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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再骄傲的人,也难免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啊。
不是生不逢时,而是时不待我啊!
杨毓低低的叹了一口气,对身侧的樊明道:“他的身子,是否更加不好了。”是疑问,却更是肯定。
樊明目光有些复杂,长叹一口气:“葛仙公自郗氏女郎仙逝后,一直留在金陵。”
一句话,没有明说,她却都明白了。
杨毓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身子瘫倒在软榻上。
眼泪就这么顺着侧脸,流在了软榻上,晕出了一片湿濡的痕迹。
:“郎君并未想要瞒着你,所以才来了这一趟。亦并非让你随他回金陵去,让你守在身侧,所以才将此弩制造之法交托于你。”
:“我明白。”她忍不下酸涩的滋味。
他怕哪一日突然离世,杨毓会悲伤过分,伤了自己,所以要慢慢的透露这个事实。
:“樊公,我不信。”她的语调绵长绵长的,包含着许多的委屈。
樊明拍拍她的背,柔声道:“阿毓,不要辜负郎君一番好意。”
:“是。”
这个往日里清傲又张扬的女郎,脆弱的不堪一击。
她收起了榻几上的图纸,失神的,不知脚下的步子是如何的虚空,缓缓的走出了军帐,只见王靖之手持长剑,在雪地中畅快的舞剑。
那一袭烟灰色的斗篷,就那么落在雪地上,他一袭素白的宽衣大裳手臂挥舞之间,快意绝尘。脚步游走或飞跳,利落如身经百战的剑客一般。
樊明跟着走了出来,静静的站在杨毓身边。
杨毓低低的笑了笑,这笑容却是苦笑的:“他想与我说,他的身子还好得很,暂时还死不了。”
樊明不知该如何回答,失神的一瞬间,只见杨毓侧身取了一把兵器架子上的短剑,足弓一点,来到王靖之身边。
一道短剑架在长剑身上,两剑相交,迸发出一点火星。
二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相视一笑,紧接着,寒光飞舞,让人看不清剑身所向。
:“王司空!”半空中的杨毓高喊一声。
王靖之回身挡住来势汹汹的剑光:“何事!”
杨毓笑着挥剑,道:“值此乱世,你我能够相遇,即是上天待我二人不薄,阿毓愿与君,儿女同戎,共踏乱军尸骸。来日定能天下太平,大晋得海清河晏、百夷来附。”她的声音高昂,略有些颤抖,眼泪簌簌的留流下来:“你要与我白头偕老,决不能食言!”
王靖之灿然而笑,高喊道:“与卿白头偕老!决不食言!”
:“与谁白头偕老!”
:“王靖之,与杨氏阿毓白头偕老!决不食言!”
一边的兵士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二人。
该怎么说呢?
他们家两军阵前镇定自若,设下计谋将胡人尽数诛灭的乐宣君,与被晋人称为谪仙的王司空,一边拼杀舞剑,一边互诉衷肠?
杨毓转头问道:“将士们!可听见王司空所言!”
霎时间,所有人都石化了。
现在躲开,或者假装没看见,是否晚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军前立誓()
乔巫高声答道:“听得真切!”
朱盛可不管谁身居高位,挺身而出:“乐宣君!我朱盛听见了!”
紧接着,三个、四个、五个,无数个坚实有力的声音,掷地有声的回答。
杨毓笑着,眯起双眸,狡黠的看着王靖之,手中的剑缓缓的收了起来:“你听见了吗,我赤甲军两万兵士听得真真切切,遑论你是谪仙还是真仙,都要信守承诺,否则,我要让我麾下的兵将奔走相告,将你遗臭万年!”
