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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五,太子在安和殿设宴,数得上号的勋贵之子皆在邀请之列。有意思的是,近几年冒头的年轻庶族官员,也通通都是座上之宾。
太子设宴的目的就引人深思了。缓和近期皇家和士族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可能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恐怕是要拉进和庶族官员的关系,同时就近观察,挑选未来的肱股之臣!
这次外宴,长安也被要求参加,这是长安第一次以正式身份出现在外臣面前,也是史料记载中,济阳公主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场。
太子坐在上首,济阳公主坐在太子的左下,右下的位子空置。
赴宴者中士族子弟有不少都曾是长安的同窗、玩伴,对她可谓是知之甚深。
当初长安突然不去宫学了,接着便是好长时间不曾听到她的消息,一度有传言说是济阳公主犯了大错失了圣宠!
长安回来后,因瑞庆帝身体原因和对她的有心栽培,日日伴驾,也没有再回宫学。
时隔那么久,突然在这样的场合再一次看到长安,世家子们都不禁面露诧异。
长安一改往日的丫髻素衣,头梳十字髻,身着玄色深衣式长袍,端然跪坐于几榻之上,面色静肃,目光粼粼。让人明知她年龄尚小也丝毫不敢小瞧。
时光在她身上刻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记,那个爱着红裳热情张扬的顽皮孩子完全在她身上褪去了痕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整个明阳殿正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两列案几相对而排,从上首座下一路排到殿门口。每张案几上都呈着五色彩粽,摆着雄黄美酒,挂着艾叶菖蒲。
宾客们各自为群,世家公子们坐在一列,庶族官员们坐在另一列,泾渭分明。
太子笑笑,只当没注意到,举杯开席。
果不其然,席上太子对世家子弟淡淡,却与庶族官员们相谈甚欢。有几个特别得太子青眼,尤其是一个叫杨遥疆的年轻将领。
这位庶族将领的经历说起来也颇为传奇。他出身军户,十三岁便接替父亲入了行伍。六年来,他凭着过人的军事才能在征西军中一路从无名小兵升至步兵校尉,引起了瑞庆帝的注意。瑞庆帝早已有扶持庶族将领之心,为了就近观察,把他调入了中军,暂领宿卫军越骑校尉之职。
明眼人一看,这分明就是第二个安肃侯了。
长安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他。
这位已成名多年的武将如今才不过堪堪及冠,年轻的不可思议。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棱角分明的下颚微微冒着青茬,虽不甚俊美却英气逼人,带着从西北战场滚滚而来的粗粝凛烈和铁血气息,与时下贵族名流那套衣带当风,熏香敷粉的做派全然不同,却看得长安倍感亲切。
几年的行伍生涯使他对目光的刺探十分的敏感,感觉到有人在不停的打量他,他目光一扫,却是个琉璃娃娃一般的小姑娘。她目光含笑地看着他,带着几分好奇。
而他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长安只觉得有一种近乎实质的悍然杀气,即使瞬间即收,仍激得她寒毛直立。
杨遥疆被她看得有些赧然,他轻声问坐在旁边的人:“这位姑娘是何人?是哪家的贵女还是太子的女眷?“
坐在旁边的正是璟和。他看了看长安,垂眸道:“她是济阳公主!”
“她就是济阳公主?”杨遥疆一脸惊愕,过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道“倒是与传言不太一样!”
璟和又看了长安一眼,笑笑不语。
宴席近半,气氛开始热烈了起来。
时下的士族名流,要么涂脂抹粉、华衣美服,要么不修边幅、追求自然,宴饮聚会之时更是崇尚精神超俗、肉体放达,袒胸露腹、食五石散都极为常见。
宫廷的御宴,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但谈性一起,也就不复刚开宴时的拘谨。
只是,士庶间依旧泾渭分明,丝毫没有要相互搭理的意思。
而杨遥疆这样出身军户的世兵子弟,更是尴尬。当朝的兵役制度是世兵制,凡为兵者除了出身世家的高级将领,其余皆入军籍,军户的地位甚至较普通民户更低。所以别说是士族名流了,即使是庶族的很多读书人也是耻于与其相交的。
璟和倒是全无门户之见。他心中对杨遥疆极为欣赏,从宴席一开始,就陪坐一侧,时有交流。
子渭不是孤芳自赏的上位者,杨遥疆是他一早就准备要拉拢亲近的对象,自然不会放不下身段。他已观察了他许久,时机一到,就领着长安下了主位,上去攀谈。
子渭上去就对着他一通好夸,诸如“少年英才”、“年少有为”之类的成语更是不要钱一样的往他身上扔。
他虽面上依旧恭敬,但武人毕竟耿直,不擅长做面皮文章,于是就呈现出一种语气动作恭敬无比,脸上的每一寸肌肉却都在不耐烦地叫嚣着“好烦啊”、“有完没完了啊”的诡异表情。
长安努力憋着笑意,看了子渭一眼,发现他和璟和也都是面色古怪的样子,知道阿兄多半是在逗着他玩呢!
