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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如喝着那盅子汤,见季明德一直望着自己,不肯动筷楮,放下勺子问道:“为何不吃?”
季明德总算一笑:“怕夫人还在怒中,忧心惴惴,故不敢吃。”
季明德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自打成亲以来,宝如只见过他砸弯别人的椎骨,却从未见他对任何人服过软。便女人中,除了她,大约也就杨氏治得住他。
可她也不能硬,她是真怕他要把余飞剁成肉泥,从初闻同罗绮死讯后的震惊和愤怒中冷静下来,她诈之不成,硬之不成,打算服个软,哄着季明德把事情弄清楚。看究竟是他起了色心,还是尹玉钊和余飞两个乱栽赃。
想到这里,宝如噗嗤一笑:“那就与少源喝两盅,咱们府中也太冷清了些。”
她这样子,瞧着似乎是不生气了。两辈子,季明德一直认为宝如是个性情憨真,脑子颇有些呆的妇人。便偶有急智,也是猪脑花吃多了的灵光乍现,宝如其人,本性是憨的。
*
尹玉卿还是叫李悠容劝进来的,坐在席间,容颜晦涩,像根木头一样。
她便是这个性子,任性起来,谁劝都不管用。
对面季明德和宝如两个语笑晏晏,时不时悄语两句,眼瞧着便是夫妻和美,老太妃双眼望过来,沉沉一叹。
李少源无奈,侧首在尹玉卿耳边,道:“两只海东青,你的一只更大,更凶猛,我也独独只爱你一个,莫要再耍小孩脾性,快给祖母笑一个,笑一个好好吃饭。”
尹玉卿憋了许久,总算一笑。待她一笑,对面的李悠容也是噗嗤一笑,宝如望了季明德一眼,更是噗嗤一笑,这一餐,表面上瞧着倒是其乐融融。
*
吃罢饭出来,外面大雪纷飞,小子们方才扫出来的路,此时又叫雪给盖上了。
明日便是腊月三十,府中处处挂起各色宫灯来,纷纷扬扬一片白中,火光暖暖,寂静而又好看。
从盛禧堂回海棠馆,若不抄上东阁的小道,还有颇远一段距离。宝如穿的太厚,在雪中越发的走不动,走上几步,便要停下来缓一缓。
季明德撑着把油纸伞,整个儿搭在宝如头上,替她罩着纷纷扬扬而下的大雪。
她穿的是靴子,方才在铜熏笼上煨的透热,并不觉得冷,反而这天地寂静的肃旷格外舒坦,走到半途,便停在山坡上,看着冷冷清清的清辉堂出神。
下午出门吹了些冷风,她有一声没一声的咳着。
季明德握过她的手,格外燥热,冬季屋子里干燥,燥而上火,便会咳。宝如的咳,恰是由此而起。
“我记得你格外喜欢吃黑梨,长安没哪东西,我前些日子写信,让人从秦州带了些来,方才拿水湃着,此时应当已经化了,回去吃些好败败火。”
宝如一时间没想起来黑梨是个什么东西,怔了半晌,忽而一笑:“你说的,可是那种结成冰疙瘩的,黑黑的梨子?我记得那东西在秦州顶便宜的,两文钱能买一大筐。”
季明德亦是一愣。多说多错,他恨不得搧自己一耳光,又说漏嘴了。
那还是两年前,她初到秦州后的第一个春节,虽然当时宝如和宝松夫妻还住在赵家大宅之中,但是仆妇全散,囊中羞涩,身上唯有几样当首饰当来的铜板。
眼看年三十,也是这样大雪的夜,小青苗睡不惯热炕烧起了火,嘴里生满了泡,嘴角长满了黄疮,连眼角都是破的,孩子闹着要吃果子,宝如身上只有两文钱,当铺又关门了,大雪中找不到个卖果子的地方,走了半座秦州城,才看到一个老妪挑着筐子黑梨在卖。
她也不知道那硬梆梆结成冰的冻黑梨味道究竟如何,自己穷,还顾念那比自己更可怜的老妪,将一筐子全抱回了家。
也就是那天夜里,土匪绑的宝松,第二天,她们就卖掉了赵家大宅。
宝如虽买了,可并没有吃过,叫季明德提起,也不过一笑。他当时就在跟梢她,见她抱着一筐冻黑梨,以为她喜欢吃那东西。
其实当天夜里他们绑了宝松,那筐梨子慌乱中就留在赵家大宅了,究竟什么味道,宝如也未尝过。
回到海棠馆,确实有已经化了冻的黑梨,苦豆儿替她拌了蜂蜜,舔着唇道:“方才婢子偷吃了一个,冰冰凉凉的,味道果真好,嫂子快吃一个。”
