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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五言八律平平;但一篇策问做的着实惊艳,未流于制式;也不破格出奇;于规矩方圆中文笔生动;对仗工整;内容远大于形式;虽辞藻不够华丽,但循循而诱;中而不倚,恰如其分。
若以我来论;今科考生;他当列一甲。
但二哥白纸黑字,叫我一个秦州举子都不许录,至于那季明德,他更是放了话,往后也永不许录用。”
一甲只有三个名额,状元、榜眼和探花。
老太妃看着亲儿子书的那八个大字,一脸的笑凝结在脸上,道:“明德是咱们皇家骨肉,听说小时候在成纪放羊,得李翰亲传亲授,才能读到点书。
寒门学子,考到长安已是不易,秦州举子一个不录,就只为将他刷下去,皇家如此,百姓若知,读书人若知,得多寒心?”
李代圣是高宗皇帝的遗腹子,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只论表相的话,风流儒雅,一身正气。
他道:“所以我特意相邀,想看看季明德其人究竟如何。”
老太妃敲着桌子道:“既你说他的策问内容远大于形势,中而不倚,当列一甲,那就必须要录,你二哥哪儿,我替你顶着。”
李代圣笑了笑,道:“听说他今日要来拜访,我总得见见他,才敢下决断,值不值得为了他而得罪二哥。”
老太妃拍着桌子爽朗一笑,道:“我自己的亲孙子,人品我比谁都知道,既你要看,那咱们就一同去看。”
*
正门外虽一派冷肃,但东西两侧的侧门外却热闹非凡。
东门外全是来拜师门的举子,西门外则是受秦王相邀,至后苑赏花的娇客们。
宝如心中其实颇为忐忑,毕竟两年多未跟长安的旧人们相见过,只怕很多姑娘见了她就要躲,虽表面上笑着,心中却担悬无比。
谁知远远还未到门上,便见一个小丫头走了过来,笑嘻嘻道:“宝如姑娘,果真真的巧,我家姑娘问你可也是去,若是,快上车,与她一道儿走吧。”
宝如回头,白明玉白面素绫,恍若云中仙子,自马车里走了出来。
季明德还欲多交待两句,见着白明玉,不欲再生事,转身便走。
俩人相携着手,宝如虽身姿娇小,但在更娇小的白明玉跟前,却要高她一头。
“听说你要来,所以姐姐也来了,这些日子在曲池坊,你过的可好?”白明玉问道。
宝如点了点头,遥看季明德与方衡两个进了府东门,问白明玉:“玉卿姐姐可也在?”
若尹玉卿在,宝如就真的不去了。
白明玉笑道:“荣亲王妃犯了头疾,她在府中侍疾,今儿不来的。”也不由宝如多说,白明玉一拉,便将宝如拽进了王府。
今日在府中操持待客的,是其府一个侧妃徐氏。王妃在时,她常笑眯眯伴于左右,所以长安贵女们,无有不识她的。
宴设于牡丹苑花亭之中,周围皆是一株株名贵无比的牡丹,冠株高昂,花瓣肥厚,一目望过去,‘绿珠’含笑,‘墨玉’张狂,‘姚黄’娇羞,静待开放。
放眼一座之中,所有的娇客宝如全都认识,独缺李悠悠。若李悠悠也在,能喝酒,还能做打油诗,她跟在李悠悠身后傻笑,就能乐上一整天。
剩下这些,宝如因脑子呆笨反应迟钝,全然不是一路人,若非为了季明德春闱至少能得个进士,她实在不愿意来的。
徐侧妃亲手给宝如递引枕,捧茶,又亲自递了盘点心过来,道:“东市上义德堂竟有极便宜的黑糖,三两银子就得一斤,府中厨子拿它做的黑糖糕,宝如快尝尝,甜不甜?”
宝如不期自已的黑糖竟卖到了,霍广义也够心黑,三两银子卖出去,凭空赚二两差价。她拈了一块,笑着点头:“甜,果真甜!”
在座的贵女们虽多,却集体无视了宝如,无人笑她家逢巨变,也无人问她为何梳了妇人发髻。李悠容笑眯眯凑了腕子过来,拨拉着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翠玉手吕,道:“宝如瞧我这串子如何?”
