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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趟秦州,得知宝如嫁的那个男人并非狗皮膏药贩子,而是个今科赴长安的秦州解元,还承着两房家业,家产不小。且他和宝如的恩爱,在秦州广为传唱。
李少源仿如大梦初醒,回长安之后,便开始善待尹玉卿,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少年夫妻。可再怎么好待,终究前二十年的爱情都给了赵宝如,想热烈是热烈不起来的。那诗,当然也懒得作。
眼看诗会就要结束,荣亲王李代瑁为首,率着长安贡院的学政,知事们浩浩荡荡而来。经过一致评定,诗魁不出意料落到了去岁京兆解元方衡的身上。
方衡自李代瑁手中接过那朵象征着诗魁的国色天香,站在水殿的玉阶上极目,玉面红唇的少年解元,孔雀蓝的蜀锦袍子,配着乌金皮带,自云锦覆面的长匣中,捧出今春第一朵牡丹,微微招手,台下那粉面含羞正当年的少女们已是一阵娇笑。
他会把这朵国色天香赠给谁呢?
方衡朗声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原本,这朵花该是要赠予佳人的,可方某不才,尚未遇到彼此心怡的红粉佳人。
倒是有位知已故友,其品其性,恰如这来自祁连深处的紫斑牡丹一般,不畏严寒,不畏霜侵,方某今日欲要将此花赠予,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皆是老友,李少瑜和李少源两堂兄弟分散在广场两侧,皆鼓掌高呼:“没意见!”
方衡拈着朵牡丹,远远扫了李少源一眼,手擎一支牡丹,转身便往外苑紫云楼方向而去。
对方衡来说,那怕宝如当着他的面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也觉得宝如肯定是被逼无奈。同理,他也绝不相信宝如会下毒害李少源。
而李少源前往秦州之后,听闻宝如已嫁人,回京之后便跟尹玉卿圆了房,从此不再过问宝如的任何事情,显然是相信那毒,是宝如下的了。
两个人的感情外人无言妄断。但方衡期望能以此举,叫李少源知道宝如在京,引两个人见面,并能让宝如洗涮自己的冤屈。
来参加花朝节的无论年青举子们,众家闺秀娇娥们,也想知道方衡给予如此高赞誉的那个故友是男是女,又是谁,自然跟在他身后,要去看个清楚。
舞剑的高台,设在紫云楼前,这是分道的三岔路口。一面大照壁后,芙蓉园的内园由此拐弯。舞台不能迎向正南门,是侧向着东南角的旗楼的。
方才,王定疆就是坐在旗楼上,慢悠悠儿品着季明德赠予的金老虎伽蓝,远远儿盯着宝如。
他方才坐的位置,此刻已架起青铜驽。酌了半杯的伽蓝还冒着热气,油润润的沉香漂散于微温的水中。季明德站在窗前,在看对面舞台上的宝如舞剑。
萝卜()
稻生上箭;野狐发驽;正在瞄准王定疆。人太多;怕误伤无辜观众;也怕打草惊蛇;季明德微微摇着头;嘴里喃喃念叨:“勿急勿躁;再等等,再等等!”
野狐一眼闭着,半扛半架着张青铜弩;轻声道:“大哥,你原来可曾见过大嫂舞剑?”
季明德笑着摇头:“平生第一次见!”事实上是两生头一回见。
他记忆中那个宝如,永远乖乖巧巧;跟在杨氏身后;两只眼儿随时戒备,想要帮杨氏做点什么;又怕自己要添乱;于是惴惴不安。
两辈子;她都在竭力回报他那五百两银子的恩情;不哭;不闹,不怨;也从未展现过她这兔子被逼急了之后咬人的凶悍样子。
“求你,不要用你杀了我娘的脏手碰我。”那是她唯一发过怒的一回;带着对整个世界的绝望;就那么死在他面前。
河西剑器之曲已近尾声,宝如慢慢收了剑,却不下舞台,负剑于身后,迈前一步往台下屈了一礼,伸着手叫道:“王公公!”
季明德扬手,野狐和稻生立刻戒备。
*
围观的人太多,尹玉钊一动未动,手持那只锦匣,还在人群中站着。
王定疆向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宝如这是什么意思?”