这屋子里燃着火龙,杨氏还怕她要冻着,架了好几处炭盆,热的人恨不能打开窗子。
宝如洗罢澡斜偎在床上擦头发,才端过冻黑梨汁尝了一口,梨汁本就甜,和着蜂蜜,沁人心脾的甜,在这干燥的冬季,润到喉咙清爽无比。
季明德一进来,苦豆儿就悄没声儿的退出去了。
梨汁好喝,梨的味道更好,软软絮絮的,拌上蜂蜜,格外好吃。
宝如趴在佛桌上吃着,季明德接过苦豆儿手中的帕子,便替她擦起了头发。她还在看一本笑林广记,边吃边笑,瞧着很乐呵。
乌发绵绵,半湿,缎面一般顺滑。她怀孕后略胖了些,脸儿更圆,两只圆藕似的腕子叫阔袖上的如意云纹衬着,小孩子的手儿一般。
从她的面上,季明德完全看不出不愉来。
杨氏拎了只汤婆子进来,拿大帕子包了三四层,摸着不烫手了,才塞进被窝里捂了起来,给宝如晚上捂脚。
只待她一走,季明德便将前后两扇门都给下了鞘,从里面锁起来了。
犯浑()
他散了发;嫌屋子里太热;转身解了中单;去关窗子的时候;宝如忍不住多瞄了一眼;肩上那道依旧红痕突兀;但除此之外;再无新疤,显然这一回漠北之行,他再没有受过新伤。
虽说脸上黑了许多;他身上的肌肤,依旧还是往日那般白净,似乎又瘦了不少;两臂虬结成股的肌肉;勾回两扇窗子忽而回头,恰将宝如捉了个现形。
宝如莫名脸一红;心中又腾起一股气来;轻轻推了把佛桌道:“烦你收了桌子。”
季明德将佛桌挪走;熄了各处灯盏;这才躺到床上。
大冬天的;这屋子叫杨氏熏成了个炭笼子,宝如难耐燥热;缓缓用脚将那汤婆子推了出去。季明德一点点试探着,她离他大约一尺远;显然;她心里的芥蒂依旧未去,虽表面装做无事,心里还是横着刺的。
从摸到一颗人头还在项上的时候开始,季明德就一直在想尽办法,为阻宝如知道那件事情,杀了太多的人,不曾给自己留过任何退路。从来没有考虑过,若宝如知道了,他该怎么办。
事实上至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他不知道宝如究竟知道多少,因为爱,才会忐忑,才会小心翼翼,明知是只引线燃燃的炮竹,却仍希望将它扑灭,重回夫妻毫无芥蒂的状态。
可现如今是回不去了,他必须坦白,待一坦白,等着他的就是血雨腥风,两辈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本能的,季明德仍想维持如今这和风细雨的关系。
黑暗中他唇角又旋出两只深深的酒窝来,仰面道:“我分明记得,你吃完梨没有涮口。”
宝如也想着要审季明德,又怎会睡。她本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听他这样一说,脑子随即转个弯儿,把审他的那一套说辞给忘了,哎哟一声,心说我忘了,吃过甜食要涮口的,否则牙疼起来,可能要人命呢。
六个月的孕肚,起身已经颇费力气了。
原本,季明德不在的时候,杨氏跟她一床睡,便翻个身,杨氏都要起来扶一把的。
季明德没有帮一把的意思,宝如只得自己翻身,一手攀壁爬了起来。
黑暗中,她听着季明德一动不动,一手欠着腰,跨膝才准备跨过去,季明德只待她一只膝盖跨过来,反身一个仰挺,也坐了起来,黑暗中看不见彼此,唯见他瞳仁里亮晶晶的光。
宝如别过头道:“闪开,我要下去。”
“去涮口?”季明德热息灼灼,唇在宝如颊侧游移着,粗砾砾的拇指抚上脸颊:“我替你涮,好不好”
话未说完,他深吸一气,覆上她的唇,挑舌钻了进来。
淡淡的盐香,裹挟着她唇齿间蜂蜜与梨的清甜,季明德深咂一气,半年清戒
“我有话要问你,你得听我问完话才行”宝如气喘嘘嘘的推着。
“祖宗,小祖宗。”
谁知道一会儿待她审完,得跟他置多久的气。两辈子了,算起来做了三年夫妻,可真正有过的次数数得出来,这祖宗,那一回不是千方百计的哄着骗着
这一整段是必须的,但我不敢放了,移步吧诸位。
宝如是够傻,但季大爷这骗人的伎俩也是没谁了,所以这一段有情节,有情节,但情节牵扯,所以
宝如见季明德一直不吭声,傻乎乎的担心他,闷声问道:“还疼不疼?”
