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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蹙了蹙眉:“殿下说,桓公亮是哪种人?”
若是旁人听不见这二人的对话,还以为阿九在说什么家常一般的对话,谁能想到,这样外表略有些粗犷,憨厚的人口中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呢。
周公低低的笑了一声道:“那么,殿下打算如何训犬呢?”
阿九眸光侧看,山坳中青葱初现,萧条伴着新生。
:“这只进退无门的犬,我若不给他肉骨头,他待如何?”
周公蹙蹙眉:“殿下三思,此人刚愎自用,性情却是狠极的。若非如此,能当机立断,叛离金陵?他桓氏嫡子陨了,连殿下也不禁唏嘘,他却镇定自若,恍若未闻。若是殿下真的强硬收回兵权,恐怕有乱。”
阿九点点头:“且让他再乐几日吧。”
:“前燕慕容喾传书而来之事,殿下如何看待?”
阿九神情明显的踌躇了,双眸看着周公道:“本王继承父业,当时不想将兵权交于先帝,成为待宰鱼肉,才逃出金陵。若非那从天而降的巨石,已经惊了人心,无论如何,都无人相信我的清白,我又如何会行这事端。如今,我虽有心在这乱世分得一地,却万不能背弃祖宗与胡人结盟。”
周公长叹一口气:“殿下深谋远虑,周某听从便是。”他微微顿了顿道:“殿下,桓亮来琅琊几日,桓遗便跟着来了,巨石便是他发现的,是否是桓亮有不臣之心,借此逼迫殿下与他联手?”
阿九沉吟了,他缓缓的举起榻几上的茶杯,放在唇边抿了一口。
:“如此一来,他便更加不能死了。”
周公蹙着眉看着阿九,仿若不认识他一般,忽然,他笑着拱手道:“殿下智慧!”
竹山县,琴仙亭公主府。
门外聚集着七八十的士族男女,为首之人叫嚷着:“杨氏阿毓可有将你我视为亲族?我们身为士族,怎可同庶民一般下地耕田!”
:“是啊!杨氏阿毓!苟富贵勿相忘!”一个老叟叫嚷着。
:“天下的士族若都似我杨家一般,下地耕田,个个泥腿子,那还哪里来的士庶之分!”
:“杨毓!你出来!”
:“今日若不给我们个交代,我们便不走了!”
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嚷着,杨毓轻抿一口茶汤,微微摇摇头道:“邱公,水滚过了,茶香损了何止分毫。”
樊明低低的笑了笑道:“品茶之道甚是高深,吾尚不能入门,这杯茶饮下,却觉心静。”
樊明出身寒门,对茶道自然薄弱许多。
邱永略微笑了笑:“邱某不善茶道,损了好茶。”
杨毓摇摇头:“所谓品茶,一为茶香,二为心境。茶香虽损,但与邱公樊公同饮,却意境高远。”
邱永扬唇而笑:“只是聒噪了些,不够清净。”
杨毓抬眸看向跪坐一旁的初五道:“那荒地可看好了?”
初五略微点头:“是,竹山县境内荒地甚多,奴选了近水的一块。”
:“祺砚,族谱可请来了?”
:“请来了。”祺砚手捧着古朴有些泛黄的竹简。
:“走吧,去看看。”
杨毓缓缓起身,祺砚笑着看向初五:“瞧着,我家女郎要发威了。”
初五低低的笑了笑:“早就见识过了。”
大门双向打开,杨毓一身青白色素袍,就站在台阶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的看着喧闹不止的门外。
场面静了一瞬,接着,为首的郎君撇撇嘴道:“乐宣君,我等皆为士族,你若是不情愿收我们入族,不理就是。何必这般给我们难堪呢。”
:“就是。”一媪接道。
杨毓微微扬唇而笑:“诸位可知,我亦是士族?”