宝如执著伸着一只手,直到将王定疆请上台,才笑问:“公公瞧着我舞的如何?”
四周围如铁桶,王定疆不怕宝如能逃出去,只怕尹玉钊要跑,派了兵力重点防他,虚笑以应付宝如:“不错。”
宝如再笑:“待花朝节罢,我想在胡市上摆个摊儿,从此跳这剑舞谋生,你觉得如何?”
王定疆冷冷看着宝如,见她持剑逼近,忽而察觉她那是把开了锋的剑,三脚猫的功夫,她这是想在众人面前,来个玉石俱焚。
他紧握剑柄,冷冷一笑:“只怕届时会有大把老恩客捧场,趁着赵相之名,你可以从豆蔻年华,跳到徐娘半老。”
宝如声音渐昂:“我祖父赵放,人称素衣丞相。以寒门之身而入仕,为相三十年,兢兢业业,从无有一日敢轰于朝政。
我母亲年四十而不辍织机,家中人口四季衣饰,皆由她带着仆妇们织出。如此一府,不曾贪赃,不曾枉法,却死在往岭南的途中,余我一个孤女,您觉得我还能找到别的谋生之途?”
整个长安城中,最爱宰相赵放的,大约就是这些小摊小贩们了。他每每下朝,骑着头毛驴各街市闲逛,总要问问市价生意与行情,不论理政如何,表面上瞧着是个胸怀百姓的好官儿。
赵放一府被流,死于半途的消息,只在贵族阶层流传。这些入芙蓉园摆摊儿的小摊小贩们却是头一回听说,面面相觑皆是不可置信:“那么好的相爷,真的死了?”
王定疆转身对着舞台下的摊贩们,却是一笑:“赵放之罪,在于科举舞敝,放任儿子赵秉义倒卖考题,此事满朝上下皆知,小丫头,他是罪有应得,不要混淆视听,造谣生非。”
宝如冷笑:“你说我爷爷科举舞敝就舞敝,定罪要有证据,我且问你,你们朝廷的证据何在?”
赵放之罪定在科举舞敝,但并非当时定罪,翻的是六年前的旧案,无人证,无物证,只凭宝如嫡母的娘家兄弟考取了当年的状元,朝中几位亲王便认定赵秉义倒卖考题,匆匆定罪之后,便发往了岭南。
表面一重罪,私下一重罪,若摆在光天化日下来论,以李代瑁为首的朝廷,并不占理,所以宝如言之凿凿而逼。
几位国之亲王,六部众多文臣今日皆在芙蓉园中,王定疆怕再吵下去要生乱,向前一步,在宝如耳边悄语:“小丫头,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撞上了大事,还从宫中私带东西出宫。怨天尤人不如怨自己,先帝那封血书,你给尹玉钊了?”
宝如手中寒刃微闪:“至少他不曾加害于我赵府,我便要给谁,当然也是给他。”
王定疆转身看着尹玉钊,若有所思。当是在分辩宝如把血谕给他的可能性,而宝如趁的,恰是他分神的机会,眼看他在自己身边踱步,全部的戒心在尹玉钊身上,对自己一无防备。
这便是她一直以来的准备,她要在舞台上杀王定疆,哪怕杀不死,哪怕只是伤了他就被他的私兵捅成个马蜂窝,百姓看在眼中,商贩们看在眼中,她是相门之女,便死,她也是相门烈女。
*
旗楼上三个人皆屏息,季明德扬在半空那只手久久不曾落下。
一开始,他是放任宝如的。从前年十月开始,长达一年半的磨难,满府俱灭,被逼到奄奄一息,她总要有个渲泄口。
季明德饶有兴致,想看看宝如当初张牙舞爪,宣称能杀掉自己的剑法到底有多厉害,但事情渐渐不受控制了,同在一个舞台上,箭矢飞出,误伤了宝如怎么办?
