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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不是别人,也不是羔羊,而是她的生母啊。宝如不敢相信,不敢去想,可他对于卓玛那超乎旁人的忍耐,让她不得不往歪处想。
他喜欢的其实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像琳夫人,或者卓玛这般,身世神秘,传说中怀有名器的女人吧。
从一开始,娶她的时候,他就是冲着这点来的。那夜,在乌鞘岭雪山中的帐篷里,他对同罗绮究竟做过些什么?
腹中孩子在踢她的肚子。宝如眼泪往腹中吞着,再回想当初嫁给他的那日,他抬起她的脚,欲要替她洗脚时那酒窝深深的笑。
原本,叫嫂子黄氏骂了半天,她怕要坑害宝松夫妻,又听说季明德一身兼祧两房,是想要嫁到季家之后再投梁的。因为他那一笑,温柔和睦,她便放弃了再寻死,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他最早知道她,是通过同罗绮的口。先送同罗绮去死,然后在关山道上盯上她,掠光她的家财,看她一步步走近那污水横流的小巷子里,窥伺猎物的恶狼一般,两眼绿光,只待长安的退婚书一到,便将她娶回了家。
难堪而又无助,为何知道这一切,非得是在她怀孕之后。这六个月的胎身,要她怎么选择?
宝如终是忍不住转过身来,往上凑了凑,依在季明德身侧,低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为了腹中的孩子,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原谅你。”
正人君子()
季明德颊线渐硬;喉结快速的上下动了几下;随即;眸子便停止了转动。
忽而一个翻身;他一只手掰上她的肩膀;捏的她生疼:“同罗绮的死与我无关。你问一百回一千回;我还是这句话。宝如;季棠很快就要出生了,咱们是一家三口,一个都不能缺。你若敢再见尹玉钊;我就宰了他,像胡安那样,你想不想要看他也被我扒皮抽筋;倒挂着等死?”
他竭力的笑着;可语气里那种非要置尹玉钊于死地的狠戾,已是动了杀机。
宝如连忙摇头;指天发誓:“天地良心;你可以问豆儿;也可以问秋瞳;我何曾见过尹玉钊一回?”
说着;宝如立刻转身:“快去吧,去盛禧堂跟祖母坐会儿去;我要睡觉,你勿要在此闹我。”他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住了。
季明德缓缓起身;抽过衣架上的蟒袍往身上套着。阔沉沉的肩,阴云满布的脸,双目紧盯着宝如侧卧的身子。
不敢想象,这辈子依旧走到了这一天。千算万算,他竟算漏了余飞。那是个知情者,他未能杀掉的知情者。
从这辈子重生之后,为了能掩盖同罗绮的死,季明德将凉州大都督府的下人翻了个遍,所有有过几触的全杀了,同罗绮的婆子,秦州道上所有的知情者,横尸累累,他不知道宝如是否知道这个血腥的过程。
他急匆匆穿好衣服,粗手抚上她细嫩嫩的面颊,宝如明显醒着,睫毛急剧颤抖,却死命装着自己是在睡觉,一动不动。
*
天阴欲雪,季明德出了海棠馆,也不在府中停留,直奔义德堂而去。
只待他一起身,宝如也不躺了,匆匆起身,套了件衣服,唤过苦豆儿,两相扶着,也出门了。
这厢卓玛也刚到义德堂,正坐在二楼季明德那把交椅上,指挥着几个小伙计给自己泡茶,燃暖炉,揉膝盖。见季明德来了,一把丢了茶碗:“就知道大哥最疼我,舍不得我,这就来看我了。”
季明德厉声喝道:“滚!”
他在二楼宽敞又哑暗的大厅里来回踱着步子,直到霍广义上楼,便停在那幅达摩祖师像前,仰面盯着祖师爷凶神恶煞的脸,问道:“余飞那小子是不是在长安?”