王靖之满腔的郁结被这一幕尽数扫空,也不打算辩解,他缓缓的点头:“我记住了。”
杨毓双眸含着泪,腰线挺直的如松如竹,猎猎寒风将衣袂吹得乱飞,她却丝毫不动,就这么看着他:“你要保重身体,为了你的名声,也要保重。”
王靖之双唇紧抿着,重重的点头。
她微微勾起红唇,笑的如妖如魅,那双眸子似乎瞬间变得勾魂摄魄一般。
王靖之微微发怔的看着她,却见那笑容如昙花一现,荡然无存。她接过初二捡起的披风,披在他的身上。
:“回吧。”她握着他冰凉的手。
:“好。”
直至二人消失在营地之中许久,众人才缓缓的醒转过来。
朱盛低低的道:“啥时候能轮到我冬休啊。”
一旁相熟的李峰笑着调侃道:“咋?想你家那凶婆娘啦?”
朱盛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一记铁拳打在李峰腹间,李峰低低的“哎呦”一声,捂着腹部道:“你这厮,打我作甚!”
朱盛神情落寞,与这副八尺勇猛之貌全不相配,悠悠的道:“大战一触即发,谁知哪日就死在何处了。我若死了,我那婆娘,会哭的。”
李峰没有再回答,只是微微点点头,在心中想着,若是他也死了,他家的婆娘,也会哭的。
一顶青帷帐马车,缓缓的行在雪地上,将雪地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车内焚着袅袅清香,围炉上的茶汤烹的正好,茶香与熏香糅合在一起,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杨毓素手高抬,红亮的茶汤倒入白瓷茶盏中,茶汤略微打了个转,归于平静。
:“请用茶。”
王靖之接过温热的茶汤,双手渐渐恢复了温暖。
:“似是雀舌?”他轻轻抿了一口,继续讲茶盏握在手中。
杨毓笑着道:“阿秀的商队恰路过产茶之地便购置了些,又刻意托信使一并送来的。”
王靖之抿唇笑笑:“秀弟倒是很孝顺你。”
杨毓微微点头,眉间有些忧虑:“阿秀是个好孩子,只是入官场太早,历练不够,容易心窄,我不在金陵,你要帮我多多引导他,莫要让他走上歧途。”
王靖之点头应下:“阿秀夙慧,若能好生用这份智慧,将来可为一代贤臣。”
杨毓抬手又斟了茶:“阿桐,还好吗?”
王靖之下意识的微微蹙眉:“长大了。”
:“其实也不怪他多疑,明帝之时,先有“八王起义”后又“王敦之乱”,先帝又是那么个死法,他才十几岁的年纪,哪能不怕呢?也就是因为看了这么许多,才对士族既爱又怕,想任用又忍不住打压,对吗?”
王靖之看着杨毓双眸晶亮,流露万般怜悯,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他缓缓摇摇头道:“若是任其发展,这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难免又要增添变数。值此战乱之际,该先攘外再治内。”
杨毓蹙着眉,声音有些低沉道:“郎君的意思是,你本不反对他任用亲信之人,只是现下时机不对?”
王靖之笑着道:“我反对甚么?这天下是他司马家的天下。”微顿了顿接着道:“我临行之时,劝他将铁焰军交归韩旧郡,让阿良收回兵权,他竟以任用朝官来与我交换。”
王靖之对阿桐很失望。
杨毓略微点点头道:“这孩子想岔了。”转眸一想,她笑着道:“郎君不妨在竹山多留些时日,一来修心养性,养养身子,二来可帮我看看制造“百骸弩”的流程,三来,也让他急一急。”
王靖之笑道:“甚好。”
杨毓眸光流转,低低的笑了笑道:“在金陵时常见士人驾牛车出行,既优雅又舒适,我却是从未尝试过的。不如让府中备一牛车,明日起早,我带你去看看竹山冰瀑和雪峰?”
她向来喜策马奔腾,即使坐车,也只乘普通的青帷帐小车。
她是心疼他了。
王靖之扬起唇角,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着点头。
:“小姑子已许久未看着我失神,是否我容止大不如前,已经不能吸引你了?”王靖之略微歪着头看着她,眸光含着浅笑。
杨毓双手托腮,一瞬不瞬的看着他:“郎君气度风流,清超高雅,身形修长挺拔似松,面如弦月淡雅如雾。玉树兰芝,不负谪仙之称。”她眯着眼笑,声音一如碎玉轻灵,一如泉水叮咚,嗓音清脱。
:“女郎,到府上了。”
马车悠悠的停下来,外间祺砚站在马车下低低的呼了一句。
车内二人相视一笑,分别下了车。
庾蒿在府中可是等不及了,撩着宽大的衣角,迈着舒缓的步子来到门口。
:“王卿,乐宣君。”三人分别见礼。
庾蒿笑着道:“贵府下仆方才送来了制香的材料,二位同来一试?”