他忽而说道:“这样不行,稻生,给你在齐国府的眼线发令,引开尹玉钊。”
稻生随即跑出旗楼,不一会儿,尹玉钊身边跑来一个小厮,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尹玉钊转身就走,王定疆两步飞跃,自宝如面前跃了下去,却是直追尹玉钊。
皇帝的禁军侍卫长转身要跑,大太监在追,宝如酝酿好久的剑还未送出去,还在舞台上怔怔儿站着。
只听噗呲一声,似乎有物从飞奔的王定疆脖子上穿过,梆的一声钝响,剁入身侧一棵柳树上,矢没三寸,稳稳钉在树上。
王定疆也停在原处,铁箭矢力道太大,穿颈而过,并不疼,空洞洞的凉风和着股子热血。他伸手欲抚,再一柄箭矢,自他腑下穿过,远远剁入泥土之中。
能发铁箭的唯有青铜驽,驽太重,上弦非得二人不可,并不适用于两军对战,但适用于暗杀,所以是禁器。
王定疆脖子上血顿时汹涌喷渤,一瞬之间,宝如觉得人当是季明德杀的,因为她曾见他在家摆弄过这样一幅铜驽。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直白的暗杀,被杀者还是太后娘娘身边第一宠宦。季明德这是要救她。
围观的人群已被吓的乱踏乱散,宝如趁乱自后侧小门上跳下舞台,几步奔到曲江池畔,远远将那开过锋的宝剑扔入曲池之中。
紧接着,她便往那枣摊前狂奔,握过那柄未开锋的剑时,宝如长舒一口气,回头,便见尹玉钊手中还是那封锦匣,冷冷盯着她。
他打开锦匣,里面是根黄灿灿的胡萝卜。
“李少源大婚,你就送他根胡萝卜?”尹玉钊问道。
宝如笑的极难堪,解释道:“家贫,也没什么好东西赠予。恰我爱吃萝卜,家里买的有些多了。”
王定疆的私兵们围了过来,大概是想来捉宝如的。尹玉钊手抽佩剑,喝道:“滚!”
他剑点上宝如的鼻尖,道:“我拿你当知已,你却拖我淌浑水。”
若王定疆不死,问他要这锦匣,打开里面是根胡罗卜。尹玉钊觉得自己这禁军侍卫长就算做到头了。
隐隐中,尹玉钊猜测宝如手中一定有对白太后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也许和小皇帝的生世有关,也许就是先帝临死前留的血谕,毕竟满长安城的人都在传,小皇帝李少陵是荣亲王李代瑁的种。
也许宝如手中恰有能证明此事的东西,所以白太后和王定疆才对她穷追不舍。
今日若王定疆不死,白太后会怀疑他,尹继业也会怀疑他,多少年经营,他装的像条狗一样在主子们面前讨乖摇尾巴装好人。炮竹叫她扔到他手里,谁他妈会相信里面装着一根胡萝卜?
他会像条狗一样被尹继业弄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好在王定疆死了,今天的事情,将由他向白太后和尹继业汇报。
尹玉钊长吁一口气,忽而振臂高呼:“所有禁军听令,包围东南角的旗楼,捉拿放箭矢的贼人!”
*
在苑中诗会上夺魁的方衡擎着朵牡丹,率众浩浩荡荡而来,恰就看见这幕乱局。
混乱之中,宝如手中提着把剑,一身兵服,发髻高挽,露出洁白光亮的额头,圆蒙蒙两只大眼睛,那猩红的唇微张着,一脸茫然,挺立在洒了满地的蜜枣铜钱之中,仰望着东南方那座旗楼。
箭矢从那里发出,季明德应当就在那座旗楼上。
李少源是叫尹玉卿强拉来的。她一路叽叽呱呱:“方衡这小子自幼儿傻傻的,去岁跟在他爹身后偷偷跑回秦州,说要把宝如妹妹从那个狗皮膏药贩子手里赎回来,结果呢,人没有赎回来,白白失了五千两。
他娘前些日子来咱们府做客,还念叨这小子傻呆呆叫赵宝如迷失了魂魄,你瞧瞧。他这不就找到心上人了?”
