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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有些难受地眨了眨眼睛,小姑娘受了委屈当然不能在沈度面前流泪;她心里早就将他推得远远的了,但当着老姑姑的面姬央就有了流泪的冲动。
可是老姑姑年纪大了;姬央也不能让她太操心;她挤出灿烂的笑容道:“哎呀,这下可好了,我要是再走丢,你们往人堆里一看,一准儿第一眼就看见我了。再不用被我戏弄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贞可没被姬央逗笑,她拉着姬央一直问,“是不是侯爷,是侯爷他……”
“不是,就是用脑过度。我帮他把地宫的秘藏起出来了。”姬央笑道,“可惜遇到地龙翻身,死了一个人,本来可以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姬央的笑容渐渐消失,因为经历过自己亲人的去世,所以对死亡变得额外的敏感,以至伤感起来。
“老姑姑,快帮我想想办法吧,宫里一定有秘方可以让头发重新黑起来吧。”姬央撒娇道。
罗贞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好不容易养出这一头头发。这些白了的再黑不了了,只能重新等黑发长出来。”
“我不要一半白一半黑。”姬央惊叫起来,“那不是跟花貂一样了吗?还不如一头白呢。”姬央想着那画面就觉得无法忍受。
罗贞道:“公主现在知道焦心了,当初去地宫的时候那么殚精竭虑做什么?这脑子得用成什么样儿,才能一头头发全白了呀?”罗贞伤心过后就开始数落姬央。
姬央道:“我也不知道头发白了呀,当时又没有镜子。”姬央搂住罗贞的手臂道:“好姑姑,快帮我想想办法吧,有药尽管给我上,再苦我都不怕。”
罗贞道:“能有什么办法?先用草药膏子染黑吧。我还记得一个方子可以黑发。”
“染发?”姬央皱了皱鼻子,把伤心全挤在了脑海深处,还是先操心头发的事情比较让人轻松。
在玉髓儿给姬央洗头时,她靠在净池的边沿上道:“不知道我养的那几只鸡长得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肉会不会比其他鸡好吃。”
“公主。”比起姬央,玉髓儿其实更没吃过苦头,所以她无法理解姬央居然会惦记她的鸡,“李将军居然让公主养鸡,这也太……”
姬央弯着眉眼笑道:“其实挺好玩的,看它们一天一天长大,我还给它们取了名字,第一只就叫玉髓儿。”姬央吃吃地笑起来,实际上这段时间以来对她而言,在静谧的山村里养病养鸡的那段日子却是最轻松的,虽然没人服侍,但那种精神上的松弛和安宁却是令她最眷恋的。
“公主……”玉髓儿认定了姬央是因为吃了太多苦头而导致生活追求骤降,心里越发打定主意要把她那娇滴滴的公主给养回来。
北苑就像家中家一样,姬央只有在这里才能有在宫里时的熟悉感,才会觉得安全、舒心。
只是乱世哪有桃源,不过是苟且偷安。
青木虽然奉沈度之名保护姬央,但那只是针对行刺之人,戚母正常地来探望孙媳,青木便是想管也无能为力。
此时罗贞并不在姬央身边,她被薛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引出了北苑,姬央身边几个得力的侍女也并不在,只玉髓儿因贴身伺候所以并未离开。
姬央在看到从未踏足过北苑的戚母时,心里便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幽凉之气弥漫在重光堂内,让玉髓儿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戚母身后跟着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面带恶相,直身而立,看人的眼神也叫人不寒而栗。
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戚母自然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姬央身着素服白裙,薄绫轻罗,玉带束腰,衣袂飘逸而渺渺,秋风萧瑟从窗户悄然而入,吹动她的衣袂翻飞,像即将凌云而去的玉仙,连银发都带着玉色的莹光。
她的眼睛特别亮,也特别清澈,是能照见人心底的那种亮,让心怀恶意的人自惭形秽。
姬央和戚母隔几而坐。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因接下来的事情两个人已经有了默契。
戚母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玉瓶,缓缓地推到姬央跟前。
姬央拿过玉瓶在指尖把玩,只可惜了老姑姑还没有把染发的草药膏子调好。不过也好,就不算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白发人送白发人也就没那么惋惜了。
戚母见姬央似乎一点儿也不惊奇,神情里也没有任何恐惧,心里不由一叹,姬央的心其实也是玲珑心肝,并不别任何人少一窍,她的清澈正是因为她的通透而已。
“安乐,你心地纯善,通透纯粹,今日走到这一步,并不是谁的错,只是造化弄人。”戚母悲悯地道。
姬央抬起头道:“不能放我走吗?”
