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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微微躬身,背脊依旧笔直,清朗英正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请陛下秉公决断。”
荀澈则撩袍跪倒,重重叩首三次,才同样直身望向宣帝:“臣万死,先前事发之时,一心想将此事压下,只以为是吴王妃于臣家有怨,与臣妻有怨,臣不敢以微贱之身,损害天家清誉。然如今齐珂之母中毒,还望陛下明察。士林学子,乃江山后继之储备,若后妃皇子私下拉拢之下利诱威逼至此,只怕有德有才之人不愿出仕,贪图富贵者趋之若鹜,长期以往,社稷堪忧。臣一身一家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江山为重,以大盛的万世基业为重!”
言至此处,阁臣与中书省重臣亦在片刻沉默之后,跪倒附议:“陛下,兹事体大,还请陛下明察。”
宣帝气得一阵阵气血翻涌,眼前甚至都有几分发花。只是此刻这位九五之尊也并不能完全分清,他这股滔天的愤怒到底是来自何处,是震惊于看似贤德端庄的皇后居然伸手到了这个地步,要将赵王之外所有的皇子都算计死。
还是身为一个皇帝,也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居然一次又一次地看到自己的后妃与儿子们行出这样丧德败行的丑事,被臣民告到脸上。
他并不是一个残暴独断的君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过于平和宽仁的个性,在先前十数年的歌舞升平之中,才纵容出这样的局面。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宣帝甚至也不知道这烈怒之中到底有几分是向着皇后与丽妃以及皇子们的失望,还有几分是因着他自己做帝皇做丈夫做父亲的失败。
御前中官与近侍看着宣帝的脸色,此刻已经是吓得不行,幸好在几乎小半盏茶的沉默之后,宣帝终于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烈怒心绪,甚至都感受到了喉头有些隐约的腥甜,才开口下旨,命中书省与御史台,并尚务司会审,无论此事到底牵涉到什么人,都一定要查个清楚明白!
这一道旨意,可算是将天旭末年的这段风波再次推到了浪潮尖头,虽然太子早在当初大婚之时为了太子妃明锦柔可算是与昭阳殿产生了明确的裂痕与分歧,但无论如何,太子也是自小养在皇后身边的。
所以直到文安侯荀南衡的这一本提出之前,还是有相当多的人以为,朝廷的大局已经渐渐落定了。吴王魏王还有丽妃,就算是没有再审齐珂之事,因着中秋宫宴里的丑闻也是难以翻身了,等到再审齐珂,又翻出什么吴王对齐珂下药、胁迫其母等等罪行,都可以说是将曾经宠冠六宫十几年,受尽宣帝宠爱的丽妃母子一脉打到了万劫不复。
那么很自然的,太子的青宫储君之位越发安稳,而文皇后当然也可以踏踏实实地等着宣帝百年之后的太后尊位。至于体弱多病的四皇子赵王,有一个世袭罔替的亲王爵位,也算合适。
至于皇后是否真的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一手养大的他人之子扶上帝位,就只能说见仁见智。
但是,这一切的众人以为的“平衡”,或者“落定”,都随着荀家的这一本彻底打破。
荀家所参奏之事一旦落实,文皇后这样谋害命妇和民妇,从而试图操纵重臣以及学子,进而影响皇子的手段,已经可以说得上是祸乱朝纲。若是相比起来,丽妃的两个儿子彼此之间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是教子不严、私德有亏,反而算不得太过严重了。
所以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谁会在意天气如何变化呢?
