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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没来由心头涌起一阵酸楚,扑通一下跌坐在了交椅上。
忽而门开,李代瑁进来了。他今日去尹府贺寿,未穿朝服,穿着件玄色阔袖长袍,阔幅白衽,结竹簪,清爽的像个道士一般。
在门上足足愣了三息,他回头吩咐僚臣:“关闭府门,戒严整座上东阁,无论里面有任何声音,绝不能让老太妃进来,快去。”
从一开始厌恶季明德的存在,到后来看他当面杀季墨,再到险险捅掉自己第一辅政大臣的位子,李代瑁算是被这个土匪儿子给磨光了气性。
自幼在土匪窝子里长大的孽子,孽障,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挑战他的耐性,气的他吐血,却又无可奈何。
所以看到亲儿子被绑,儿媳妇叫他削掉一只耳朵血流满面时,李代瑁竟也没有太多惊讶和愤怒。
他现在只想有机会能亲自结果了季明德这个孽障,然后再结果自己,从此还这世界一个太平,自刎以谢天下,以谢他无能为力,却想继续保它平稳向前的,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
唯有两把交椅,宝如坐着一把,李代瑁坐到了她身边。
季明德示意野狐抽开李少源嘴里的布条,展开卷轴问道:“你觉得这封信是谁人所书?”
李少源怒目盯着季明德,欲挣扎,挣扎不得,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尹玉卿身边挪着,在看她被季明德剪掉耷拉着一只耳朵的脸。
“你怎么样?”李少源问道。
尹玉卿也被反剪了绑着,嘴里呜呜直叫。野狐抽了她嘴上的布条,尹玉卿即刻吼道:“我要叫我爹来踏平你们这座王府,将季明德和赵宝如五马分尸,凌迟处死,斩成一截一截,也不能消我的恨。啊,我的耳朵”
野狐又将布条撕了回去。
季明德长腿跨步,走到李少源面前,道:“你若此刻好好与我说话,她的耳朵还能缝回去,若不好好说,她从此就得丢一只耳朵。”
李少源犹如愤怒中的狮子,紧紧盯着季明德看了半晌,总算抵不过他土匪式无遮无掩又欲吃人的目光,先泄了气,低声道:“这字虽是宝如写的,但写字的宣纸,是姑田贡宣中的夹宣,这种宣纸,唯有宫中才有。用的墨,是庐山产的松烟墨,这种墨,如今只在关内流传,秦州还没有。”
夹宣质厚,有些是直接拿两到三层单宣裱背而成,书完之后,可以分揭成完整的两到三张。有些人盗书法名家们的画作,把一幅分折成两三幅,就是这么做的。
季明德转眼,将裱着宝如书信的那张宣纸丢给李代瑁,冷冷看着他。
生了这样的土匪儿子,李代瑁便心在吐血,也只能吞回去。
他码不准季明德绑王府中的世子爷和世子妃,割耳朵是为了什么,只能顺着季明德这头犟驴的毛来捋:“宝如的委屈,本王知道了,明日,本王当着阖府人的面替宝如正名,这总该行了吧。让你这土匪跟班把玉卿的耳朵给缝回去,她一个妇人没了耳朵可怎么活?”