第26章 慈安()
直到聊到了边境形势、征西军兵士情况等话题的时候,杨遥疆才渐渐健谈了起来,发现这个太子不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酒囊饭袋,这才真正起了亲近之意。到后来,子渭已经直接称呼起他的表字“慈安“了。
长安又忍不住想笑了,给那么一个满身煞气的沙场中人,取了一个出家人一样的名字,怎么都觉得帮他取字之人实在是个妙人。
提起他的表字,杨遥疆也是一脸尴尬。他解释道他的字是他及冠时,征西大将军所起。大将军说他身上煞气太重,最好起的字能够压上一压。
边境形势说到兴起时,他们就用米和红豆充当沙盘,当场就在桌上摆弄了起来。三人一个是天分超群的青年将领、一个是家学渊源的将门虎子、一个是谋略过人的天之骄子,皆不是泛泛之辈,很快沙盘上就已是一片风生水起。
士族那边因为太子的态度而觉得受到了轻慢,很不高兴。酒过三巡后,就闹了起来。
军队几乎都掌控在士族手中,士族那边当然不乏将门虎子。他们从小家学渊源,饱读兵书,很多甚至都是士族世代相传的孤本密稿,这就是士族的底气!当然不会把一个草莽出身的军户看在眼里。
他们一心想着要让这个军户丢个大脸,好让太子意识到自己的识人不明。
于是有人就提出要和杨遥疆来一场沙盘较量。
杨遥疆一脸不耐,但看太子没有反对,只能无奈应战。
正式比试自然不能用刚刚的简陋沙盘了。太子命人拿上了正规的军用沙盘,兴致勃勃地围观了起来。
为了增加难度,双方没有选择平原地形而是选择了山地。
长安也好奇地看了过来。她跟云起进行沙盘推演的时候,很少试过山地。对山地该用怎样的战略布局好奇不已。
士族那边出战的是王持。他是已故征北将军王俨的嫡幼孙,当得起士族子弟这一辈里的佼佼者。
刚开始,两人的形势都不错。但风格却被长安看出了个大概,王持沉稳,杨遥疆诡谲。一个深得兵书的章法,一个是实践历练出来的野路子。长安几乎可以就此断定,此局王持必输!
若是平原,两人输赢或者还在五五之间。可是山地,你照搬兵书的经验如何能够应对对方诡谲多变的奇招迭出?
果然,没过多久,王持额上开始冒汗,手上的动作也迟疑不定了起来。
长安看得目不转睛,实在是心痒难耐。一会想,如果她是杨遥疆会怎么布局,一会又想,如果她是王持该怎么接招,只恨不得此刻在盘上厮杀的是她自己才好!全然不顾,一群大老爷们中间,站着这么一个两眼放光的小姑娘,有多诡异。
随着盘上形式的渐渐明朗,士族们的脸色难看了起来。杨遥疆也不显得如何得意,好像这种情况是理所当然一样。子渭倒是开心,更确定了自己确实是觅得了一员良将。
长安全然不管场上这些人的暗潮汹涌,她的心思全沉在了沙盘之上。
“可以让我试试吗?”突然一个清软的声音响起。这是长安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她。
“可以让我试试吗?”长安抬起头,又开口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看着杨遥疆。
“公,公主请!”杨遥疆愣愣地答道,显然还没回过神来。
长安朝他笑了笑,伸出左手敛起右手宽大的袖口,右手露出皓腕,执起军旗。
盘上风格的突变让杨遥疆有些措手不及。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局面又几乎变回了势均力敌的胶着状。
众人这回是真的惊到了!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今日却能够坐在太子的下首陪着太子设宴有了自己的解释。
子渭亦若有所思地看着长安。之前就觉得长安回来后变化不小,一直都以为是长大懂事了,毕竟与同样变化不小的外貌相比也不算突兀。如今看来她在外面的经历恐怕并不简单。
众人心思各异,盘上却变数连连。一个算力过人,一个奇谋迭出,却是久久分不出胜负。
杨遥疆的眼中异彩涟涟,这个小姑娘的天分简直太惊人了!以她的年纪,就算从出生起就开始浸淫此道,也不过才多少年?
还记得第一次听说她,还是当年她离宫出走的时候,宿卫军被下了暗旨,要求秘密寻访,宿卫军鸡犬不宁了整整一年有余。他当时刚到宿卫军,对于这位顽劣出格的小公主委实没有好感。后来听说她回来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杨遥疆分了心,手下就有些没轻没重了起来。长安到底经验不足,兵之一道接触的时间也短,完全都是云起即兴的传授和讲解。不久便露出了败迹,她洒然认输,倒也不沮丧,只觉得酣畅淋漓、受益匪浅。
宴尾,太子和济阳公主先行退去。
退至后殿,子渭迫不及待地问长安对诸人的看法。
长安对杨遥疆赞不绝口。敬其才能,也喜他耿直。
长安的真正可贵之处是,时至今日,她依然保留着对人最本质的一些特性的看重,无关出身、也无关地位。这种超脱于时代主流认知之外的行事作风让她显得尤为难道。
她得感谢云起,在她还未形成固有的观念体系的年纪可以遇到他,然后他让她看到了一个与她生长的环境完全不同的世界。这种特殊的经历才使得长安有别于她生长环境里的任何一个人,成为独一无二的长安。
“那长安觉得璟和又如何?”子渭似笑非笑地看着长安,眼里带着淡淡的调侃。
长安没理子渭的调侃,想了想,认真问道:“阿兄是想要能吏还是纯臣?”