人人都在等着看,高居凤位十六年、虽然看似不得帝心,却也并不曾后位动摇的昭阳殿女主人到底要如何回应。
而结果多少有一点乏味,文皇后回应的速度倒是很快,几乎就是在前朝廷议结束不到一个时辰,一身素衣的文皇后就已经跪到了乾熙殿外,表示自己要去皇陵诵经,让列祖列宗为她证明清白。
至于那些具体的指控,文皇后当然也给出了回答。
简单地说,就是没有否认,也没有质疑任何有关齐珂之母中毒,以及荀老太太中毒的事情。只是非常简单直接地将有关李嬷嬷的所有行为,都直接指向了齐珮。
说到底,虽然李嬷嬷以前是昭阳殿里的人,但赏给了齐珮这个吴王妃之后,就已经不再听命于昭阳殿。皇后甚至表示李嬷嬷以前在宫中确实没有出过问题,如今这个人是到了齐珮手里才出了所有的事端。
自己与荀家并无仇怨,倒是齐珮出阁前就跟俞菱心不和,而拉拢齐珂更是为了她的丈夫吴王,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跟昭阳殿没有关系,自己作为一个多年不得丈夫喜爱的软弱皇后,只是全然无辜罢了。
倒是荀家,不在这件事上追究吴王和吴王妃的所作所为,只凭着李嬷嬷最初出身昭阳殿这一点,就诛心质问自己这个多年无过的中宫皇后,天理何在?
如今儿子多病、又不得丈夫喜爱,娘家也无兵权的她,只能自请去皇陵诵经,列祖列宗在上,总是能看见她的清白。
如此这般的一番话说出来,既是楚楚可怜的,也是大义凛然的,头疼不已的宣帝一时竟不知再说什么,当然是没有许可皇后的守陵诵经之说,只能丢回给阁臣与中书省,命再查、再查、再查。
一时间,外间的议论也越发热烈,认为这是长春宫与吴王府的计策的有之,认为这是皇后借刀杀人、事后甩手的计中计者也有之,当然还有认为这是荀家人看透了一切所以纵容皇后借着吴王府借刀杀人然后反咬的计中计中计,也是有的。
但与此同时,也不乏各种各样其他的说法,有的说什么天象异常,或者皇后或者那位皇子宗室中邪的,也有的说是北戎西狄先前勾结祁家谋算大盛不成,又有细作到京城潜伏着左右挑拨搞风搞雨的,甚至还有人说是皇室或者太庙的某些花草树木石碑石雕成精了,才生出这许多的风波云云。
而在各种各样热热闹闹的说法之中,原定于十月应该携带家眷离京前往封地的三皇子魏王,居然并没有任何耽搁的意图,还是如期上表,准备行程。
只是就在魏王进宫挥泪拜别宣帝与丽妃,同时多少有些尴尬地拱手告别兄长吴王之后,预备启程离京的当夜,魏王府突起大火,半个京城都因此惊动骚乱,人心惶惶。
天干物燥()
说起来;走水之事在京中说少见也少见;到底是凶险大事;然而与过去这一年之中风起云涌的格局变化相比较起来;却也算不上多么骇人听闻。
毕竟除了文安侯府、翠峰山庄两次也算得上满京皆闻的火灾之外;去岁宫中选秀宴上的猫儿受惊、宴席起火、秀女落水的大事;也是普天同知。
因而若魏王府的这次火灾只是一次寻常的公卿之家初冬意外;原不至于闹得多大的。数百年来大江南北的更夫们时常念叨的那一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本就是有道理的。
可是,此事偏偏发生在魏王一家已经辞别帝后、丽妃与宗室、正妃侧妃无论病弱痊愈、妃嫔娘家是苦苦哀求还是重金贿赂、最终都还是打点了所有行囊预备了一起前往西北苦寒封地的前夜;不知如何便猛然爆发的烈火在三更深夜猛然点燃了曾经浮华绮丽,满了奢靡富贵的魏王府正院,炽烈火焰仿佛燎天之势;几乎要映红了京城的西北夜空。
混乱的人声哭喊声和火焰燃烧、树木倒塌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当魏王府左右的官邸宅邸惊觉、再赶去相助救援的时候,惊人的火势已经从王府正中的正院蔓延到了左右二路上。
而等到羽林军、京兆衙门;甚至京策军已经都匆匆调集精锐赶到魏王府、生死不顾地向内洒水救援;以及试图抢救人命的时候;连三路并二门左近的树木都已经遭到了波及。