季明德挥了挥手,野狐一把扛起尹玉卿,大约是去替尹玉卿缝耳朵了。
土匪们缝针的手艺倒还过得去,可是再怎么缝上去,那只耳朵也不是原来的。
宝如目送野狐扛走尹玉卿,再回头,季明德搬了那只官皮箱过来,哗的一把,倒洒在李代瑁面前,转而笑问李少源:“世子爷,告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
官皮箱中哗啦啦洒出来些东西,有金银锭,还有几张地契,另还有几件换洗衣服,除此之外,还有两套半新不旧的女子中衣。
宝如难过的别开了眼。那半新不旧的中衣,恰是她前些年在这府中夜宿时,留在李悠然那儿的,李少源连它也寻了来。
物品一样样洒出来,季明德绑腿紧扎到膝盖,两条腿看起来格外修长,缓缓在李少源头顶迈着步子:“世子爷,告诉王爷,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少源挣扎着坐了起来,冷冷看着季明德,一字一顿道:“姓季的,你先是在关山之中杀光宝如所有的仆从。再绑赵宝松,逼她卖掉赵氏祖宅,剥光她身上所有的一切。
然后,再在她走投无路之时花五百两银子将她买回去,杀人的是你,救人的也是你,就你这等小人,配不上我的宝如。”
李代瑁亲自抽了炎光嘴里的破布,道:“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炎光性直,亦冲,怒冲冲道:“我们爷觉得二少爷待宝如姑娘不好,横竖王爷儿子多,不在他一个,于是我们,我们准备”准备带点家当,再带上宝如,私奔,离开长安。
李少源忽而仰起脖子,开始仰天长笑,笑了许久,转头盯着老爹李代瑁,骂了句:“懦夫!”
从一开始把父亲当成高高在上的天神,到后来暗暗猜测李少陵是他的孩子,再到后来,恍然大悟是白太后害自己瘫痪,而宝如所受的一应苦难,李代瑁皆有参与之后。
李少源万念俱灰,打算在宝如入府之后,说明一切,并趁机带她远走,回老太妃位于庐州的老家,置份产业独自生活。
谁知今日嫣染没有哄来宝如,季明德倒是回来了。还从齐国府拎回了本该夜宿的尹玉卿,当着他的面,削了尹玉卿的耳朵。
他原本就亏欠尹玉卿良多,这下更加偿还不清了。
李少源道:“王爷,白凤害我瘫痪在床上整整一年半,您是知道的吧?可您为了辅政大臣之位,为了您的小儿子李少陵,不闻不问,刻意压下此事,任凭我母亲作践宝如,千里路上敲锣打鼓送休书,在您眼中,究竟还有没有骨肉亲情?”
李代瑁抓起桌上一只玉如意便砸了过来:“混帐,少陵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你再这般诳言,老子此刻就废了你。”
李少源继续狂笑:“白凤害我,您打算就这么算了?”
李代瑁道:“明日起,我会发禁令,禁足她于交泰殿中,永不许出。你要相信,此事我并不知情。否则,至亲之子,我岂会放任她害你?”
他只是,从未在这些事情上操过心,和所有人一样,认为凶手就是宝如,没有深究过罢了。
李少源终于低头,举起被捆着的双手道:“季明德,我的话问完了,要杀要刮,此刻都随你。”
李代瑁也在看季明德。
季明德抽出匕首,削开绳索,才一松开,李少源双脚夹着飞镖朝他倒踢而来。
匕首才挡过飞镖,再一枚飞镖自耳畔擦过,李少源一个跟斗,脚踢出墙上所挂的长剑,纵腰一个横扫,直冲冲将季明德手中的匕首砍飞。
季明德亦从墙上抽了把砍刀下来,跃身便跟李少源打到了一处。
李代瑁坐在椅子里冷笑,道:“打的好,无论你们今日谁打死谁,老子都替你们买棺材,大办丧事,若是都死了,那是老天开眼,老子陪你们一起死。”
他忽而转身,问宝如:“你是要走,还是看他们互相打死对方?”
血谕()
宝如心中亦有气。她当初嫁季明德的时候;可没想到他会是李少源的哥哥;若知道;便拼死;也不能嫁他。
而分明在她回府之前;李少源都是息了心思;跟尹玉卿两个好好过日子的;谁知道这会儿竟又打起来了,还要跟她私奔?
