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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想看到这个人成长,想看到他有能力保护自我,而不再依附于自己的翼护之下。
当祁寒巧施计策拿下张燕的那一刻,赵云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著地。事后他才发现自己紧张得差点把左髭掐死,摊开掌心一看,尽是汗水。反观少年自信轩昂的神采,竟是比自己轻松得多,赵云不由暗自惭愧,竟觉得自己突然青涩退步了。从小到大,无论出师前后,他永远是不慌不忙澹定安然的,现在居然为了这个人,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阿寒。”
赵云一步步走来,忽然这样叫道。
他这一唤却比祁寒那声响亮得多,清正平和之中,自有一股朗朗爽气。
而月色迷离,烟雨如雾,昏暗之中却无人能觑见赵云耳颊旁那抹似有如无的红意。
祁寒微微一愣,旋即抬起左手拄拳揉了鼻尖,便朝赵云憨然一笑,眼角登时勾翘了起来。那副清俊已极的眉眼活泛了,宛若会说话一般,生出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便是雷公等粗野汉子看了,也是全副呆住。
望着那一脸柔和宠溺的赵云,与之前鬼神般可怖的浮云简直判若两人,左髭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二人彼此一声呼唤,似流动起了脉脉温情,无比的熨帖欣慰。旁人虽看不明白,却也觉出了两人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从赵云现身到俩人相见,不过瞬息之间,孰料,便在这温情滋生的一刹那,猝变陡生!
祁寒脸上的笑容倏然凝固起来,持着一种僵硬的弧度。他眉头轻皱一下,眼中的笑意冷却下去,转化为一片痛苦之色。
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唏嘘声,全副变色。丈八离得很近,待看清发生了什么,不由失声唤道:“祁兄弟!”大步抢上前去,伸手想要扶住对方,却已来之不及。
与此同时,地上的红影猝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从祁寒小腹上抽出!血箭飙射出来,溅在张燕红巾红衣之上,与雨水融在一处,化作一片殷色的黑沉。
赵云隔得太远,尚未看清这边发生什么,却已注意到了祁寒神色有异。他疾步奔来之时,却听周围响起惊呼声,张燕已从祁寒腰腹之间拔出一把匕首!
“不——!”
赵云的眼睛猛地放大,不可置信地望着祁寒痛苦地闭上眼眸,身躯后仰,跟着缓缓倒了下去。赵云脑中“嗡”地一下,周围的一切都听之不见,眼中只剩下少年面色苍白,双眸紧闭,颓然倒落的慢动作。
张燕将手中匕首往靴履上来回一擦,血浆尽数落入泥土中,他似是擦掉了什么脏污的事物,舒了一口气,将匕首别回腰带夹层里。回过头来,定定看着赵云。
然后,他便讶然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云。
在他的记忆中,赵云不该是这样的。
向来安之若素的他,怎会露出如此疯魔的神情?那双向来清泓般澹恬的瞳仁,怎会掀起了冲天的骇浪,斥满赤红,怒焰暄腾?
张燕斜眯了眼睛,将左脚和脖颈上的绳索挣脱,往地上重重一摔,一反手揪住祁寒衣领,扣住了对方,仿佛挑衅般看向赵云。
“小褚,你放开他。”
赵云双拳紧握在身侧,看着张燕的眼睛冷然一片。他强迫自己镇定,可微微颤抖的手臂却泄露了他此刻惶恐震动的内心。
“燕儿,放了祁公子,一切好说。”张牛角也冷声下令,只是任谁都能听出,那声燕儿叫得格外勉强生分,倒是祁公子三字,唤出了几分情真意切,似是颇有青睐之意。显然,之前祁寒的一番话早已取得张牛角的信任,在这位黑山大擘心中,鬼策神谋的祁寒已经比张燕重要得多。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人,两人所处的位置却完全掉了个。四周的将领们面面相觑,心中无不感叹世事变迁迅若雷霆,方才大将军还要祁寒放了张燕,此刻却变成要从张燕手中救下祁寒。
孰料,张燕却对张牛角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愣怔地望着前方的赵云。
第三十七章()
、怒眉山双英对峙,伤后背牛角悔约
*
张燕却对张牛角的话恍若未闻,只是愣怔地望着前方的赵云。
小褚,他竟然又叫我小褚了!张燕眼中闪过一抹雀跃,并一抹失神。他本名褚燕,加入太平教认了张牛角为义父后,才改姓了张。
但很快,这份游离便转化为了漫天的愤恨——
断义之日,赵子龙已唤他张飞燕,如今却突然叫出从前结交时的称呼,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清楚么?