戚母缓缓摇了摇头,惋惜道:“若璞若没有那般钟情于你就好了。”害这样的姑娘,戚母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死后必堕阿鼻地狱的。
姬央瞥开眼,曾经沈度的钟情是她想要用命去争取的东西,而如今滑稽的是,那钟情真的要了她的命。
“让我自己喝下去,我有个条件。”姬央道。
“你说。”戚母颔首。
“让老姑姑和玉髓儿她们离开,任何人不得阻拦。”姬央道:“这对你来说不难,我死后她们对你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可是若不安排好她们,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我答应你。”戚母道。
“公主!”玉髓儿原本还懵懵懂懂没听懂戚母的意思,这会儿听懂之后一下就扑到了姬央的身前,“公主,你快逃,奴婢护着你。”
螳臂当车,不过是无用功。
姬央摇了摇头,拉起玉髓儿,“给老姑姑养老的事情就托付给你了,去找李鹤,他一定会帮你们的。”
姬央不能跟玉髓儿说耳语,她怕戚母以为她另有安排而害了玉髓儿她们。
姬央打开玉瓶的盖子,看着戚母道:“我死后,不要停灵,尽快将我火化。”
戚母没有应声。
姬央也没有强求,身后事本就是她操心不到的了,只唯一遗憾最后没能安顿好玉髓儿她们。沈家的人忘恩负义速度之快,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姬央也只能自认手脚太慢,只盼着下辈子做人做什么事都要效率高些才好。
“公主,不要!”玉髓儿哪里肯看姬央饮下毒0药,拼命地扑上来想抢,却被戚母带来的婆子死死摁住手脚压在地上无法动弹。
姬央仰头饮尽那毒0药,笑了笑,“味道还挺甜的。”
药性发作没有那么快,似乎还有让人留下遗言的时候,戚母轻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若璞的吗?”
姬央又笑了笑,带着讥诮和轻讽,最后看了玉髓儿一眼,起身往内室走去,转过屏风躺到床上,双手重叠置于腹部,缓缓闭上眼睛。
姬央眼角有泪滴下,她想她母后了,只觉得惭愧。她母后给她铺了那么多路,最后却被她自己走成这样,那么软弱可欺,毫无筹算,真是不配给她母后做女儿。也会想,如果有来生她想要做什么,如果这辈子再来一次的话,她又该怎么选?
泪水滴下,没入枕畔消失得无影无踪。鼻息渐弱,直至了无声息。
戚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姬央最后的笑容让她有些惭愧却更为恼火。她自问没有错,苏姜将天下搞得大乱而民不聊生,她的女儿本身就带着罪孽,死不足惜。却凭什么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戚母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更加觉得自己这一步做得正确,以姬央对沈度的毫无留恋留在沈度身边只会是祸害。
一直到粉色的芙蓉花在姬央的眉间渐渐显现完整,玉髓儿才被那几个婆子放开扑到床边,可床上那个人任她再怎么喊,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
(捉虫)
悲欢令(一)()
沈度攻打洛阳出奇的顺利。
他先是和刘昌平联手;让刘昌平驻军清河拦截石遵;刘昌平前有石遵后有沈庚;如果他和沈度一条心;那么沈庚就是他的后盾;若他有异心;则很可能受沈庚和石遵夹击。
解除石遵威胁信阳的后顾之忧之后;沈度带军连夜扑向洛阳,王景阳那边已经将从地宫起出的三千黑甲分给了将士,相当于说沈度手握五千黑甲军;并领其余步兵五万。
樊望本想固城自守,消耗沈度的战力,只要等到石遵破了信阳;沈度就是丧家之犬。
结果沈度的人却仿佛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洛阳城内,杀了樊望个措手不及;并从内打开城门;让黑甲军顺利进城。
樊望仓皇出逃;才刚逃至洛水;便被他手下的副将割下脑袋向沈度乞降。
沈度废了樊望立的傀儡小皇帝;而派人去琅琊郡请琅琊王姬绛入洛阳继魏主。此时魏朝并不算灭,民心思安;如果沈度自立为帝,只会给天下群贼树一个靶子。如今再立一个傀儡皇帝;和樊望其实就是一个套路;和历史上那些最终改朝换代之人玩的也是同一套把戏,先蒙上一块遮羞布,等天下大定,再让傀儡皇帝禅位,就能名正言顺而体面地改朝换代了。
不过沈度没有等到琅琊王进洛阳就先行一步私下离开了洛阳,夜奔信阳。
青木传来消息,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姬央出现在院子里,沈度当时便心有所感,然和樊望的战局正在最关键时期,他脱不开身去,却更加心急如焚。
所以才刚攻入洛阳,大局还等着他来稳定,人心也等着他安抚,沈度却迫不及待地奔回了信阳。
戚母此刻已经接到了洛阳大捷的消息,正宽慰而欣喜,不料却见到了此时绝不该出现在信阳的沈度。
“若璞,你这会儿不在洛阳怎么回了信阳?”戚母面做惊色,但心底已经明了为何沈度会出现在这里,所以也格外为沈度的不顾大局而失望。
“我让七弟坐镇洛阳了。”沈度淡淡地道。
戚母眯了眯眼睛。沈序眼高手低、目中无人,为将尚且欠火候,更遑论坐镇洛阳了。
“若璞。”戚母又唤了一声。
沈度道:“攻下洛阳这样大的好消息,孙儿自然要回信阳亲自告诉祖母,还想迎请祖母前去洛阳。”
戚母道:“打下洛阳只是第一步,要想天下安定还有很多仗要打,我老婆子老了,能在信阳看着你建功立业已经心满意足。”
祖孙俩打着别人都听不懂的机锋,沈度请戚母去洛阳,实则就是请老太太去坐镇,而老太太则表示她不会干涉洛阳大局,并不会与沈度争权,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让步。