一只手怔在那儿,她总算明白过来了,这厮是在骗自己了。
回回上当,回回就没长过记性。
转念想想,季明德其人,在给过同罗绮砒/霜之后,还能心平气和,理直气壮的娶她,在一起这么久都没有露过一丝蚂脚,便到如今她威逼利诱,使了多少手段也不肯承认的人,她这样笨的人,如何能玩得过他。
季明德以为宝如要哭,要闹,至少要发脾气,谁知她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这才真叫吓怕了他,有过那么一回,脑子清明了,可也傻了,他本是想哄她欢喜的,但似乎彻底把她给惹毛了。
“你还是在哄我,你拿我当孩子哄,你一直拿我当孩子一样哄。”宝如气的不知道该怎么说,闷气半晌,滚进了另一边的被窝里,躺了半晌,摸下枕头下的匕首抽开,暗夜中明晃晃的利刃:“你杀了我姨娘,你还,你还那样那样她,你怎么有脸,你那儿来的脸,就凭着我怀着你的孩子,你就这般作践我?”
持匕首的孕妇,跪在床上,哭的稀里哗啦。
季明德吓的恨不能立刻将搓板抱进来,也是吓坏了,亦是跪在床上:“祖宗,乖乖,放下匕首,放下匕首咱们慢慢说成不成?”
宝如道:“我把路走到今天这一步,便父母家人的生死,责任全在我,罪我担着,你给她砒/霜我那罪我替你担,老天有眼,报应在我身上就好。可你怎么能跟她那样那样?”
“哪样哪样啊?”季明德简直要疯了,按理来说宝如不该气成这样的。但即便他是土匪,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匪,那里能想到尹玉钊和余飞两个,会用世间最毒的法子来离间他。
宝如气的手都在发抖,却还顾及隔壁的杨氏听到,不敢大声儿,咬牙切齿道:“你睡了她,你是不是也这般哄着她,你恶心不恶心?”哇的一声,她便哭了起来。
这才叫当头一顿闷棍。
季明德险些就要跳起来:“我何曾睡过任何人?除了你,我何曾与人”
他总算趁着她不注意,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
“我是曾经护送过那么一个女人,当然,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母亲,若知道,我绝不会杀她。可做土匪也有土匪的道义,我怎么可能去睡一个年龄大到近乎能做我母亲的女人?”季明德不竟也有些生气:“尹玉钊竟然这样离间你,他知不知道你怀着身孕,是个孕妇?”