没有人回答,因为并无人知晓杨毓究竟想说些什么。
她轻哼了一声,用那少女独有的,娇糯、绵软的声线缓缓的道:“我这士族,却也几次三番差点死于非命。今时不同往日矣。”
最后一个字落地,众人微微顿了顿。
杨毓笑着道:“尊严重要,性命也重要。还是诸位宁愿流离失所,做一个有尊严却吃不上米的士族,而不愿偏安一隅,安居乐业?”
祺砚适时的将族谱奉在杨毓面前,杨毓笑着展开,对众人道:“或许,诸位从未想过与我这区区旁支同甘苦,若是如此。”她指着族谱道:“现下要离去者,阿毓奉上五斗米,作为别礼,取米,除名。”
众人垂头深思的瞬间,为首之人越众而出道:“说什么同甘共苦,我们下地种田,你还不是安然处于高位,食两千邑户,又怎么知晓我等的困苦。”
这时,杨劲远远的挤进人群:“让让,让让。”他一边往里挤,一边道着抱歉,直走到了人前,拉住为首的郎君道:“大兄,你这是作甚!乐宣君收留我们,让我们有落脚之处,有米粮饱腹,你这是忘恩负义啊!”
那人冷哼一声道:“竖子!古往今来,你可见到哪家的士族下地种田的!”
杨劲蹙着眉道:“别人如何我是不知,我家的日子难道还需我与你明言么!若非我们家败落的连庶族也不如,我与阿晗会差点被烧死吗!”
他顿了顿,似乎压下了心口的酸涩,道:“你们不愿意,我却是愿意种田维生的。在这乱世之中,能够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大幸?”(。)
第二百九十三章 曲酒流觞()
他转过身,对杨毓长施以礼,弓着身子道:“乐宣君,杨氏阿劲,愿意!”
杨毓微微点点头,慢条斯理的赞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好个杨劲!”
:“乐宣君盛赞了。”杨劲直起身子道:“乐宣君大恩,阿劲永世不忘。”
杨毓微微勾起唇,笑着道:“要离去者,自去祺砚那取米除名,要留下者,明日便去划分田地。”说完,杨毓一扭身,回了府中。
她的态度那么坚定,绝无一丝转圜余地,随着府门大关,外面爆发出了一阵阵的议论声。
为首的郎君冷笑着道:“杨劲,我从未想到,你竟然是这般善于阿谀奉承的小人!”
杨劲自鼻尖发出浓浓的不屑的嗤笑声道:“大兄,衣食不继,无片瓦遮身的日子,你还未过够么?我堂堂正正的自食其力,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大兄好生思量吧,乐宣君一女郎,才堪堪的玉石之年,靠着自己,获得斐然地位,享受富贵。她受苦受困之时,你我可有助她一助?你又凭什么认为入了乐宣君一宗,就可以高坐上位,不劳而获?凭什么?”
杨勇羞恼的红了脸道:“我哪里想不劳而获了!只是,若真的下地种田,我族可还有重返名门之日?你可明白,一旦做了,便再无回转之日!”
杨劲抿着唇道:“大兄,亭主府中的嵇公夜,以锻铁为生。刘公伦,以酿酒养家。乐宣君也曾钓鱼烹食!这些人,又有哪个敢置喙一句的?他们难道就无大兄的气节风骨?”
杨勇闭目一瞬道:“我儿阿信,正是启蒙之年,却要同乡野庶民一同下地耕田,我杨家啊,真的败落了!”
话虽如此说,这些人却渐渐的散去了,方才闹得极凶,却无一人情愿离去的。
是夜,凉如水。
:“羌人来犯!羌人来犯!”