不过就是怕自己杀了手中痛厥过去的少年,所以宁愿委曲求全,以旧日交情,向自己示弱?
张燕想到这里,冷哼一声,心中早已出离愤怒。
“此子毁我声誉,巧言陷害,令义父与我离心,杀之尚不解恨,怎会放他?”说着,他猛然挥起拳头击上祁寒小腹,本就血流如注的伤处登如泉水般涌出血来。
赵云的眼神一闪,瞳孔骤然紧缩,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他直直望着祁寒被鲜血染红的衣袂,抿紧了唇。
“怎么,心疼了?”见对方目眦欲燃却无法施为的样子,张燕反笑起来。
他早听到了左髭求救的哨声,猜到赵云隐身在此。危急时刻,突然喊将出来,众人果然被引开了视线。不出所料,那祁寒一见到赵云,更是什么都忘了,他膝下力道一松,张燕瞅准时机飞快摸出腰间短匕,一刀扎进对方小腹,分毫不差。
此处乃是人体最神秘的带脉气穴所汇,一旦被刺中,最是疼痛难熬。若非体质特异或极为强壮之人,统统都得昏死过去。张燕自从被师父传了这一招,屡试不爽,被刺之人非死即伤,但都得先受一阵煎心烹肺的剧痛,待昏厥过去,才慢慢失血而亡。
“我只说最后一遍,放开他。”赵云的声音沉了下去,黑沉沉的眼睛里透不进一丝光亮,只倒映着那个失去意识的白影,仿佛那道染血的白,便是这眼睛主人的唯一光明。
浮云旧部中的几个人凑在前头,大声鼓噪起来,有的大骂张燕暗箭伤人,有的催促叛徒放人,更有人大声喊着“浮云”之名,引得各部人心动摇。
当初赵云在黑山之时,颇有贤名。诸军上下虽不知其武艺高强,却也知道浮云一部为善施恩,用兵如神,倏忽来去,多是匿在山林之中,故而无迹可循,朝廷即便清剿也无能为力。这一部人马雄浑剽悍,非忠义之士不能加入,最能出敌不意以少胜多,即便与红极一时以轻健矫捷著称的飞燕部相比,也不遑多让。
如今众人见浮云与飞燕对峙,一者有如青峰伟岸,凛然正气;一者却是挟弱相胁,胜之不武。何况之前祁寒所说,许多人已认定张燕乃是通敌内奸,对他更为不满,这一来,千夫所指,怒骂之声越发嘈繁。其实浮云部众失首日久,早已散入各部之中,今番来与会之人更是少数,与现场张燕根系庞大的支持者相比,实是不足一哂。但张燕此番理亏在先,他的部众实在不好出声反驳,只是憋着气,听着周围鼓噪起一片骂声。
张燕见触了众怒,一时又难以分说,心中未免忧急。又见张牛角的态度显见,已是难以相容。再看一眼前方修罗般的赵云,心头未免有些凄凉。他提起昏迷不醒的祁寒,拽起他衣领,将人拖在身前向东边退步——那个方向所围之人乃是飞燕一部的士卒。
赵云在数丈之外紧随不放,投鼠忌器,并未冲上前来。他深知张飞燕个性不定,表面看来隐忍坚定,实际却为人深沉难以捉摸。此刻祁寒在他手中,赵云便有再多怒意,也不得不强按不发。
“义父,此子鬼谋神算,你得其辅佐,无异如虎添翼。黑山大军重整河山指日可待,”张燕唇角一抹哂笑,边退边道,“今日以他为换,留燕儿一条性命。他日寻了证据自会来证清白。”
张牛角眯了眯眼,点头,脸上却无半分表情:“你先将人放下,我自会放你离去。”
张燕却哈哈大笑,摇头道:“那却是不可!义父你先命众人退出百丈之外,方有赎人一说。丈八,去将我的追风黄牵来。”