也就难怪宝如能气成那样。好在她性子缓慢,脑子呆笨,不算多思多虑,若是心性敏感,脆弱些的妇人,听到这样的离间,也许当时就疯了。咬牙切齿,季明德心说,我一定要宰了尹玉钊这厮才行。
宝如还在床上跪着,与季明德两个僵持,气到脑袋发晕,忽而不知什么东西咯到腿,似乎是个木匣子,格外的咯人。
她摸了一把,手触到了,这是白天绯心偷偷塞在她枕头底下的那只匣子,匣子里装着牵机,是无色无味的毒,能要人命的。
宝如总算缓过来了。
尹玉钊可不就是要借这么个巧机。
季明德刚刚回来,她在气头上,事情没有说清楚,俩人一起犯混,她若是脑子不清楚,一包牵机下进茶杯里,或者匕首扎过去,季明德就死了。
她稳了稳息,拉过引枕靠着坐下,拍了拍枕头:“坐到这儿,把你当初护送过同罗绮的那一路,一点一滴,皆讲给我听。尤其在乌鞘岭那一夜,你跟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细细讲来,讲给我听,但凡有一丁点的掩饰,我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昨天在茶楼听余飞讲述整件事情,是宝如第一次知道同罗绮去凉州一路的经历。那时,她以为余飞还是季明德的人,所以全听全信。
后来知道他是跟尹玉钊在一起,心中便存了点疑。
一件事情,一段经历,各人有各人的讲述,若同罗绮活着,也会有属于自己的讲述,也许跟余飞和季明德的完全不同。
宝如想听听季明德的讲述,她需要从中判断,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屋外大雪无声而落,俩夫妻靠在一处,季明德千瞒万瞒没能瞒住,于是将那一路,当做一个故事缓缓讲了起来。
*
“喵呜”是小西拉,雪白雪白的波斯猫,虽略有串种,但瑕不掩瑜,一双蓝瞳,几根细须,瞧着圆滚滚的,却莫名有种慵懒冷艳,卧在只漳绒面的锦垫上,冷冷看着尹玉钊。
尹玉钊缓缓伸手:“曾经你也是赵宝如的心肝小宝贝儿呢,如今连丢了都没人问一声。”
俗话说的好,猫恋食,狗恋家。小西拉整日吃的,都是尹玉钊给的东西,猫么,没心没肺的东西,喵呜一声,就跳上了尹玉钊的手,顺着他牙白色的袍面匀匀儿伸了个懒腰。
虫哥哟的一声,笑的眼睛眉毛都挤一块儿了:“瞧瞧,这东西和赵姑娘一般的招人疼。”
忽而哇的一声,小西拉一爪子便将尹玉钊袍袖上的刺绣勾了几根起来,一朵层层繁蕊怒艳的牡丹,随着它的爪子刺啦一下划成了半拉。尹玉钊一怒,一把捏上便打算将它掐死。
小西拉随即打个滚儿,又是喵呜一声。
尹玉钊脸白了白,手上一只猫,甩都甩不掉,直接就到了外书房。
齐国府自他之后,便换了一群人来捧。如今守在外书房的,是宰相顾密府的嫡长子顾麒,和中书陈宸等人。这一派,是虔心忠诚于小皇帝的,尹玉钊在灞河校场杀尹继业,获得了他们的支持,见他进来,哗啦啦全站了起来。
尹玉钊白衣,琥珀冠,一脸寒森,半扬的手上坐着一只同样厉目凛凛的白猫。
“李代瑁愈渐猖狂,三十要祭太庙,他连袷祭一职都委派给了李少源,可见是想一步一步,推立李少源为帝。皇上年已十二,不能亲政也就罢了,国公爷,如此下去,只怕他的性命都难保,怎么办。”顾麒上前一步,道。
陈宸年纪最大,一直坐在太师椅上,见尹玉钊不语,忽而冷笑:“事情未能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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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孙()
尹玉钊垂了垂眼眸;薄唇微抽:“另找机会吧。”
陈宸吹着山羊须两眼的不屑:“女人是条狗;谁日跟谁走;侍卫长英明一世;竟连这个都不懂?千说万说;你若真想哄转她的心意;拉来睡一回;比什么都管用。”
按理来说,分别已有三个月,宝如又得知季明德强/暴过同罗绮;还撞破他欲要杀人灭口的现形,以她之怒,今天夜里就该下毒弄死季明德的。
可是她没有;她连那包药都不知藏到那儿去了。叫季明德哄一哄;俩人又并做一头,亲亲热热的睡了。
半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的无用功而开脱;半是为宝如解释;尹玉钊道:“朝事还得大丈夫来;寄希望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