以被后世传颂为四大美人,也明白了董卓为何会为了这个女人,与义子反目成仇。
貂蝉见他走神望着自己的脸,眸光清澈,眼中只有欣赏美好事物的震动,却全不似那些猥琐男人,目光浑浊淫邪,她心中越觉此人值得信赖。
貂蝉清咳一声道:“祁公子,你可真是个奇人。”
祁寒回神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确实。我不懂得这里的世道,向来有些格格不入。”心中大呼悲哉,连貂蝉都看出自己是朵异世奇葩了!那赵云吕布他们岂不更觉自己言行古怪?他万般掩饰,千般隐藏,说话行事都竭力往古人靠拢,这些人怎么个个自带镭射眼似的,把他看了个对穿对过。
貂蝉没发现他误解了“奇人”的含义,笑道:“你的东西是我命人取回的,依旧放在原来的住所。与温侯房舍毗邻,中间只隔了几道回廊。”
祁寒睁大眼睛望着她,一脸懵然。
“貂蝉姑娘这是何意?你禀过温侯了吗,此事恐多有不妥……”他秀眉一颦。
心道:“糟糕!她不会是看上我了吧?最近这桃花运也太旺了一些。十三姝的歌姬、曹氏、甘楚,再加上貂蝉……乖乖不得了,貂蝉与她们可不一样,她是吕布宠妾,吕布知道了发起疯来我自己都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貂蝉笑了笑:“此事虽是我自作主张,却是温侯心愿。”
祁寒愣了一霎,旋即一脸恍然,暗想:“是了。他要找我玩牌喝酒,住在军营来回跑多有不便!况且,还巴望着想招揽我,自是住得近了,方便联络感情。”
貂蝉见他懵懂不觉,不禁叹了口气,道:“祁公子,我先说个故事与你听吧。”
陈宫以为她不知晓曹氏被杖厥的真因,实际上,她于后…庭之中,何事能瞒过她的眼睛?再说吕布夜里来她宿处,也只是睡觉,偶尔还听他梦中叫此人名字。
祁寒正了正身形,饶有兴致道:“好,请说。”
貂蝉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山茶,思绪飘远。
“从前有一位将军,他生于黄河极北之地,在沙漠之交的草原部族里长大。乌梁素海的红柳滩涂以西,银光朗映,水天一色,是他最爱之地。万顷空明,波光浩渺,洗涤了他的筋骨,滋润了他的血肉,令他长得高大雄壮,成为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恢弘壮美的景致养就了他妄自尊大的脾气,猎人的修炼,骑手的洒脱,使他惯于如孩子一般强取豪夺,崇尚自由;阿力奔草原的乌拉山,奇峰耸峙,怪石嶙峋,寓示了他这一路走来的崎岖道路……”
祁寒眼睛明亮地望着貂蝉瘦纤的背影,右手宽大的袍袖垂于膝前,支起颔来,亲耳见证这段历史故事。
“……后来,他被董卓离间,杀了有恩于他的丁原,率领并州将士,意兴高扬,奔了西凉董卓。未投之际,董卓确然待他极好,赍赠宝马赤兔,金珠玉带,对外更称爱他如子。这将军本就年幼失怙,乍得人疼爱,便当了真,因此死心塌地相随。”
祁寒心道:“原来奉先缺少父爱啊,怪不得老是黏我。”
貂蝉续道:“当时他声名甚重,人称飞将军。京中宇内,无人不晓。董卓把控朝政以后,以他手下将士抄掠百姓为由,将并州兵马全收归自己统率。又以自己位高权重,为人所忌,为防人刺害,需他近身保护为由,将他锢在身边,出入不离。连出恭如厕、媾淫宫女,也让那将军在一丈之地候着。那人便从堂堂的飞将,沦为地位最高的亲随打手。”
“董卓以父之名,将他使作掌中之刃,指东打西,这将军无不听从。虽失了兵马权力,却还以为董贼有义,视之为父。庙堂之上,朝议之中,但有文武不服者,董卓眼神手指一到,顷刻便成他戟下亡魂。谁知好景不长,待铲除异己一毕,无人敢再明反董卓,那董卓竟变了一副样子。稍有不顺,便对将军动辄打骂,醉酒发颠,随手便拔戟掷向他,每次还需他道歉安哄,董卓才稍觉顺意,不再追究。”