她立刻起身,转身进了里间书房。
*
土匪头子和大理寺少卿连刀带枪;天上地下的打着,书本折页乱飞,玉器摆件横扫;李代瑁稳坐其中;紧闭双眼,心中盘算;今天若是自己出不去;这两个逆子明天会不会拆了这座亲王府。
若是出得去;这两个逆子;死的又会是哪一个。
显然;若是季明德,他心中的伤痛会更少一点。毕竟李少源是他自幼儿看着长大的;而季明德不是,他只是个半路杀出来的;他不堪回首的一夜中种下的孽障而已。
若李少源死;他想他会继续活下去,为了杀季明德,也要继续活下去。
但若是季明德死,他此刻想都不想,就会陪季明德一起死。
从腰间抽出佩剑,李代瑁稳稳坐着,要等个你死我活。若死的是季明德,他此刻便拨剑自刎,把烂摊子丢给李少源。
不知何时出门的宝如又回来了。
她手中捧着一份明黄色缎面裱背,以金线绣成圣旨二字的诏书,走到李代瑁身边,道:“至今也有三年了,从先帝死的那日起,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留了血谕,想知道他临终之前,要传位的那个人是谁。
这便是你们所有人一直以来,想要看到的血书,便打架,能不能看完了再打?”
季明德和李少源果然同时停手,李代瑁也不敢相信,接过诏书,上面颤巍巍手写成的血字,字迹呈褐黄色,早已干涸褪色。
李代瑁问道:“这东西,你一直以来藏在何处?”
宝如伸出自己的袖腕,长长的阔袖七寸宽的滚边是被剪开的样子。她道:“我并不敢将它放在任何地方。所以每每要出门,总是提前缝好在阔袖的滚边里面,时时要捏一把,看它还在,才好放心。”
李代瑁仔细辩认了很久,抬头再看宝如:“竟是他?”
传位之人,赫然写着李少瑜三个字。
所以,先帝要传位的那个人,竟然是英亲王李代寿的儿子李少瑜,满长安人城人人耻笑,最不成器的那个?
宝如解释道:“依我爷爷的说法,当年先帝后宫里的良妃曾有过一胎孩子,但后来据说产了个怪胎,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恰英亲王府王妃也有身孕,生的孩子便是李少瑜,可我爷爷说,英亲王的孩子其实早死了,李少瑜是被偷梁换柱的,先帝的儿子。
先帝应当早知此事,但因为有太子在,而李少瑜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讨先帝喜欢,他也就装个不知道,李少瑜一直被养在英亲王府。
先帝去的那夜才知太子非自己所生,于是才会书那封血谕,想正李少瑜的血统,传位于他。”
说起血统,方才还打成急赤红脸的季明德和李少源同时冷笑。
李代瑁卷上诏书,揉着眉心道:“那天夜里,先帝也是断章取义,误听误信了为父和太后之间的只言片语,便认定为父和太后有私,以致于到最后怀疑少陵的血统。
但为父就在这里说一句,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为父是天地间的君子,自打成亲之后,怕酒后乱性,连酒都戒了,二十年不曾沾得一口黄汤,又岂会乱人伦,通宫闱,与大嫂成奸?”
李少源趁此偷手想袭击季明德,却叫他先一步发现动机,直接反手,压到了墙上。
宝如见这两人又打了起来,怒道:“我爷爷拿到血谕之后,渡少瑜的为人,觉得少瑜不堪国之大器,不可做那等扶昏君上位的奸佞,拼着几方剿杀,就是不肯吐口把血谕拿出来。只为保李少陵的皇位能够做的安稳。
他是为你李家的江山而死,看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对得起我祖父的一片忠诚吗?”
可以想象当初赵放的为难。垂死的皇帝塞给宝如一份血谕,那东西便是个烫手山芋,他若拿出血谕,就会把李少瑜肘上皇位。但李少瑜那个脱缰的性子,铁定会是个昏君。
还不止是昏,养在皇宫里的皇子们,便是昏,也只在那个宫城里昏。李少瑜是满长安城的花街逛惯的,做为一个纨绔都整日走鸡斗狗寻衅滋事,若叫他当了皇帝,当会是个暴君,还不止暴,或者会是古往今来,第一黄唐的君王。
赵放人太老实,再加上李少陵虽年幼,但天性稳健,在李代瑁的调/下,自幼有明君之风,他怕李少瑜当了皇帝江山要乱,所以不肯拿出那封血谕,就只能任人宰割。
她见俩人仍不肯停手,又道:“三年来,我也曾叫朝廷逼到走投无路,可为了少陵的江山能安,为了少瑜的性命,不曾将它拿出来。
但今天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概因少瑜比起你们,实在算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比这满长安城所有的男人,都有资格做皇帝。”
李少源挣开季明德,接过血谕细看,上面果真是李少瑜的名字。
他问道:“为何?”