杨毓自然欣然而往,某谪仙哪里放心,只能随同。
庭院中初雪早已被下仆打扫干净,香樟树枝头挂着新雪,树下搭着帷帐,帷帐为绢纱制成,以竹为骨,四面呈现半透明,隔帐而视能将内部瞧个朦胧。
三人进了帷帐,一股温暖馨香之气迎面而来,抬眼看去,只见帷帐四面摆放着数个围炉,地上铺着洁白又厚实的羊毛毯子,脚踩上去几乎虚浮,这种柔软舒适的感觉,让杨毓低声一呼,她促狭的看着庾蒿道:“竟然如此柔软,这可不似我府中的物事。”
庾蒿郎朗负手道:“我从成都带来的,待我离去,便将这毯子留给乐宣君做个留念。”
:“那便多谢庾君了。”杨毓毫不客气的拱手诚谢。
三人分别落座,面前的案几上陈放着研磨的工具和各式香料,精巧的秤是新买来的,大大小小的锦盒摆放整齐。(。)
第三百四十三章 独一无二()
庾蒿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笑道:“乐宣君贵为亭主,名满天下,竟连这般平凡的毛毯也赞了一赞,若非是我亲眼所见,普天之下恐怕无人相信乐宣君之廉。”
杨毓笑了笑道:“我已经习惯原本的生活,改不掉了。”
庾蒿手执沉香递给杨毓道:“将香研磨成细粉。”
:“好。”
庾蒿微微摇摇头道:“据某所知,乐宣君收到的封赏和这两千邑户的俸禄不下万万金,却能保持清正自持,难怪你双眼能如此清亮。”
杨毓扬起头,很赞同的道:“多谢庾君谬赞。”
庾蒿笑眯眯的将麝香递给王靖之,絮絮的道:“香料的炮制,直接影响熏香的品级。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兴味反失。唯有心神淡雅之人,才能炮制上品熏香。”
杨毓听得有趣,又问道:“沉香温而不燥,行而不泄,扶脾达肾。丁香温中降逆,散寒止痛,温肾助阳。箩丝香中却有麝香与龙脑,恐怕女儿家不宜多用,不知我平素熏的婴女香能否加上沉香与丁香这两味?”
庾蒿略微沉吟了一瞬,道:“婴女香主料有檀香、*、琥珀、陈皮、白芨,将檀香压碎,*、琥珀、陈皮、白芨研磨成粉,再用花蜜调和,捏成鸡头米大小的丸子,贴上金箔,阴干后窖藏一个月,便成品了。”说话之间,他的语速一如往常,便是讲解到兴奋之处,也只是微微叠指击案。
:“沉香、丁香与檀香、*相冲,不如我为乐宣君制一新式香方可好?”
王靖之玉手高抬取一浅盘,将研磨好的麝香倒了进去,神奇的是,那香末竟然没有浮起来一分一毫,尽数规整。
他这才抬头道:“不劳庾君费神。”说着,转眸看向杨毓:“我来为你制香。”
庾蒿一摊手:“王卿的卿卿,哪里用我谄媚呢?”说着,他抚着肥硕的大腹,朗声而笑。
王靖之恍若未闻一般,用那双深邃而澄澈的眸子,盯着她。
杨毓扬唇而笑:“郎君有心便制,若是制得不好,阿毓可不付钱。”
王靖之嗤笑一声:“好个俗妇。”
似呢喃,似嗔怪,更似宠溺。
初二笑眯眯的递上笔墨,王靖之着一小笺细细的写画着,庾蒿难得见王靖之亲手制香,也好奇的凑上前来,低低的念道:“幽篁醒梦,主料:沉香、竹叶、松香、杜若、苏合。”
他微微沉吟一瞬,道:“此香清似乐宣君,辣似乐宣君,也的确有醒梦之效。”
王靖之抬眸看了杨毓一眼,低低的笑了笑,接着又簌簌的写了第二个方子:桃李,主料:沉香、柏叶、幽兰、菊花、白芷。
:清心引,琥珀、金银花、龙涎香、石斛、迦南香。
最后一个方子,他微微思索了一瞬,不知怎地,耳根就红了红,缓缓的落笔:暖帐香:龙蒿、*、幽兰、丁香、广藿、雪松、麝香、龙涎香、沉香、琥珀。
杨毓面色陡然一红:“你,你,哪有人给未婚女郎制这等熏香的!”