其实张燕的支持者众多,并非只飞燕一部的兵勇。此刻振臂一呼,必定有人响应他杀出一条血路。但黑山军沿自黄巾,最重教规信仰。黑山军头一条大诫,便是禁止内部械斗、教众自相残杀。他此刻名不正言不顺,便是有人追随,也无士气,只会平白折损自己辛苦栽培的力量。
更何况,前方还有个危险至极的人物。旁人不知赵云本事,他却是知道的!若是硬拼,那人恼恨自己害了祁寒,不定会做出什么来……多年不见,这个人早已不是他青梅竹马自幼仰慕的子龙兄长了。
张燕眼神冷峻扫视四周,心中打定了主意,要先寻一条生路离开,再谋后续。
赵云盯着祁寒金纸般惨淡的面容,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眼中涌动着墨色的漩涡,仿佛随时可能爆发出来。
张牛角稍一沉吟,点头:“便依你所言。”
话落,朝各部将领吩咐下去,指挥各部退往百丈之外。他自己则站在近处,若有所思地盯着义子。
张燕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至此才缓下一分,双眸机警地望着缓缓后退的人。流,目光朝丈八离去的方向顾盼起来。
“你为何不退?”张燕皱眉,看着前方岿然不动的赵云。
赵云不答,冰冷的面孔,只对着他手边那人。
张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再多看一眼,便多一分不痛快。
正在这时,身后的水面忽得波动起来,极细微的声响在湍流中本不甚明显,但张燕何等耳力,立刻就发现了不对。他眼中神光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悚然回头!便在这时,三只乌黑锃亮的弩|箭自水波中激射而出,直取张燕祁寒二人!
但见赵云不疾不徐,抬足踢起一块石子,将射向祁寒的那根黑矢撞飞!原来他之所以巍立当地,半步不移,竟是已经看准了脚下有石合用,能从毒龙箭下救人。
张燕回头之时却已晚了,两枚毒箭齐刷刷没入体内。一支正中背心要害,另一支却刺在肩头。
张燕不可置信地盯向左手方抱臂看着自己的张牛角,因震惊而陡然张大眼瞳:“义父……你言而无信……”
原来,张牛角在吩咐诸军后退之际,便以暗号下令给了毒龙部的头领。毒龙乃是张牛角心腹,最擅毒箭杀人,水性颇佳。他使一口黑弩神机,三矢连发,力道凶猛骇人,上面涂着见血封喉的毒液。
张牛角冷笑:“想同我做交易,你还太年轻了。”
一个是狼子野心,背叛他架空他的义子;一个是诡谲善谋,却难以掌控的少年英才。这两个人,无论哪个都不能成为他手中的利器。既然得不到,还不如就此毁了。
张燕感觉背心右肩一阵麻木酥|痒,已知中了毒龙之箭,不由惨然一笑。却是面向赵云的方向。
“子龙兄长……”
他低低唤了一声。
“从前我便劝过你,莫要踏错太多,免得难以回头。”赵云凝眸看他一眼,注意力便全落在他身侧之人身上。
因为幼年家中变故,赵云有些特殊的洁癖,啸聚山林时,仍恪守习惯,不与人过分接近。更别说与人共睡一个房间。当初张燕缠他秉灯夜谈抵足而眠,也是被拒的。但自从知道丈八左髭捉错之人,竟与赵云睡在一处,再观那祁寒气势,张燕立刻想到了幽州近来盛传的文武双璧,是以轻松堪破了祁寒的身份。
同时,他也知道了赵云对这人有多么不同。倘他知道赵云第一天在北新城重逢祁寒,便不排斥与之共榻而卧,不知又该作何想法?