子渭颇有兴趣地问道:“能吏如何?纯臣又如何?”
“璟和虽好,可惜私心太重!可为能吏,却做不了纯臣!”
子渭拍了拍长安的肩,笑得豪迈:“要是没有私心的臣子,我还不敢用呢!”
长安亦笑,也许也只有阿兄这样的君王,才能驾驭得住璟和这样的臣子吧!
“你说的私心是指安肃侯吧?”
长安点了点头:“璟和选择文官,多半就是为了安肃侯。安肃侯的处境”长安摇了摇头,“父皇也不知能护着他到几时!”想到病重的父皇,长安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为人子女的,为父母费些心思,倒也不算是什么错!就算是私心,也是情有可原吧!”子渭道。
长安笑着点了点头。
子渭忍不住调笑道:“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呢!如今倒是不帮着他说话!”
长安眨了眨眼:“我如何能因私废公呢?再说了,要嫁的人可以换,阿兄可只有一个!”
子渭听得心花怒放,心想,这丫头果然上道,没白疼她!
“对了,父皇之前跟我提过,想把你许配给璟和,你怎么想的?”子渭不再调笑,认真问道。这个妹妹的想法,如今他也是摸不透了。父皇想让妹妹嫁给璟和是好意,想给她找个好归宿。若是妹妹不愿意,想来父皇也不会勉强。
长安愣了愣,好久才道:“父皇不曾跟我提起过!”
“你不愿意?”
长安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璟和跟二皇姐应是相互有意的若父皇想要笼络住璟和,并不一定非要是我!”
“你这丫头!父皇若知道你这话才要伤心呢!皇家想要绑住璟和不假,但正像你说的并不是非你不可!父皇是一心想给你找个好归宿,如今的青年才俊里确实没有比璟和更好的,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欢!颍川在父皇心中如何能够和你相比?”子渭怒其不争道。过了一会,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地调侃“还是说,你还在生璟和的气?”
长安无奈道:“哪里是这个事!小时候能懂什么?说过的话也值得你们那么当真?我不是非璟和不可!对他更没有男女之意!你和父皇就别费这个心了!”
子渭搂着妹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哟,小时候不懂什么,看来现在是懂了?来来来,跟阿兄说说,你想嫁谁?”
兄妹俩正说着呢,殿外突然喧闹了起来。想来,是前殿散席了。
没过一会,吵吵嚷嚷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子渭对着长安做了个鬼脸,一副看好戏的表情道:“估计两伙人又掐起来了!”
长安被子渭幸灾乐祸的语气给逗笑了。这哪像未来的一国之君,分明就是想看热闹的顽童嘛。
子渭拉着长安出了后殿,躲在廊后的花厅里,里面看外面清清楚楚,外面看里面却是一片漆黑。她如今是真的相信母后曾经说过的,阿兄小时候的种种顽劣事迹了!
可惜等他们一切就绪,准备要听一耳的时候,外边却好像已经掐完了,渐渐又恢复了安静。
看到子渭一脸失望的样子,长安忍不住调侃道:“一群嘴皮子利索但身骄肉贵的贵公子,和一群身手矫健但不善言辞的大老粗,能怎么掐?是打一架好呢还是吵一架好?人以群分果然是至理名言啊,不是一个品种的凑到一起,就算想干架都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啊!”
子渭居然还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简直要疯!
还没等他们失望多久,外面就边聊边走过来两个人。
仔细一看,却是杨遥疆和刚刚席上的另外一个叫魏坤的庶族官员。
“慈安,刚刚那群公子哥儿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子看重你,他们不过心中不平而已。”
杨遥疆笑着摇了摇头:“我如何会和他们一般见识?不过是嘴皮子厉害,论本事还不如一个女子呢”话一出口,觉得自己失言了,忙闭了嘴。
魏坤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公主毕竟是公主,以后恐怕也很难再遇上,你不要太挂心才好!”
杨遥疆急急想要否认道:“不是,我没我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
魏坤叹了口气,拍了拍杨遥疆的肩膀,道:“虽然大家都说你是第二个安肃侯,可安肃侯到底只有一个!”
杨遥疆沉默了好一会,缓缓垂下了眸:“我知道”
等两人走远了,子渭才拉着长安走了出来。
他一脸欣慰地看着长安,一副“我妹妹也是有人喜欢的”欣喜模样。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一脸紧张地问道:“妹妹啊,你刚刚说想嫁的人不是璟和,不会是他吧?”
看长安不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