第一个赶到现场的三品官员;也就是负责当夜京城防务的京策军左郎将潘缙吓得连腿都软了;几乎是靠身边亲兵扶着才哆哆嗦嗦地继续指挥救火救人;只是这向宫中的紧急禀报,却真不知如何措辞了。
当然,很快他也就不必费心这个问题了。
因为再一刻之后;距离魏王府最近的宗亲;谦王府世子已经赶来,同时到达的还有无论传闻到底尴尬到什么地步,到底是魏王同父同母亲兄长的二皇子吴王殿下,以及通过羽林营报讯而飞速请旨赶来的太子殿下,并年轻的天子近臣、中书舍人荀澈,另有居所同样靠近魏王府的晏司马,沂阳侯,许尚书等人亦纷纷赶到。
在漆黑而冰冷的冬夜之中,本应安宁平静的青砖碧瓦上,刚刚飘落几日的薄薄初雪早已消融挥散,反而在众人惊惧惶急的忙乱里,被往来奔走的兵士手中灯火,与那狰狞冲天的烈焰火海交映之下,闪烁着诡谲而惨烈的暗红。
即便这场滔天火海的熄灭整整耗费了一个半时辰,兵士灼伤者近百,然而在那无边的热浪之中,在场的储君与皇子,公卿与权臣,甚至头脑稍有一丝清明的士官,心中都早已满了彻骨的极寒。
先前的一波又一波变故,说什么风云变色,雷霆惊动,到底是廷议之中的朝臣争论,前朝后宫或明或暗的角力,然而不管是几方势力的平衡制约,还是宣帝这仁厚软弱的性情,始终都还没有到了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
再说穿了,就是没有见血。
而这一次,等到大火彻底熄灭的一刻,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恐怕也要随着魏王府曾经的雕梁画栋、锦衣风流一起,统统化为齑粉了。
带着这样的念头,当远方传来隐约的鸡鸣,而魏王府的火势也终于彻底熄灭之后,满身乌黑狼狈的兵士们撤出,太医、医士与宫中并中书省、宗景司等赶过来的查看情形的新一群人赶至,人来人往的混乱与忙碌之中,居然带出了一种奇异的静默。
魏王府大火中被救出的伤者自然有人或受伤或受惊而哭泣分诉,亦有各色相关人等盘查检索,交接搜检,登记问话等等。
然而不管到底有多少人来人往,又有多少人或哭或说,魏王府破败乌黑的残桓,以及大火过后满地的焦尸,在初见曙光却又云雾重重的灰蓝天空下,仍旧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自觉地背后发寒,舌底发苦,再多的混乱与喧嚣,仿佛都不算什么声音了。
而当魏王府大火之事的清点结果刚刚出来第一个部分,也就是当宣帝钦点的御前翊卫过来清点,确认了起火最早、烧毁最为严重的王府正院之中那具面目全非的焦尸,身边勉强还能辨认的金玉配件,确实是魏王多年来从不离身的皇子信物又回报宫中,乾熙殿里亦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沉寂。
这时即便耿直如太子,多谋如荀澈,又或皇亲国戚如沂阳侯,老成谋国如首辅英国公等,众人一致皆是微微颔首欠身,并无一人主动开言多说一句,甚至都没有人主动去望向宣帝此刻不住颤抖的双手。
身为人父骤失一子的滔天悲痛,以及身为人君竟见此剧变的无边激愤交织在一处,本就数日来精神不济的宣帝想要猛然站起,竟然气力都不足,而御前中官和近侍同样在巨大的震惊畏惧之中,不敢贸然揣测圣意,几乎是等到宣帝非常明显地扶着书案站起却又身子一歪,才慌忙抢上相扶:“皇上!龙体要紧!”
殿外当然另有太医相侯,听到这句话都本能地上前了小半步,但下一刻,宣帝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震怒却终于发了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随着宣帝几近力竭的一声怒喝,只听哗啦啦脆声连响,宣帝竟然将御书案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镇纸、笔砚、本章甚至珍玩等等,一律扫翻在地,书案前虽有江川祥云织锦毯,然而景泰蓝镇纸与宣帝平素把玩在手的羊脂玉如意一同落地时两相叠撞,再与笔洗砚台相击,霎时间玉碎瓷飞!
