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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几乎没有说过话,唯不停的吃吃笑着,那双眸子里浮着笑意盈盈,有很长一段时间,李代瑁都以为她是个小哑巴。
恰那时李代瑁颇有些郁怀,花剌贡来两个妇人,年龄小的一个是花剌嫡公主,金尊玉贵,当然由皇帝纳入后宫。
另有一个年约有十七八岁的,弹得一手好琴,虽面嫩,但于世间之事颇有自己独道的见地,似乎经历过许多,有种年长的风韵,按理来说,她与他颇有几分情投意契,该赏给他的。
但是皇帝李代烨为了笼络臣下,赏给了宰相赵放。赵放也未自己用,转给了儿子。
其实也不过一个顽物,天下女人多得是,他眼看就要迎娶高贵优容的王妃顾氏,长安大家闺秀,怎会比不上一个只能给人做妾的夷人女子。
但那同罗绮自跟了赵秉义之后,原本不过一个艺伎,竟也学起长安大家闺秀那一套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与赵秉义恩爱非常。
李代瑁当时还年轻气盛,打心眼里瞧不起赵秉义,不信同罗绮会不爱他一个亲王,转而爱上赵秉义那个秦州来的寒门仕子,所以心里窝着一团火。
与朱氏一段旧情,就是那么来的。他想解她的面纱,看看面纱下的那张脸,她不肯,在佛堂侧的小隔间里成事,之后她依旧不肯给他解面纱,李代瑁趁其不备,一把摘下。
从人中以下尽裂,两只上牙露在外面,裂成两瓣的唇一闪一阖,这竟是个畸形的女人,她还在说话,唇齿露风,忙着要遮掩。
然后,李代瑁至少有一年的时间没有碰过女人。
老太妃岂能不知儿子的心思,想起季明德已是止不住的笑:“那个且不提,当初她怀了身孕一直瞒着直到五个月上,这你是知道的。
今儿她寻我,还带着那个孩子,真真儿”
李代瑁随即皱眉:“儿子还是女儿,嘴唇是否也?”不用说,二十年后孩子找上门了。
面训()
老太妃道:“儿子;通身一点缺憾也无;且不说相貌与你生的一模一样;还是个自己一步步考上来的举子;身手更是”
李代瑁拍案而起;略仰头:“可成了家否?”
老太妃道:“有两房妻室;巧了”
李代瑁也不多听;转身便走:“按理也有二十了,既已成了家,又是举子;可见他已能自立,既如此,按规矩入贡院;考会试便是;只要他曾认真读书,就不会落榜;又何必非得要我来替他打点前程?”
他撂杯便走;头也不回。
老太妃笑还凝在脸上;尖声叫道:“平白多个儿了长到二十岁;你没操过一分心;没看过一眼,怎么能一说起就翻脸呢?”
*
曲池坊。宝如自打找到赚钱的门路之后;次日一早便跟着季明德一同到李纯孝家,站在门上把个抱孩子的张氏勾了出来;在门口一通叽叽喳喳;比比划划,张氏也是连连点头。
李远芳该去给坊里几个小丫头们教授孝经了,喊张氏来替换自己抱孩子,喊了几番喊不到,抱着她家小闺女媛姐儿追出门,张氏和宝如两个早就没影儿了。
她一张茄瓜似的小脸儿越发气了个黑紫,抱着媛姐儿回家,路遇父亲李纯孝,本就对宝如心有愤怒,遂添油加醋,将宝如勾着张氏整日不着家,不守妇道也就罢了,还成日抛头露面在外卖蜜枣儿等事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
李纯孝何等迂腐的人。一听儿媳妇竟如此不服管教,整日不在家跟着婆子们做家务,把小卖买当成正经事来做。
气的吹胡子瞪眼,当下便拍桌子,立等儿子从衙门回来,便要一纸休书把张氏休回秦州老家去。
这厢李远芳抱着琦媛转到宝如家院门上,闻得院中浓浓一股甘醇的甜香,并甘遮的清香之气,媛姐儿深嗅了息,道:“小姑,这味儿可真甜,比宝如婶婶当日蒸的蜜枣还甜呢。宝如婶婶可真是个好人。”
李远芳在草堂寺遭个小丫头诬陷,本就一肚子的怒火,再听连媛姐儿都倒戈了,恨恨道:“我整日抱着你,也没听你说一句小姑是好人,倒拿她当个好人呢?既如此,我也不抱你了,找你娘去!”