一个不起眼的小兵一手拿着木桶,一边疯狂的用木杖敲击桶底,慌乱的跑进府兵营中。
竹山县地处蜀地边缘,被羌人骚扰也是常事,不过,仗着四周复杂的山地地形,羌人也是不敢冒进的。
乔巫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缓缓的穿着兵甲,军营中的兵士仿佛已成了常态一般,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装,候在营门口。
乔巫骂骂咧咧的道:“还让不让人安睡了,狗东西,偏生夜里过来。”他跨上骏马,道:“走,去看看。”
大军行动的速度,一如江南烟雨中的青牛一般,慵懒,舒缓,任谁也瞧不出,这支军队要去打仗。
一炷香后,乔巫策马来到了山坳边上,本是睡眼朦胧,此刻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山坳下,乌压压一片的大军,气势汹汹的杀气奔涌着。
:“嗬!”他不禁低低的叫了一声。
跟在前头的兵士也见到了此时此景,脸上的神情由震惊便成了恐惧。
一个小兵牙齿打着颤道:“这,这,这可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乔巫。
乔巫只觉得浑身粘腻,那是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山风一打,他打了个冷战。
思索了片刻,乔巫蹙起眉心,狂喊了一声:“杀!”
一声令下,乔巫策马冲了下去,身后的兵士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一时间,狂喊声传遍了四野,甚至有的兵士完全闭着眼睛,只管一边冲一边挥刀乱砍着。
零星的火把,一盏一盏,逐个亮了起来。
乔巫微微一怔,看着眼前。
一片巨大的黑绸下面盖着山石树木,旁边有数个下仆手执着已经被砍的破烂的绸子。
在刚才那先入为主的情况下,山风吹动黑绸,其间夹着零星的裹着黑甲的稻草人,难怪这些人会看错了。
众将士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之时,杨毓自人后踏着轻松的步子,走了出来。
火光的照耀下,她的肌肤莹白柔腻,双眸更显光辉,不点而朱的唇角,微微扬起着,她看着乔巫道:“兵贵神速,若今日真是羌人大军压境,此时你可还有机会?”
乔巫嘴唇张了张,蹙着眉,拱手道:“乔某白日里阴奉阳违,该死。”
杨毓笑着道:“若方才你敢犹疑,敢后退,现在就已经是一具尸体。”她微微抬高下巴,缓缓的走到乔巫身侧道:“乔将军要死,该死在战场上去。”
邱永上前一步道:“君,夜深了,该回了。”
杨毓微微点点头,转身回到了马车上,青帐小车悠然远去。
乔巫猛然大口的喘气,这女郎的气势,怎么能压的自己连大气也喘息不得?实在可怕,实在可怕。
祺砚送上暖茶,杨毓与邱永轻轻撞杯。
:“乐宣君觉得如何?”
杨毓笑着抿了一口茶:“尚可。”
邱永点点头:“勇武尚在,只是军纪不严,倒是好办,只人数太少。”
:“恩。”
三月初三,上巳节。
金陵的贵族少年少女,手执着兰草,汇聚在水边,招魂洗魂,拂去不详。
轻歌曼舞声回荡在四野里,彩幄翠影,人流如潮,让人心驰神往。
栖霞山,天气和暖,凉风徐徐,树影婆娑,清凉的曲水边素锦有如一条银河,杯盏交错,声声慢慢。
上游处,下仆缓缓的将竹笼里的鸡蛋、红枣一盏盏的美酒置于木盘上,木盘顺流而下任其浮移,停在谁的面前,就要食用鸡蛋或是饮尽美酒,并需作诗一首。
少年一袭素锦衣裳微微敞开衣襟,露出精瘦却洁如白玉般的胸口,他的墨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肩头,伴随着清风,微微浮动。他的侧颜如玉,一双深邃澄澈的双眸偶尔眺向远方,抑或淡然的看着手中的酒盏。唇角略微扬起,笑或不笑,都带着一丝犹如不在尘世的清高淡雅。
:“靖之,该你了。”
王晞之笑着,看着正好停在他面前的酒盏。
王靖之放下手中的酒杯,执起面前的酒盏,笑着道:“此酒色泽鲜艳,呈现淡红。”他将鼻尖凑到酒盏前,轻轻的嗅了嗅,笑道:“阿瑄,这毓儿醉如此难得,难为你舍得拿出来。”说着,一仰头,饮尽此杯。
谢暄笑道:“乐宣君去了竹山县数月,王司空思念否?”说着黠促的看着王靖之。
王靖之点点头道:“玉觞绕青山,幽澜环碧水。疏木清月冷,倩女芳踪无。”
这一首蕴含着浓浓委屈的诗一吟,手摇木铎的采诗官微微一怔,看向王晞之。
王晞之侧目看着王靖之,低低的道:“靖之,若是思念她,便请她回来吧。”
王靖之扯扯唇角,笑着道:“从前我好时,祖父千拦万阻,现在,我一百病缠身的鳏夫,又如何能耽搁她一生?”(。)
第二百九十四章 玄谈七情()
王晞之面色复杂至极,这女郎,怎么敢让他家玉树兰芝的谪仙自卑了呢?