太子与宗亲群臣立时尽皆跪下:“陛下息怒!”
“息怒?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平白起火?为什么在”
质问到前半句的时候,宣帝还是面色铁青,双眼通红,额上青筋暴起,仿佛再下一刻就要转身去拔挂在墙上的宝剑,提剑怒问。
然而或许这样的烈怒与悲愤,实在超过了宣帝的承受之力,再下一句的质问还没出,整个人居然就直接栽倒了。
这一下的混乱就更大了,身手敏捷的太子距离宣帝原本就近,登时反应过来膝行抢上,与其他魂飞天外的内侍一起扶住宣帝并急召太医,宗亲与阁臣们在这一刻更是大惊失色,急切之间也要纷纷起身抢上,谁知沂阳侯近日身体也是大大的不好,起身过猛直接一下滑倒,甚至扑到了身旁的晏司马。
一时间乾熙殿里人仰马翻的混乱不必言说,起居注的史官甚至都毫不留情地铁笔如刀:“宣帝于乾熙殿闻皇三子大凶之讯,惊怒晕厥,储君跪扶。沂阳侯扑倒中书晏司马,晏司马亦昏厥”
只这“晏司马亦昏厥”六个字,就成为了后世争议甚久的笑谈记录,为天旭末年的宗室逸闻带来了无限猜想与遐思。
这一点,当然是额头生疼的晏司马转日躺在自家床上休养之时,断断想不到的。
但他能想到的,则是此刻在宫廷内外,朝野上下,迅速流传开来的无数种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传言说法,以及势如惊雷一般的局势紧绷。
毕竟谁也没有料到,身体一直都还算不错的宣帝,会在魏王府一场大火之后就直接吐血倒下,卧床不起。而这个时候青宫重华殿虽然已经有了储君夫妇的入主,但京城的格局距离真正的国本立定,风雷不惊,还有至少十万八千里。
晏家人在送了为晏司马复诊的太医出门之时,即便心知肚明,还是在看到街市之中骤然增加了数倍的巡防兵士、往来的戎装甲兵而心惊不已。
十月的寒风阵阵呼啸声中,京城中的行人几乎就是在这一夜之间就减少了九成,车马也只剩原先的三分之一不到。魏王府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宣帝骤然的病倒,吴王的即将离京但尚未离京,文皇后与丽妃之间的曾经对立又或继续对立,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场含蓄多年的争端,怕是会有个极其暴烈的结束。
在所有的辅臣与重臣皆关切不已,士绅平民仓皇张望的这个时刻,人人都不想出门的。这个道理连小孩子都懂,皇帝的亲儿子就这样一场大火全家烧死在京城里,谁知道怎么才能抓出来是谁做的,而又有谁会受到连累全家陪葬?这个时候能不折腾就不折腾罢。
那么再反过来说,若是在这么个刀尖悬在门楣外,网罗洒在街市中的要命时候,还有人敢光明正大带着礼物驱车出门到亲戚家走动,可真的是胆大到了极点,也是事情要命到了极点罢?
那可真是不像昌德伯府惯常的作风了罢?
俞菱心唇角先轻轻一勾,随即低头抿了抿茶盏里清澈而温热的茶汤,才轻轻抬头,望向面前明明五官还是那样端丽过人,精气神与整体容颜却已经颓败衰老的妇人:“有话不妨直说,母亲。”
寇玉萝()
听到这一声久违的呼唤;寻常的母亲大约都会有片刻的激动;然而坐在俞菱心面前的齐氏;却仿佛坐在了针板上;又好像坐在火堆里;从头到脚都那么难受;从里到外都是又焦灼又难受。
她当然不是没有预备好的话要说;也不是没有长久以来积攒酝酿的种种委屈与愤怒,只是齐氏自己也不明白,以往在家里在外头都从来没有收敛过的那种哭闹怒骂的气势;此刻到底被什么阻拦了。
以及,眼前所见的女儿俞菱心,明明容貌与自己有六成相似;端秀柔美;话音做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