宝如恰在院子里指挥着野狐替自己劈柴禾,见脸儿黑嘟嘟的媛姐儿在门上站着,笑道:“我家竟来个小客人,快来快来,看婶娘替你治糖,好不好?”
说着,宝如塞了小奇媛一只麦芽糖,小丫头粘了满手,腻乎乎的唆着。
厨房里热气蒸腾,锅中满满一锅子黑褐色的东西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那焦甜的浓香,就是从这锅里冒出来的。
张氏手持大爪篱,一遍遍在锅里滤着,宝如站在锅边,亦根长杖一刻不停的翻搅,不一会儿浓香愈深,浆汁亦渐渐手缩,颜色越来越黑。
宝如两臂无力,随着浆汁越来越黏稠,虽还卖力的搅着,可两只手已经软成面条了。
媛姐儿不由皱眉:“糊锅了,糊锅了。”
张氏嗅到满鼻子的焦糊味儿,连忙去熄灶膛里的火,两人手忙脚乱整整一日,到这时候,才算熬出点东西来。
张氏从锅中捞了一筷子出来,吹凉了递给媛姐儿,淡淡的草药味儿,和着绵厚的焦香。
“媛,这糖甜不甜?”
两个妇人皆鼻尖上沾满了汗,眼儿亮晶晶的盯着,媛姐儿认真嚼了一回,点头道:“这糖真好吃,只是略有些苦呢。”
宝如也挑了一筷子出来尝,舌尖上淡淡的苦意,果真与那爪哇使臣送来的黑糖一个味道。她笑道:“苦中有甜,甜中回甘,这才是生活的本质,媛不要嫌苦,婶婶和你娘要凭它挣银子,给你攒嫁妆呢。”
她才成妇人,已荤素不忌,媛姐儿不过三岁的小丫头,听了这话,羞的掬着手儿点脚尖呢。
原来,宝如昨日吃麦芽糖的时候,忽而想起一桩事儿来。
如今市面上有一种蔗糖,是用南方来的甘蔗榨汁,经晾晒而成。这种蔗糖微甜,但是因为吃起来里面渣滓太多,所以价格低廉,也唯有贫家,才拿它做糖来吃。
宝如小的时候,相府来过几个爪哇使臣,赠给她祖母几盒颜色紫褐,尝之微苦的黑糖。宝如吃糖何等的精,早尝出这糖跟长安坊肆间那等廉价的蔗糖极为相似,恰她乖巧,又是小儿,百般缠闹之下,那使臣才告诉她,果真这珍贵的黑糖,便是由坊间那等廉价的蔗糖治成。
蔗糖为甘蔗冷榨凉晒而成,残渣较多,所以价廉。而黑糖是用明火熬制,在熬制的过程中逐渐滤除残渣,只剩糖浆精华,所以才会珍贵。
黑糖甘甜,温润,补脾养胃,常年由爪哇经海路,自南诏供来,是大魏国中一味唯能从海上求得的稀有之药。
宝如从街市上收了许多廉价的蔗糖回来,准备拿记忆中那使臣所述的法子,熬制黑糖,因手忙脚乱干不得活,她只做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倒是张氏一人生火,一人熬糖滤糖,做了个光练不说的傻把式,俩人一文一武,沿锅台操练了一整日,竟真的将那廉价的蔗糖,熬成了焦香甘甜的黑糖。
可以想象,都不必出门特意去卖,只要宝如将这成品的黑糖送到各家药铺去,药铺都会当成奇货可居,无论多少银子,都会收的。
傍晚时张氏回家,宝如牵着媛姐儿的手,顺道也要去接季明德回家。
季明德等秦州举子,都在李家后院温课,读书,做策论。前院的小天井里,凳子放了一排排,是李远芳在给这巷子里的小姑娘们讲女诫、女德、孝经等书。
在门上分别,宝如刚要走,便听里面李纯孝一声威严的唤:“宝如,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止这一声,张氏两腿都软了:“宝如,必是咱们在外做卖买的事儿叫我家公公知道了。他要这个声儿说起话来,定然便要责罚我,怎么办?”