戚母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人一旦手握大权,就绝不想头上再压一个人,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皇帝其实都是不喜欢的。老太太只有安心在后院莳花弄草,祖孙、母子的情义才能长久保全。
当然这也是戚母为姬央之事做的铺垫。她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为了让沈度没有弱点,再不会束手束脚,而她自己也绝不会做沈度的束缚。
“倒是你要快些赶回洛阳,老七太过年轻,没有经验,洛阳还需要你坐镇以稳大局。”戚母道。
沈度起身道:“我会的。樊望已经授首,也算替央央报了大仇,我已将他的人头带了回来,顺便去看看她。”
戚母跟着起身道:“也好。”
沈度见戚母答应得如此爽快,心里那一丝侥幸又多了几分。
只是越靠近北苑,便越觉得死气沉沉,园子里的花凋枯而无人照料,本应有伺候的人四处走动,但此刻却悄无声息。
沈度站在重光堂外,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抖了抖,竟然有不敢跨过门槛的软弱。
堂内静悄悄的,玉髓儿就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沈度的脚步加快了两步走到床边。
姬央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合起来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她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但她唇角放松,似乎只是安然入睡而已。
沈度一把摸上姬央的手,她的身体还有余温,这让沈度连着大口呼吸了好几次,眼角有些湿润,只要活着,一切便总是有办法的。
沈度回过头,看向跟来的站在门口的戚母。
戚母沉声道:“她没死。”
“用的是芙蓉液?”沈度轻问,似乎怕吵着了姬央,她额头那枚芙蓉花那般显眼,沈度自然不会看不见。
芙蓉液是前朝宫中的秘药,传到如今几乎已经无人知晓,但沈度年轻时遍览群书,历尽南北,此等秘药他也曾听过。
“芙蓉液只是让她像陷入冬眠一样而已,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伤。但是解药已经失传,你若想救她回来,待你成就大业,以天下之力,总能找到的。你应该听过那个传闻,前朝也有人服用过芙蓉液,最后清醒了过来,还生了孩子。”戚母道。
沈度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看着床上的姬央。
“若璞,我知道你钟情于安乐,但儿女情长已经让你连大局都不顾了,我也知道你会恨祖母,但我宁愿你恨我一时,也不愿意你恨我一世。待你得成大业,你就会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戚母语重心长地道,“你一时想不通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要是拿不到天下,你救活安乐的希望就会渺茫。”
沈度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最后又缓缓松开。他看向坐在床边上跟个石头人似的玉髓儿,“央央……”只是念及这个名字已经叫沈度有些说不出话来,“央央她,她说什么没有?”
“公主说,让老夫人放我们走,让我们去找李将军。”玉髓儿面无表情地道。在她心里沈度和老太太显然就是一丘之貉,这些日子她的眼泪都已经流尽了。只不过她们怎么可能走,她家公主还活着,她怎么能让别人来照顾她。
“还有呢?”沈度追问道。
玉髓儿摇了摇头。
没有给他一句话?连玉髓儿她们也是托付给李鹤?沈度不知道当时姬央得多失望才会连骂他一句都不肯。
枉沈度自得意满,以为什么事都能掌控,结果呢?不过是妄自尊大,连人心也看不透。连自己最想护着的人都护不住,有天下又有什么用,不过也是个傀儡而已。
“若璞。”戚母轻声唤道。
沈度转过身,他嘴角有鲜血流下,那是急血攻心而至,沈度用大拇指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唇角。
“救活了也没有用。这样也好,她就没法儿离开我了。”沈度笑了笑。
戚母见沈度面色还算平静,心里不由松了口气。“若璞,你恨我没关系,但是你手下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你。”
沈度“咚”地跪在戚母跟前,给戚母磕了三个响头,“我不恨祖母,但求祖母也不要恨我。孙儿不孝,今后不能承欢膝下了。”
“若璞!”戚母厉声喝道,“你为了个女人就要撒手什么也不管吗?那么多人跟着你,盼的是什么?你这样一走,将来就算想回头,也没人会跟着你!”
沈度站起身道:“我没有办法了。就算让我得了天下,我也治不好它。我心在地狱,又怎么给黎民带来梵音?这天下有德者居之,我不忠不孝,无德无能,这就是我的报应。”
“若璞,你是要我老婆子跪下跟你认错吗?”戚母跺着龙头拐杖厉声喝道:“你瞧瞧你现在像个什么样?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要死要活吗?你活一辈子难道就为了个女人?你娘闯过鬼门关生你就是为了看你不孝不悌吗?”
沈度慢声道:“我活着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央央。只不过这个活法儿我也活够了。”沈度抬头看向戚母,“如果来日打江山需要借助祝家以外的人,你是不是也能眼睛都不眨地给五嫂灌下芙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