宝如由心而赞:“真好看!”
李悠容再凑近一点,低声道:“这一年多,苦了你呢。那季明德在秦州,听说也有些产业,你们过的不错吧。”
说着,她将那串珠子轻轻撸了下来,滑到了宝如的手上。
宝如由衷而笑:“过的很不错。”她把手串摘了下来,还给李悠容“我腕子太细,戴不得它,还是你戴着的好。”
因为父亲不肯认季明德,还亲书手谕不肯叫季明德上榜,李悠容颇有些不好意思,她以为宝如也知道季明德的生身,毕竟这种私事不好大声说,遂低声问道:“入府的事情,你们怎么打算的?”
她声音太低,宝如未曾听的真切,忽而尹玉卿的妹妹玉婉一阵怪笑,原来有条小狗真在踩她的裙子,她指着道:“瞧瞧,又来一个讨吃的。”
瞬时,满座所有姑娘的目光,全投到了宝如身上。
为了季明德的前程,如今也不是吵架的时候。宝如端了只茶盅起身,借故要去赏花,便从席间走了出来。
李悠容嘴善,跟人斗不得嘴,仅随其后,也跟了出来。
东昏侯府的大姑娘李莹和尹玉婉立马就开始窃窃私语,侯府大姑娘手捂着唇,拈了块黑糖糕过来,就着吃茶了一口,低声道:“听说她嫁了个狗皮膏药贩子,如今住在曲池坊连马车都不通的小巷里,瞧她今日的穿着和从容,倒是看不出来。”
尹玉婉的嘴比她姐姐还刻薄,手捂着唇凑在侯府大姑娘耳边,冷笑道:“胸脯没有二两细肉,当初也不知是怎么勾搭的我姐夫,据说她母族的姑娘天生名器,这也能拿来当噱头,真真恶心人。”
这本是两个小姑娘嚼舌根儿的悄悄话,天下间只能说给彼此听的那种。谁知满长安城最无法无天的纨绔世子爷李少瑜竟慢慢从桌下钻了出来,虚握着一只手,一脸惊讶:“方才爷试过了,玉婉妹妹这个可不止二两!”
尹玉婉望着他虚握着的手,也知李少瑜有个爱摸妇人乳的癖好,以为他真神不知鬼不觉摸了自己,要坏自己节操,又羞又怒,一巴掌扇过去,转身便跑。
满桌的姑娘都叫这突然从桌子下面钻出来的纨绔爷给吓了一大跳,提着裙子跑的跑,散的散,偏李少瑜还在后面追着叫:“妹妹们千万小心,勿要摔了跤,岂不成了哥哥的过失?”
*
李悠容想问问宝如季明德自己的心愿,究竟是想入府,还是想回秦州,要不要她帮忙做点什么。
她也跟着宝如离席,往前走了几步,便见宝如在水榭旁椅着栏杆,大概是在撕那块黑糖糕,逗水中的鱼儿玩。
恰这时候,李少瑜追上来了。他越过李悠容,摆手示意妹妹勿要往前,顺手摘了一朵牡丹,好死不死,又去逗宝如了。
事实上打小儿,李少瑜并不觉得宝如生的格外漂亮。他看女子,先看胸,再看脸,只要胸不鼓的,脸再美他也不爱。
当初李少源为了能娶到宝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时,李少瑜还曾暗暗嗤笑,不过个逗起起来好玩些的毛丫头而已,真正为了娶她而三十不纳妾,只守着她一个人,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此时再看,李少瑜不得不佩服大哥的眼光。
当初跟在李悠悠身后只会傻笑的小丫头长开了眉眼,薄施粉黛,风姿绰约,碧月羞花,宛似出水芙蓉。
一枝牡丹轻轻凑到宝如面前撩着,李少瑜已是油腔滑调:“成日宝贝一样守着,今儿你那土匪相公肯放你出来了?”
宝如顿时噗嗤一笑,回头,李少瑜圆碌碌两只大眼睛,笑的有几分佻皮,唇笑裂在两颊:“连着一个多月,哥哥竟就没能进曲池坊的坊门,总算今儿把妹妹个捉着了。今儿你可得听哥哥好好诉回苦,吃上两杯,如何?”