霍广义道:“这个,小的也不知道。”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见野狐和稻生也急匆匆赶了来,缓缓转身,叫北地风沙吹粗,晒成古铜色的脸上,两目沉如古井,盯着两个孩子:“余飞也是你们的兄弟,但老子当初说过,叫他死也不准再踏入长安一步。虽说如今还未亲眼见到,但我嗅到他的气息了。
去,把他找出来,剁了,身子剁成泥,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我。”
毕竟皆是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野狐和稻生相互看了一眼,愣了半天,勉强点了点头。
“明德。”忽而一身缓,楼梯匆匆走上个妇人来,青哆罗呢的对襟肩子,外罩灰鼠披风,小腹微鼓,一张脸儿格外的圆,恰是宝如。
她一脸僵硬的笑,叫苦豆儿扶着上了楼梯,疾声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季明德闭了闭眼,忽而意识到,自己处理的太匆忙了,他这样大张旗鼓四处找余飞,一招又一招,全是昏招。他缓缓扶过宝如的手,扶着她进了陈烈关公像的帐房。
宝如转身在帐方那张大油木案子后面坐了,抱着只手炉默了片刻,扬头,两只圆圆的眼睛盯牢季明德:“尹玉钊说,我姨娘是你杀的,但只要你说声不是,我就信你。”
人并非季明德杀的,季明德当然不肯承认。
他线条硬朗了许多的脸上表情全无,一手停在桌案上,下意识的攥着:“我从不曾见过同罗绮,跟她的死又怎会有关?”
宝如似乎大松一口气:“这不就结了,我信你,不信他。”
她忽而声音变厉,恨恨将只手炉砸在桌子上:“但是,若尹玉钊或者余飞,但凡与此有关的哪一个人死了,我从此不会再信你,我只认你是杀人凶手。”
忽而门叫人推开,卓玛圆圆的脑袋在门口探着:“原来大嫂也在,大嫂,我正在学习针灸,让大哥指点我一回,你不介意吧。”
说着,她还吐了吐舌头,小下巴格外的尖,傻乎乎的笑着。
宝如松了季明德的手,道:“去吧。”
季明德仿佛头一天看到卓玛一般,盯着她看了许久,冷冷问道:“卓玛,你这些日子在做甚?”
卓玛伸着两只手,厥着嘴道:“收蝉蜕呀,您瞧瞧,为了收蝉蜕,我的手粗了多少。”
季明德忽而一笑,拉开门,将她放了进来,也不顾宝如脸色越来越难看,将卓玛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棉布直裰一丝皱褶也无,清清落落,可即便他笑的再温雅,也是个土匪,而非书生。
“告诉你嫂子,你九岁那年,我去怀良的时候,跟你母亲做过什么。”季明德柔声道。
卓玛笑嬉嬉扬着头,一脸天真:“就聊天呀,还能做什么。你当时不是为了烧赤炎的王府,劫他的粮仓,放他的奴隶才那么干的嘛。”
季明德依旧在笑:“瞧瞧,咱们卓玛说实话的时候多可爱。”忽而一巴掌就呼了过来,卓玛被打懵了,宝如也被吓了一跳。
“我不在的日子,你在何处?”