祁寒眼睛瞪大,有些不可置信。
“受辱至斯,那将军渐渐寒心,内心的愤恨日积月累,终于有一日,他忽然来到司徒府上,额头破了道豁口,染满鲜血,狼狈得如鬼似魔。他进门便道:‘司徒王氏,我知你不服董卓。今与我定下一计,取他性命。’那一日正下着瓢泼大雨,他的眼神极冷,语气极淡,仿佛在吩咐我义父去宰杀一只鸡、一只鹅一般轻松。”
“我义父王司徒便命我诱惑董贼,进得郿坞独宠,以暗中监视其行,更与文武外臣传递消息。那日诸事完备,宫外全安排妥了,我得令将董贼灌醉,将军便提戟进来,当场将他戗死,牵了我直出宫门,大喊三声‘国贼亡了!’。义父和忠臣们早已组织好了义民将士,一时间百姓士卒倾巢而出,涌巷而至,夹道欢呼,歌舞于道路,将长安城堵得水泄不通,为我们阻下了数十万西凉军的追杀。将军便带着我奔赴营地,率领并州儿郎闯出城门,自此四处流离,投奔过许多人……最为惊险的一次,是在常山,袁绍派遣装甲死士五十,暗伏将军,他急中生智,命我在西帐弹筝半宿,才得以脱壳而走。”
祁寒听了半晌,啧啧而叹,心道,原来竟是吕布主动找上的王允,这事想来也说得通。那董卓将吕布的兵马权力移走也便罢了,还如此苛待于他,真是作死。
“你当时未见,京中百姓士卒的脸色何等雀跃,黔首们(百姓)齐呼‘万岁’,载歌载舞,自发涌上前去堵住董卓人马,护我和将军离开。后来我们奔至河内,听闻长安的士子仕女们仍在庆贺,他们卖掉珠玉绸衣,买了酒肉填满衔肆,与平民同庆董贼之亡。”
貂蝉说到这儿回过头来,见祁寒面色慨然,似乎感同身受,便道,“将军虽然自私,杀董卓也是为了自己,但这件事做了出来,确实造福万民,功在社稷,是一道值得大书青史的功勋。将军这一生崎岖坎坷,空有盖世之勇,却劳命如同飘蓬。他身边不乏良人,但他从未真心待过,旁人便也不真心待他。祁公子,”她蓦地抬眸,定定看着祁寒,眸光明亮,祁寒却弄不懂她这眼神什么意思,“他从未如此在意一个人,妾不想看他受伤,请你……莫要负他。”
她声音微颤,说完,竟是微微屈膝,款款下拜。
在祁寒出现之前,她不会相信,吕布会将到手的金银钱粮转赐他人,会将送来的美女弃如敝屣,会在梦里无知无觉地叫一个人的名字。
她忘不了那一天初见吕布时,他满脸的鲜血,双眸冷冽似刀,恶狼一般凶悍的神情。她就是因为那个神情,那一副势在必得的痴状,才答应了王司徒,往郿坞舍身饲狼。
那天以后,她再未见过吕布露出那种野狼一般,深刻而又复杂的神情,那个雨夜太过久远,久远到她几乎怀疑自己喜欢上的那个男人只是个幻觉。
可那神情重新出现了,虽然不够寒冷,却像恶狼一样充满企图,势在必得——就在他结识祁寒之后,就在他午夜酒醉切齿磨牙唤起人名的时分。
陈宫请貂蝉劝导吕布,却不知貂蝉所想全然相反。她真心喜欢过这个男人,为他付出了最宝贵的一切,他敬重她亲近她,不离不弃,却从未真心爱过她。一直到她彻底灰心,从骨子里剔掉曾经铭心刻骨的爱意。
貂蝉不再爱吕布,却将他当成了亲人,盼望他得偿所愿,下半生能过得快活。
她本不打算横加动作,谁知陈宫却来加了把火,让她知晓许多人事阻在吕祁二人中间。她本就对祁寒极具好感,因此竟是要撮合他们。
祁寒听了她这话,只觉无比怪异,暗道:“什么叫‘莫要负他’?难不成我跟吕布终日厮混,这貂蝉妹子悲春伤秋,胡思乱想,竟尔乱喝飞醋,误以为吕布对我有什么意思?”
这念头一蹿出来,他只觉头皮发麻,一身的鸡皮疙瘩。
依照吕布个性,他若是喜欢男色,定然早就搜罗了大堆男宠娈侍,传得人尽皆知了,何必等到今日才弯?
祁寒面色僵硬道:“……貂,貂蝉姑娘,你这是何意啊?”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对吧?