宝如怒目,泪花儿满颤,道:“因为,他昨夜曾说,男人们生来,就该是保护女人和孩子的,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得,就当不得是个男人。
他虽性子无缰,可一听说两国要开战,也不管自己行不行,骑马就往逻些去接悠悠了。再看看你们,大敌当前,一个在割弟妹的耳朵,一个还盘算着与长嫂私奔,可知道土蕃人眼看就要打过来,可知道若土蕃与突厥联兵,这座长安城都岌岌可危?”
她也不看李少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季明德。
那眼泪婆娑的样子,显然是气极了。
李代瑁可以在朝堂上应对任何人。就连早有反心,欲要改朝换代的尹继业都时哄时唬,给一棒子又给颗糖,对付了近十年。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个打幼儿土匪出身,行事全无章法套路的儿子。
是以商量的口吻,他问道:“你是为了逼我放秦州都护府的兵权,才割玉卿耳朵的?”
季明德一件黑短打,长腿自然分开,咧唇一笑,黑衣衬着牙齿犹为显白,笑的阴气森森:“我也曾求您,您不给,于是我只好用逼的。”
李代瑁两鬓突突,气的恨不能即刻拨刀结果了这个无法无天的孽障,抑着怒气道:“尹继业今天才出发,往肃北,争取从突厥手中夺回西海郡的控制权。那地方葬着你们两个长姐,我给了他八十万饷银,增兵十万,他才肯亲自带兵讨回。
我算了一下,至少三个月,他就会回来。”
季明德道:“所以,这三个月之内,尹玉卿掉了耳朵的事,你可要千万瞒紧,一丝风声也不能放出去。至于赤炎带的兵马,我保证三个月内,把他们打回逻些。”
李代瑁望着面前两个儿子。
李少源毕竟更亲,而季明德,天生的反骨孽障,若把秦州都护府的兵权交给他,谁知道他最后会不会化兵为匪,再率匪起义?
想到这里,李代瑁起身,将那份血谕卷起,揣入怀中,低声道:“少源任秦州都护府都督,明德任副都督,你们的女人,为父替你们看着。
若你们一路上内讧打死彼此,为父替你们办丧事,若果真能战败土蕃人,为父上表皇上,为你二人请封亲王之位,如何?”
宝如以为季明德不会答应,正忐忑着,便见季明德走了过来,牵起她:“我必须做秦州都护府的都督,这没得商量,至于世子爷,没什么副都督给他做,因为位子已经满了,他必须随我去,在我身边做个师爷倒是不错。”
李代瑁再次气的吐血,转而去看李少源:“你呢,可行否?”
李少源默了片刻,低声道:“若得胜,我不要亲王之位,也不要封金厚赏,只要一样东西。”
“何物?”李代瑁问道。
李少源手中还有长剑,横指,顶上季明德的眉心,道:“我要季明德的耳朵,为玉卿报仇。另,待战胜归来,我还要一个公平的机会,校场厮杀,不论输赢,只论生死,与季明德一战。”
季明德回盯着李少源,仍是一笑:“好,我等着哪一日。”
醋性()
从上东阁后面;有一条石头铺成的缓坡;直穿下去;可以到海棠馆的后门上。
五月花开的正好;坡下就是海棠馆的后苑;苑中芙蓉大朵大朵绽放着;到了夜晚;后花园点起灯来,隐隐绰绰中一股朦胧之美。
抬眼,便是整个长安城的夜景。纵横铺开的都城;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