卓玛捂着脸,他一掌聒的她半个脸颊都痛,抽抽噎噎忘了撒谎:“在王府,老太妃那儿。”
季明德再一巴掌,将她的头从这一头疾速搧到另一头。
宝如怀里抱着个暖炉,心说这人疯了疯了。可她向来最怕的就是季明德发怒,无论他打谁她都怕,一吓,脾气没了,怒气也没了,跟卓玛像两个叫大人打怕的孩子,隔了一张桌子,低眉敛首的坐着。
季明德绾起袖子,在铜盆里哗啦哗啦,撩水洗着手:“卓玛。原本,我是想把义德堂给你的。只要你肯用心经营,十年之后,在这大魏朝中,你将是另一个琳夫人。可你瞧瞧你,钻头弥缝享清闲,好吃懒作,惹事生非。事实证明便将义德堂给你,你也守不住。
跟你霍大爷回秦州吧,跟他家娘子学学,或者你会学到很多东西。须知,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会老,人贵在自救,你得明白这句话,才能逃开软骨病,真正站起来,堂堂正正做人。”
卓玛还未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了,就叫季明德一把搡出门。这一回,是真的给扔回秦州了。
回过头,季明德笑了两颊深深的酒窝,得意洋洋:“我怎么就早没想过,她能替我解释很多事情。”
他是想解释他和琳夫人的事情。
宝如道:“你这番话,该早对卓玛说的。”
她一直给嫣染,秋瞳说的,也是这样的话。人贵在自救,不能因为是妇人就软骨病,觉得自己必须依靠男人,堂堂正正的站着,堂堂正正的做人。
据此,宝如又觉得也许自己是误解了季明德。毕竟天下间,还是有像李代瑁,赵放这般,在男女之事上清心寡欲,为人正派的正人君子的。
以季明德对待卓玛的方式,他确实是打算像教养妹妹一样教养她,只是卓玛不肯领情罢了。
于宝如来说,她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便季明德护送过同罗绮,她也不会怪罪他,她只怕他真的像余飞说的那样,在乌鞘岭的帐篷里和同罗绮有过一夜,那便是无论如何,她都绕不过去的坎儿。
义德堂里外都是人,宝如自然不敢在这儿问那种话,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压到晚上再问。
*
回到荣亲王府后,吃了一只包子,喝了半碗汤,宝如便准备要睡。
她上了床,才一拉枕头,下面滚出个紫檀描金的木盒子来。三寸的长宽,乌油油的,上面镶着金锁扣儿,一掰就开。这是她嫡母段氏的旧物,里面装一对玉手镯,段氏赠给她,她不喜镯子,独喜欢这小匣子,便拿它收集一些小耳丁,小耳环之类的东西。
当然,抄家的时候这东西也被抄走了。显然,这是落到了尹玉钊手中。
宝如闭了闭眼,轻嘘口气,掰开盒子。里面压着一只叠成三角的小包儿,再下面,是一张巴掌大的宣纸,上面只写着两个字,牵机。
宝如一把将纸揉了,小心拆开纸包,里面白色晶晶亮的粉沫。
牵机是剧/毒,无色无味,融茶融水,要人命不过呼吸之间。
尹玉钊显然眼线不止一人,知道她去过义德堂,还知道她和季明德正在气头上,若她叫怒气冲昏头脑,今夜就该一包牵机下进茶里,把季明德给毒死的。
宝如只将盒子留下,起身把那张小宣纸撕成碎沫,又将那包牵机藏来藏去,藏进了妆台下的妆奁中,再锁了起来,这才喊道:“秋瞳。”
秋瞳满院子的乱窜着,不知道在找啥,宝如一叫,她昏头昏脑的进来了。
“二少奶奶,咱的西拉不见了。”秋瞳气急败坏,还各处的搜罗着。
恰正月,也到西拉该发/情的时候了,整夜整夜咩咩儿的叫/春,宝如倒不在意:“随它去吧,不定过两天,给咱怀一窝子了,我问你,今儿可有外人来过咱们院子?”