貂蝉眸光闪了一下:“将军他极为看重你,妾身只盼你早日与将军一道,莫要负他。”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直白了。
祁寒结合貂蝉前后的话一想,登时恍然大悟,那句话原来是说吕布待我极好,他从未如此在意过旁的谋士,招揽我之心极诚,望我赶紧投靠他出谋划策,免得他被敌人伤害,不要辜负他的好意啊?!
豁然开朗之后,祁寒掌心开始冒汗,暗想:“完了完了,定是因为我自己喜欢了男人,就开始揣度旁人也好男风。随便听几句话,竟能想歪到那种地步,没救了,简直没救了……”
见貂蝉疑惑地望着他,他扶额挡住脸,故作沉思道:“额,容我三思。”
貂蝉见他不肯答允,眼神微黯:“我已向将军求去,他应允了。今日未时便要出发往城外寺庙清修久住,此一去无人照管他,你要对他好一些,彼此多多亲近才是。”
祁寒讶然点头:“那是自然。温侯待我极好,我能帮则帮。貂蝉姑娘要走……这却是为何?”
这时代没有庵堂只有寺庙,女子前去清修乃是很特立独行的做法,他想不通貂蝉为何要去。
貂蝉淡淡一笑:“我残身破败,犹如乱世尘泥。已不想再做那随风飘荡,无人爱惜的风花,宁愿零落成泥,扎根山野,做一名清修之人。”
祁寒听她说得凄苦,心生怜惜,忙说了好些话安慰。但貂蝉笑着摇头,显然去意已决,只是不停隐晦地嘱托他照顾吕布,莫要辜负等等。祁寒粗神经地全答应了下来。
临走之时,貂蝉捧出古筝,调了弦索,丁咚弹了起来。
她曼声而唱,竟是当日祁寒所歌之辞。
“姑射之山。有神曰鬼。心如渊泉。绰约处女。郿坞春深。天意人心。受禅断头,王梦何寻?匆匆富贵繁嚣地,茕茕龙争虎斗门。负尽韶华,豆蔻青春。天资何弃?质殊高洁。穷山白浦,梧停凤栖。玉蝉容华,笳笛和韵。星石璨璨,乘黄幽望。怀信侘傺,何以君子?清绝卓荦,琉璃净瓶……”
曲调孤绝,琮琮如玉,不悲不喜,仿若仙人吟语。
祁寒闭目倾听,手指在案上轻轻点动,却觉心绪波动,无法平静。明明是苍凉中正的一曲,却被他听出无限的缱绻哀意来。待睁开眼,貂蝉已唱至最末一段,筝声忽变,抖擞精神,旷缈无物,竟是无比的决绝。
她唱道:“……愿驰风往,步虚别君。愿驰风往,幻作白云!不偎不爱,圣为之臣。”
祁寒心中一叹,起身谢过貂蝉妙乐,答应会尽力如她所愿。她听了这话,面容微滞,眼波流动泪光,竟不知是喜是愁。末了,便抬袖拭了拭眼睛,示意他可自行离去。
祁寒拱手告别,转身向外而行。貂蝉呆立当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谁料,便两人错身的一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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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诉衷肠高顺执念,行路难小道伏击
甫一出门,便望见石桥边正举步欲行的高顺,祁寒招呼一声,高顺只得停下,耳根发红,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来,道:“祁公子。”
祁寒上前给了他肩膀一拳:“听说你每天都来这里,貂蝉姑娘她知道吗?”见他一脸局促不安,似乎还真有猫腻啊。
高顺黝黑的脸膛红得越发厉害,摇摇头,复又点头:“她……也许知道罢。”婢女们也许会告诉她。
祁寒越发笃定,眼珠微转:“你莫不是喜欢她?”
心中暗叹,这哥们胆儿真肥,连吕布的女人都敢觊觎。不过话说回来,奉先要是真在乎貂蝉,也不至于令她颓损憔悴,落到要上山进寺的地步。
高顺生得高大英俊,为人却十分憨直,一听这话登时眼神惊慌,急于辩白:“我惯在此午休的,祁公子你莫要乱说!”
祁寒竖指抵唇示意他噤声,继而勾起高顺肩膀,小声促狭道:“高将军,实话跟你说吧,莫说是你,便是我才不过见了貂蝉姑娘两面,那也是魂不守舍,思念无比的。你还不跟兄弟说实话?”
高顺浑没想到自己苦守多年的秘密,竟被他拿到嘴边来说,脸色登时白了又红,狠咽了几下唾沫,忽觉找到了难兄难弟,便学他直言不讳起来:“正、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