“你说过……你是正常的男子……恋慕之人乃是女子……我信了,才放你走的……”张燕眉间浮起一层青气,意识似有恍惚,双眸中却升起一股倔强与不甘杂糅的悲恨,“你撒谎。”
赵云却一瞬不移地望着他手边渐渐软倒下去的人。
那人腹前的衣袍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一大片一大片的殷红染就,仿佛浇开了大片大片的牡丹。那些不惜的血液,沿着帛裤滴滴答答渗入泥土之中,与天上如织的细雨一道,将身下的土地染成诡异的赭红。映衬着那人上襟的洁白,霜雪一般,弱不胜衣。
赵云忽尔笑了,盯着他手边的人,道:“我恋慕他,不管他是男子,还是女子。我只是恋慕着这个人。他骄傲自信,纯澈自然,在我眼中,他那般特别,卓然立于此世。”
张燕蓦地睁大了眼,似听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混沌的眼睛空洞洞望着前方的男人。那一瞬间,在梦中摹摩过千百遍的英俊眉眼,忽然变得那么陌生。
第三十八章()
、不知所起情已深,卿去君随沉浪影
*
他居然承认了……
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这种事!
即便是在汉室皇贵中,这断袖分桃、南风弄椒之事,依然是最为阴私隐秘,难以启齿的,他竟然就这样厚颜无耻、又一脸坦荡地、当着义父和自己的面,承认了一切!
他是否该夸赵云勇毅担当?
……说到底,他是有多迷恋这个祁寒,竟然可以为了这人,离经叛道,说出这些大不韪的话来。
是自己不该问吧,临死前了,还非要自寻耻辱听他说出这些……明明早就猜到了的,不是吗?
张燕的心与体温同时骤降下去,唇角却溢出一抹冷笑的弧度,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剧咳起来。
“他是我这一生都无法触碰的,像星辰月亮。你说我撒谎,那我便是撒谎了。未遇到这个人之前,我确实撒下一个自己也无法洞察的谎言。误以为自己的伴侣必定是女子。其实,那只是因为我当时还没有遇到他。但我并不认为,恋慕着他,我便成了不正常的男子。”
赵云握紧了拳,将他一生都不打算吐露的话,倾吐了出来。
望着祁寒那张脆弱苍白的脸,他感觉一切的坚持都不再重要。
今夜,当他心中六神无主,仍自放不下祁寒,与平日一般折返宅第想看他一眼,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只滞留着一股太平教密香之时,一切的坚持与心防都轰然坍塌了。
望着祁寒空空的床榻,望着案前未动的《尉缭》,望着屉里翻出的那只烟熏火燎乌漆抹黑装过“定画液”的陶罐,望着掌心的伤药小瓶——他曾经多少次剜起药膏轻轻抚过那人冰玉水滑的肌骨,从一开始的纯思无邪,到后来的心驰神掣夜夜有梦……
床榻空了,他再也无法静静拥住那个人。像拥住整个世界一般。
将他从案前抱上去,裹好被子,凝望他恬淡却又惑人的睡颜。
床榻空了,他只能从枕上拾起一缕墨黑的发丝……他只能抓起那人素白雅致的衫袍揉紧在手,他只能握起几上冰凉的小弩和箭矢,哂笑自身的痴妄。
弩机之上已被摩挲出掉色的痕迹,光滑柔润,像是经年使用之物。
赵云蓦地心中大恸,竟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房中尽是祁寒的气息,种种物品,种种情境,种种笑谈,种种窝心亲昵的动作……清晰到刺目,深刻到灼眼。分明陪伴的时间那么短,他和它们却像是融入了灵魂一般,根本无法抹去。
祁寒消失了,被人擒了去,杳然不知所踪了。
于是,赵云的灵魂也跟着被掏空了。
接下去的那些时间,他煎熬得像是热锅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