:“靖之无法开口,祖父便修书一封,让她回金陵来。”
王靖之听了他说话的口气,微微蹙了眉,略微摇摇头,目光看向远处的翠山之屏,笑着道:“不必了,如此甚好。”
:“陆公覃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只见陆覃笑着接过一旁青年送上的美酒,喊道:“王司徒!许久不见你泼墨,快来!”
谢姓郎君喊道:“王司空!郭阳与我谈论养生之道,我辩他不过,快来帮帮我!”
王靖之笑着执起手边的白玉柄麈尘道:“来了!”
时值三月,雪峰、冰瀑早已融化,艳丽典雅的群湖、奔泻湍急的溪流、飞珠溅玉的叠瀑、古木幽深的林莽。
杨毓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微微低着头,一双流光水眸,一瞬不瞬的看着平静如镜面的湖泊。
:“三春花色误佳人,可怜新月催羽客。哀矜夕阳照红颜,不忍桃花染华发。”
身后响起一个青年郎君清脆的声音。
她迟疑的转过头来,只见来人一身粗布短打,肩上扛着一捆新柴。
:“阿伊?”杨毓笑了笑。
阿伊笑着点点头,他一身瓷白的肌肤,发色偏黄,一双绿色的瞳孔仿佛能看穿世事一般的善解人意,他也不上前,只站在不远处,放下了肩膀上的担子,缓缓的道:“我常在这附近砍柴,突见一妙龄少女,独坐水边,神情落寞,却未想到,竟是阿毓。”
杨毓笑了笑道:“正值上巳节,几位兄长约我在此见面,我来早了。”
阿伊略微偏偏头,目光带着温柔有间夹着几分疑惑:“你,似乎有些落寞。”
杨毓微微张张唇,微微点了点头,笑着道:“与我的檀郎许久不见,今日是我的生辰之日,难免想起他。”
她不禁转眸看向水面,笑着道:“阿伊有情人吗?”
阿伊笑着点点头:“是,她高贵又美丽,我本就难与她相配,也就不敢肖想了,况且。”阿伊略微顿了顿,无声的摇摇头。
:“况且什么?”杨毓转眸看向他。
阿伊笑着道:“她早已心有所属。”
杨毓微微蹙蹙眉,笑着道:“你比我苦些。”
阿伊垂眸一瞬,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走到杨毓身侧,放在她坐着的石头上道:“今日也是我爱慕那女郎的生辰,明知没有机会送与她,我还是早早备下了礼,就送给你吧。”
杨毓眸光定定的看着那木匣子,再抬眼看去,阿伊已经背起柴火,往山中走去。
她缓缓的拿起盒子,打开。
一支通体翠绿的笛子,坠着大红色的璎珞。
:“七郎!”
杨毓不可置信的站起身来,往阿伊走远的方向追出了几步,脚步徒然定了下来。
他不是他。
身形,肤色,气质,无一处相似。
他不是他。
杨毓手中握着笛子,眸光闪了闪。
他不是他。
她微微垂下头,重生一世,她不怕困难险阻,不怕皇族斗争,不怕阴诡伎俩,独独怕亏欠他人。最终却欠了他的,这一条命,这一份情。
她缓缓的走到水边,平静的水面映照着一个清姿卓然,艳丽无边的女郎,她一身青蓝色宽袖长裙,发丝挽成一髻在头顶。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