要说李少瑜这个人,其实也没坏心。便有色胆,也是死缠烂打,绝不会强人所难。
宝如决心趁此机会,多劝李少瑜几句,劝他不要再时时缠着自己,遂先一步,带着他进了不远处的佛堂。
俩人进去拜过菩萨,才坐到隔间,便有丫头端了素点心与酒上来。
摆酒摆点心的丫头生的颇像个秦州女子,宝如不由多看了几眼。
著花之宴()
宝如亲自给李少瑜斟酒;看他一气吃了;哄哈叭狗儿一般哄道:“世子爷;如今我是有家的妇人;我家明德还是个醋性儿大的;咱们只见这一回;尊卑有别;我是百姓你是王亲,往后你不许再哄我出来了,好不好?”
李少瑜刚握起酒杯;莫名觉得今儿的宝如分外好看。他对这些妹妹们,向来虽嘴欠,但不动色心的;偏宝如那细细嫩嫩的手腕儿;虽细却不见骨,白腻腻软绵绵;也不知摸一把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直愣愣看了半晌;忽而道:“妹妹手上这串缠丝手镯真好看;拿来哥哥瞧瞧。”
宝如就是因为李少瑜虽在大厅广众之下嘴欠;但若私底下;却向来君子,遂也不生戒心;正准备要褪手镯。
李少瑜忽而一把抓了过来,攥上她的腕子;拇指抚过;腻玉般的温热,他耳红心跳,跐溜一声,长长一串口水从嘴角滑了出来。
宝如这下觉得不对了,一把抽开自己的手,转身欲走,便听脚步沉沉,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是李少源,他穿着绫罗面刑官常服,本黑,青衽,满面长须,风尘朴朴,站在菩萨像前闭了闭眼,忽听旁边耳房中有声,回头,便见宝如白衣红裙,停在耳房门上,圆圆两只眼儿,是个半惊半喜的诧相,红唇半张着,大约也不期会碰到他,一手攀着门框,是个迈步而出的姿势,停在门上。
堂弟李少瑜两眼通红,摇摇晃晃伸着两只禄山之爪,大醉酩酊的样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从后面抓宝如。
外面一阵姑娘们的嬉闹声。概因她们听闻东院中秦王邀来的举子们此时正在当筵歌诗。正值三月,玳瑁宴设东苑,秦王自己并不出席,但邀请的都是心仪的进士人选,此时命他们当席行酒令,令由他出,便是要亲自考察他们的诗怀与临场应变。
李少瑜在长安城就是个笑话,但若叫她们看见宝如和他厮混在一处,一个有家的妇人,名声尽毁不说,季明德今日也得丢大脸。
李少源当即立断,越过宝如一把劈在李少瑜的脖子上,一掌将他劈晕。
宝如听后面一声响,还准备要回头,李少源一把将她推出耳房,道:“宝如,我祖母在著花楼,你去给她传个话儿,就说方衡今日亦在,她若真有心思撮合,把悠容带到佛堂来,我让方衡和她在此见面。”
还不到放榜的时候,姑娘们已经开始捉婿了。
方衡是京兆解元,又在花朝节一举夺魁,今科状元,数他呼声最高。荣亲王府想在放榜前定下他这个女婿,也是情理之中。
宝如准备要走,又觉得不对劲儿,回头还要看,李少源低声喝道:“快走!”他说着,一脚踢上了耳房门。
宝如暗猜方才李少瑜怕有些不对劲儿,却没往歪处想,整了整衣服,恰这时徐侧妃带着一众闺中小娇娥们自佛堂前过,她恰也就跟着她们,往东苑而去。
*
著花楼是另一大盛景之地,楼前百花齐放,一张可容二十多人围座的大圆桌前,皆是身着绸衣罗缎,人字方巾笔挺的举子们。
能有幸参加的花宴,这些举子们半只脚已经等于迈过了进士那道门槛。
季明德穿着昨夜宝如替自己衲的墨绿色绸面直裰,却不戴方巾,只以竹簪绾发,与身着宝蓝色圆领长袍的方衡坐在一处,面朝著花楼,一个沉厚温润,一个挺拨清秀,满座举子皆有了年纪,唯他二人木秀于林,是少年书生。