宝如捏了捏张氏的手道:“勿怕,有我呢。”
她想和张氏一起把那黑糖卖买正经做下去,但张氏有李纯孝那样一个公公,整日出门都要找借口悄悄的溜,卖买如何能做得起来?
李纯孝坐在正房的台阶上,端着杯茶,见宝如进来,直接就是一句:“听说花朝节上你不但卖蜜枣,还上高台舞剑,惹得一众小贩踏拍而合,可有此事?”
宝如站在当院,素白绫的掐腰褙子,本黑长裙,只绾个高髻,插着枚羊脂色茉莉小簪,双手叉腰先给李纯孝一个万福,才道:“有!”
李纯孝将茶杯重重搁到身边书童手中,指着宝如道:“天地宗亲师,师长与父同职,既季白不在,我身为师长,便可替明德管教你。
亏得你是宰宦人家出身,赵放的孙女,就算落难,明德亦娶你为正妻,不曾苛待于你,而你抛头露面在外做小卖买不说,惹地痞无赖骚扰是一重,竟还上高台舞剑,穿男子衣服,这般行径,你叫明德颜面何存,又置我等秦州仕子于何处?”
李远芳带着帮小姑娘,还在那儿正经八百的读孝经,抬头看宝如时,一脸的幸灾乐祸。
宝如听着后面有人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门外也挤满了人。这恰是巷中小姑娘们该下学的时刻,许多来此接女儿回家的妇人们,正在大门上偷眼窥望,有几个胆大的直接走了进来,就在天井中看着宝如。
赵放为宰执二十年,长安何人不识。李纯孝这番话有理有据,先声夺人,恰就是准备好了,要在众人面前,羞宝如的脸。
季明德只听到李纯孝呼宝如的第一声,便从后院赶了出来。刘进义和李小虎跟在后面,也将他一句句严厉之责全然听在耳中。
秦州仕子朴实,不比李纯孝这种长在长安的官二代,将面子看的很重要。他们花朝节也在芙蓉园中,但为了不让宝如难堪,没有一个人敢到宝如的蜜枣摊子前晃过一眼。
寒门小户多有妇人持家,一个寒门书生,从五岁开蒙,十几年寒窗,大多数考到进士这一层时,儿子都该成家了,谁人不是由妻子持家供养。
刘进义家娘子在成纪种药材为生,最解供夫读书的妇人们之苦,也顾不得李纯孝是师长,上前就要跟李纯孝辩上几句。
季明德一把拉住,往后退了两步,摇头示意刘进义不要上前。
宝如两只小拳头攥的紧紧,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李纯孝,显然蓄势而发,是准备当众跟李纯孝辩一回了。
当初在陇南书院后面的朱圉山上,宝如究竟是怎么对付胡兰茵和庄思飞的,季明德没有见过。下来之后,她能鼓动秦州举子们把知府胡魁嘘出书院的那番陈情,季明德也没有听到。
他还从未见识过宝如的伶牙利齿。
宝如上前一步道:“那先生觉得,身为明德之妻,我该如何自处?”
三虎相斗()
李纯孝道:“这还用说;妇人之德;在于相夫教子。你身为明德家内人;就该谨守家室;虽说寒门小户;也该紧闭门庭;不能抛头露面;在外游荡,招惹浮萍浪荡,否则;与闲花浪蝶何异?”
闲花浪蝶焉能形容良家妇人?李纯孝这几乎是是在骂人呢。
宝如一笑,微敛裙帘上了西厢的台阶,额前流海微捋;白衣黑裙;双手敛于裙畔,因她站的低;要略仰头才能与高高坐在正房台阶上的李纯孝直视。
在季明德的方向;恰能见她前胸微鼓;唇噙甜甜一抹笑;夕阳洒在小脸儿上;目光专注和煦,坦然荡荡看着李纯孝。
她道:“先生此话说的有理。只是我斗胆问一句;先生可知如今长安,炭价几何?香油价又是几何?”