李少源虽将宝如放下,一心一意要跟尹玉卿过日子,但每每听到狗皮膏药贩子几个字,仍是刺心无比。转身便逆人流,要重回内苑。
尹玉卿又追了上去,忙迭儿道:“瞧我这张嘴,宝如妹妹的丈夫分明是秦州一等一的大药材商,对不对?”
李少源忽而转身,遥望舞台的方向。
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他的小姑娘,穿着件深蓝色的兵服,乌发高绾,玉长的脖颈,茫然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中。
自打从秦州回来,李少源的腿倒是会走了,但神却不知丢去了何处,每天行尸走肉一般。自打二人圆了房,无论尹玉卿说什么,他都会点头称是,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亦会完全答应。
止在这一刻,尹玉卿觉得他跟原来完全不一样了。
就在看到宝如的那一刻,他的神似乎回来了,一把松开她的手,转身就要奔过去。
尹玉养了很久的涵养顿时不知去了何处,咬牙大叫道:“李少源,我嫁给你的时候你眼看命断,我是嫁过来冲喜的,准备好你死之后当寡妇。如今会走了,这就要离开我了吗?”
混乱中,肩踵相磨的人群中,荣王妃奔了过来,扶上儿媳妇的肩膀,柔声在她耳边问道:“玉卿,这一刻是早晚的事,若是赵宝如在你此刻的处境,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尹玉卿摇头,泪如雨落:“我不知道,娘,我不知道赵宝如会怎么做”她只知道自己此时恨不能手中有一把剑,划花赵宝如那张圆丢丢的小脸。
本该屈居在小巷子里,早起端着痰盂四处跑的赵宝如,竟然着兵服,背持宝剑,以一种极怪异的方式,重回长安权贵们的视野之中。
荣王妃在尹玉卿耳边悄语片刻,见她还怔在那儿,微微推了儿媳妇一把:“既娘能让你们圆房,当然就能让少源一心一意爱你,快去,陪他一起去见赵宝如。”
*
王定疆的私兵们回过神来,夺过宝如手中的剑,以指而试,见是未开锋的,又拉了那原本在此舞剑的庄茉儿过来,庄茉儿满脸的粉簌簌往下掉着,手忙脚乱,不停的对那人解释着,宝如凑在一旁,也是连连点头。
说白了,两个舞剑卖艺的妇人,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是因为旧相识,宝如才拉王定疆上台说两句,谁知道他会被人暗杀,还是以铁矢穿喉那等残忍的方式?
偏偏王定疆所干的是件私密事儿,手下人只知道要盯着赵宝如,却也不知道她与他之间有何仇何怨。于是就这样僵持着。
芙蓉园()
穿过一重重的人群;尹玉卿不顾自己簪落发散;拉上李少源的袖子;急匆匆说道:“不期宝如妹妹今日竟会上台子舞剑;可怜见的;她自幼儿有个侠客梦;今儿可算实现了。
当初也是长安贵女;如今竟沦落到舞剑卖艺,来搏点营生,真真可怜。我手头银子宽裕;不如资助他们夫妻一点,叫宝如妹妹不至过的这样惨,叫满长安城的人耻笑她?”
李少源重又止步。回头;看着尹玉卿。她一张仓白的小脸儿;惴惴不安仰望着他。
他想起来了,他的小姑娘早已嫁人。他寻到她家门上;和李少瑜两个被个泼妇两盆泔水泼了出来。那泼妇还曾说:“我家宝如和明德恩爱着上呢;你们这些长安来的花花公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方勋也曾说;普天之下;除了季明德,无人堪配赵宝如。
李少源于是止步;膛中却又窜起一股怒气来。那季明德果真堪配宝如,怎么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曾经是坐上宾的地方做个伎人;舞剑谋生?
灵光眼儿最灵,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遥遥指着方衡上窜下跳:“爷,爷,您不是整日念叨季大爷治好您腿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要我在长安城里找他吗,您瞧,他就在咱们方少爷的身边。”
李少源怔了一怔,脑中似有电光闪过。秦州姓季的举子,季明德,路上替他治腿的那个人就是季先生,他就是季明德。
那两番曾在里间轰隆隆砸的山响,差点将土地公那座子孙庙拆掉的妇人,季明德家内人,可不就是宝如。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