秋瞳略索着:“唯有世子妃那院的绯心来过,说是给您送水仙,奴婢让她搁在书房,与她聊了会子,她便走了。”
那绯心是尹玉卿在齐国府时的老人,显然,尹玉钊在这府中的眼线,就是那丫头。
宝如道:“罢了,我知道了,你且去忙吧。”
海东青()
傍晚;老太妃托人传了话来;说今夜全家一起;在盛禧堂用顿饭;叫宝如也去。
李悠容和李少源并尹玉卿都已经到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正在老太妃的暖阁里聊着天儿。
李少源织金锦正红面五蝠捧云图的圆领袍子;胡茬刮的干干净净,虽与季明德一般黑了不少,可也成熟了不少;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微笑着站了起来,抱拳叫道:“二嫂。”
尹玉卿本是在笑的;忽而就不笑了;猛的一下站起来,自宝如身畔拂过;刷风带雨的;僵着身子出了屋子;走了。
上一回李少源回家;未和宝如打过照面;就再度起身往漠北去了。算起来,这还是自五月一别后;俩人头一回见面。
为着私奔这府中还闹过一回,如今他和尹玉卿夫妻和睦;宝如并不想和他多话。
李悠容一个劲儿使着眼色;悄声道:“出去看看三嫂吧,她大约心里不舒服。”
李少源一直在看宝如,她的脸色颇有几分苍白,便强撑着笑,显然心情不太好。打小儿在一起的,她是否真的欢喜,他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几个月了?”他忽而出声,问道。
屋子里所有笑谈的人全都止声,同时看着宝如。
宝如垂了垂眼眸,再抬眸,迎上李少源亮晶晶的眸子:“眼看六个月了。”
李少源鬓角极剧颤跃着,声调颇有些抑,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二嫂生个儿子吧,我出征漠北时,捕了两只海东青,如今虽才两个多月,已凶猛无比,寻常的狗都对付不得,待你生了小侄子,我送他一只。”
很奇怪的,季明德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也一心认定,她腹中怀着的是个女儿。小时候谈起长大了生儿育女,李少源却独独想要个儿子。
他总是说,待自己有了儿子,一定不会让宝如劳累一分一毫,要亲手养大一个儿子,让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有父亲陪着,而不是出门身后就跟几个小子。
这大约是童年少见父亲,没有父亲陪伴成长,李少源心中无比遗憾,于是想通过自己的儿子,把它弥补回来。
海东青是漠北神鹰,凶猛无比。当年回纥汗国进贡给大魏皇廷一只,李代瑁亲自拎着笼子将它拎回府,让李少源去驯那只海东青。
李少源熬了整整四天,才熬过那只海东青,熬完之后,躺倒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
鹰一般至少要活二十年,但那只海东青只活了五年便死了。当时宝如和他一起去埋葬它的尸体,李少源便说,待自己有儿子的一日,定要亲自捉只海东青回来,给儿子做玩伴。
在他看来,那只海东青是李代瑁一生给过他最好的礼物。也是父亲能给儿子,最好的礼物。
听说宝如怀孕,李少源孤身纵马,越过回纥牙帐城,深入鄂尔浑河谷,亲自捕了两只小海东青回来。
于宝如来说,这份礼物确实珍贵无比,她由衷说:“我代孩子谢谢他三叔。”
李少源默了片刻,忽而一笑,微黑的面庞,眸中英气燃燃,起身,大步出暖阁,走了。
老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息,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一府的儿孙,没有一个差的。上天一再给她警示,她若不能阻止少源和少瑜为了宝如而死,她此生,可就是这些孩子们的罪人了。
*
李代瑁不回府,一桌用饭的,便全是小辈们。
老太妃左等右等等不来季明德,遂问身边的宝如:“明德呢,他怎的还不回来?”
宝如接过丫头递来的汤盅,揭开一看,是赤枣乌鸡汤。她道:“他长时间不在长安,义德堂大约还有事处理,咱们不等他,用饭吧。”
正说着,季明德匆匆走了进来。李代瑁不在,季明德便是这家地位最高的男主人了。他还是方才那件蟒袍,见李少源等人站了起来,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
宝如身边已无位置,倒是李悠容和老太妃之间有个空位,这是老太妃特意给他准备的,想跟他说会儿话。
季明德走至宝如身边,手按上李悠容的肩,耳边细语了两句,李悠容起身挪了一下。如此,两对夫妻,一个闺秀,再有个老太妃,才要用饭。
老太妃动了筷楮,却又一停:“卓玛那小丫头我很喜欢的,她因何不来?”
季明德抬头,盯着对面的老太妃,道:“祖母若是觉得寂寞,无人陪伴,悠容多好的孩子,叫她伴着你吧。卓玛已回秦州,往后也永远不会再入长安。”
虽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但显然季明德是知道自他走后,卓玛一直在这府中的事情了。老太妃当然不会得罪大孙子,便做什么,也全是为了他们好,笑了笑,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