众人翘首以盼,高高的著花楼有脚步声踏踏而响,秦王今日亲自拈的令正在被行令官送下来。
众举子暗戳戳偷瞄着二楼月台,纷纷摩拳擦掌,安心要在二楼月台上饮酒的秦王面前一展奇材,好能为自己铺开前程似锦的官路。
恰这时,宝如与那信差擦肩而过,上了二楼月台,准备去给老太妃传李少源方才带给自己的话儿。
老太妃和秦王对坐,恰就望着下面满桌的举子。
众举子见令是个‘人’字,方想说这令未免太简单了点,行令官一笑道:“但此令有规定,必须是七言,起令人字排首,接下来依次次之,共七律,七律便止。吟不出者可退出,此为娱乐,与今科科举无关。但若不退而吟不出者”
行令官又是一笑,那意思再清楚不过,若吟不出来,此时认怂而去,不影响今科会试的结果。但若执意要吟最后还接错了或者吟不上来,那今科也就白考了。
席间气氛顿时压抑,有几个人已经动摇,不一会儿溜了七八个,剩下来还有十几个,但欢喜散去,酒意顿醒,个个整身肃坐,静待随侍官开令。
人字排第一位的诗很多,而且韵律由第一人定,此时人人想争第一,方衡一柄扇子敲着,蓄势而发,正准备随行令官的一声令下拍案而起,也不知哪个一脚踏上他的椅子,方衡眼看要栽,季明德伸手扶了一把才能坐稳,当然慢了一步。
晋阳解元肖景峰站了起来,此人年愈四十,善诗能对,又喜结盟党,在长安算是一大人物。他笑的眉眼弯弯,抱拳道:“承让承让。本解元起个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方衡拍桌欲起,又不知是谁踩了一脚他的凳子,这回只听咔嚓一声,椅腿断了半拉,季明德一手扶方衡,另一脚自远处勾了个杌子过来,稳稳填在断腿多处,椅子又变稳了。
杨州谢元谢吉昌站了起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转眼之间,七律已吟了五律,方衡一张椅子从四面八方叫人踩了个遍,季明德忙着救他,竟只剩最后两律了。
方衡悄声道:“明德,也不知那个王八蛋阴我,这第六律你来吟,待你吟完,替我盯着这帮老王八犊子,我再吟,咱们兄弟今日一起怼死这帮王八蛋,如何?”
季明德笑了笑:“好!”默了片刻,他又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吟你的诗即可,什么都不要管。”
方衡跃跃而试,只待行令官示意,拍案起身边高声而吟:“不知趁月几人归,”
能坐二十多人的巨形圆桌,厚达五寸的黄花梨木制成,上面摆满了各类来自定窑的、汝窑的,哥窑的,青花、景泰蓝、釉上彩瓷器。既是玳瑁宴,自然食无不精,鹿筋、熊掌、燕窝百合满盛。
季明德一手推方衡后退,另一只修长劲手,忽而啪一声拍上桌案。
桌上酒盏跃起,杯中琼浆在空中拉出透明凝浆的长丝。
不过一只文人的瘦手,一个反绞,他凭空掀翻一张至少百斤重的桌面,瓷器哐啷作响,美食美酒洒了一地,不过转眼之间,桌面从两个举子之间滚过,滚到花丛中,砸烂花枝无数。
桌子巨大的骨架露了出来,季明德墨青色的袍面高拂,露出下面着本黑绸裤的两条长腿,皂靴紧束,一条长腿远远劈处去,绞着肖景峰绑腿扎结的腿,他凭空掀翻桌子时,竟然只有一条腿发力。
偏他玉面温和,笑的仿如春风般和煦,两颊胡茬淡淡,酒窝深深:“季某接这最后一令,大家没意见吧?”
众举子身上汤汤水水,满头挂着菜叶,眼看他一只腿与肖景峰整个人相抗持,金鸡独立,竟还稳稳扎扎,谁还敢言?
季明德道:“来来去去山中人,识得青山遍是身。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