王靖之落下最后一笔,将小笺交给初二道:“去给我寻来。”
:“是。”初二红着脸,身影一闪,消失在庭院之中。
庾蒿脸色也红了红,道:“我房中温着酒,这就去取来。”说完,匆匆离去。
王靖之轻轻拉过杨毓柔软的小手握在掌心中,慢条斯理的道:“幽篁醒梦可做你日常熏香,桃李可在授课时焚燃,清心引味淡而雅,可在奏琴时点燃。”他微微顿了顿道:“暖帐香只待你我大婚之日,焚给我一人闻。”
杨毓微微垂下头,转而迎上那缕极具霸道的目光,悠悠的揶揄道:“好个风流的王司空。”
王靖之展开怀抱将她搂住,缓缓的抚着她柔亮的发丝道:“阿毓,我的阿毓。”
杨毓心口柔软着,抿着嘴唇笑道:“你的。”
:“郎君,香料寻来了。”
初二稳稳当当的落在庭院中,见了这一幕,只想转身就躲,却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二人分开,接过了初二递上的小小包袱。
:“祺砚,将我的琴取来。”
外间月门处的祺砚正似鹌鹑一般红着脸垂着头,一听杨毓的呼声,也只微微探头问道:“女郎,取“玄牝”吗?”
:“否,便取从前用的旧琴。”
祺砚又应了一声,赶紧去取。
下仆重新在违帷帐中摆了一方小案,王靖之略微摆了摆手,下仆垂头退下。
庾蒿端着酒壶笑意盈盈的走来:“王卿、乐宣君,来饮些酒暖暖身子。”
王靖之手中摆弄着沉香,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围炉,哪里还会冷。”
庾蒿这边放下托盘,一边徐徐的斟酒,一边道:“这制香啊,就是要保持一份清雅之心,又何必急于一时呢。”舒缓的话音未落,他一手持着一杯酒,分别递给王靖之和杨毓。
自己又端起酒盏,主动碰上二人,眯着眼喝了下去,似乎觉得很是舒爽,酒杯离唇,扬声而笑道:“乐宣君啊,你是竹林之贤,我呢,却是世间第一闲人,你我可称有缘啊!”
杨毓扬唇而笑道:“今日我便做一次如庾君这般闲散之人。”说着一仰头,将酒饮尽。
:“女郎,琴来矣。”
祺砚捧着琴盒,一旁蓝芍等婢女摆上琴案,将帷帐内的熏香掐灭,又重新焚香。
杨毓坐在琴案前,信手拈来,徐徐的将霜雪推开,迎来满室暖意。
惊世之容与其一贯的张扬与艳丽,如一朵盛开的悬崖上绝美的花朵,危险又让人忍不住去靠近。
她略微垂眸看着琴弦,唇角挂起自信的笑容。那琴音即使是随手即兴之作,却也足矣让人惊叹。
温情而快意,潇洒而不羁。
王靖之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曾如蚍蜉般渺小,曾茕茕孑立毫无依仗,却总有拼尽全力的勇气,决不后退一步,他眼中的她容止艳丽,胸有沟壑,倔强、柔情、果绝、勇敢。
王靖之素来清高淡雅的气度,此刻有些震惊。他已有多久没有这样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