李纯孝专作教书先生;儿子李海在京兆府任掌书记;是个薪水低廉的文职。
一家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皆由儿媳妇张氏一手操持,他怎知炭价几何,香油价几何?
宝如仍在笑,从容耐心,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是跟李纯孝讲道理的样子:“今春炭价,一斤松木炭二十钱,一斤麻油三十钱,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若两个人在长安居住,只这一项,一日便要二十钱。
明德家本贫寒,若我一味守于内室,先生觉得我们怎能在这长安住下去?”
来接孩子的都是些妇人们,初时听李纯孝说宝如身为相府之女在外弄艺,自然好奇中带了些轻看。
此时见她掰着手指头算的门门是道,皆挤进门来,亦是相互窃语:男人们回家只知伸手要饭吃,那知我们的难处?
宝如本是长安官场上这些秦州人当初想要融入长安权贵阶层唯一的希望,但随着赵放一族覆亡,希望变成了失望,李纯孝满心要在人最多的时候训宝如一回,也是借机要训训这满曲池坊不守妇道的妇人们。。
谁知下面妇人们叽叽喳喳,皆是附合宝如,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双手搭在椅背上冷笑:“季白偌大的家业,明德难道能少了给你的银子使?你分明就是不肯安分守已,喜欢在外游晃,还敢在此跟我狡辩。”
宝如依旧不卑不亢:“先生大约不知道,为了能壮大秦州都护府的兵力,我家大伯把他所有的家财全部捐给了秦州都护府。所以就连我家大伯如今都是两袖清风,更何况明德与我?”
季白捐家产是义举,三百万两银子,轰动整个大魏国十三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宝如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却把李纯孝堵了个哑口无言。
李纯孝转身看了眼女儿李远芳,远芳指了指那规规矩矩坐着的小丫头们。
他又道:“既你果真缺银子使,往后便到这家里来,陪远芳给这些小丫头们讲讲孝经、女诫,往后也不必再赁院子,直接住到我家便罢,你们养不起自己,我养你们。”
张氏翻了翻白眼,暗道公公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一吊腊肉做束侑,上门便寄宿的学生多的是,全凭她一人操持一家子的饭,说的好像那米面油和一刀刀的猪肉都是长着腿儿自己走进门来的一样。
宝如再笑,目扫过那一个个双手搭膝,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姑娘,依旧摇头:“我自幼也曾读过些书,但若叫我讲女诫、孝经给这些小妹妹们听,却万万不能。”
瞧着柔柔弱弱,性格温婉的个小妇人,面对着当朝性子最冷,连权贵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儒,竟连女诫和孝经这种规范妇人言行的书都敢反驳。
旁听的那些妇人们都倒抽了口冷气。毕竟李纯孝最推崇的就是孝经,而当朝自太/祖皇帝起,也是以孝治天下。
李纯孝终于又提起兴致了,弯腰斜倾着身子:“为何?”
这种世家姑娘,家族鼎盛时被捧在枝头,高高在上,深信世间一切书本上的道理。待家族覆灭,跌落俗世恶道之中,见世间种种恶,便对自幼学来的一切学识,以及自己所生存的整个世界都产生的怀疑,痛恨皇权、王法,一痛恨世间一切的礼法。
只要宝如敢对如今世间对于妇人言行德性规范有一丝一毫的指摘,李纯孝就敢一纸上奏到礼部,给她扣一顶蔑视礼法的帽子,直接代季明德休了她。
宝如才不上他的当呢。她抿唇一笑,从从容容道:“比邻而居,我常听见这些妹妹们在背颂孝经,每日巷中相逢,听闻她们都能倒背如流。
妇人的言行德性,藏于胸怀之中,便是一个家庭的根本。但是人在世间,皆要安身立命。我本相府之女,生于优渥,若不经历家中变故,也不会明白开门七件事的难处。既如今到了这一步,就要借此劝妹妹们一句。
妇德是根本,生在小巷之中,闲时读些珠算、商经、天工开物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