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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种着两棵桂树,一棵梨树。梨树上结了小小的果,尚未成熟。桂树的花,开得旺盛,隔着老远,桂花的香味就已扑散进来。阮绫便晓得了,原来现在是秋季。
她对桂树是极其熟悉的,她成长的那个闺房院子里,也有两棵桂树。是她五岁上的时候她爹命人种上的,阮绫还被叫着,去亲手铲了第一铲子土。
桂者,贵也。
那时候阮绫还不知道,自己那一生都要在宫廷里过了。
时怀池居然能娶了自己,阮绫其实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本来注定是要做皇后的。
第5章 君心不宁风波起()
时怀池又将『奶』娘看了看,便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
『奶』娘心中虽然万分嫌弃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银样镴枪头,倒是也不想新婚第二天就给自家姑娘得罪了姑爷,嘴上倒不曾说得什么,颇为勉强地收敛了自己的眉眼目『色』,笑着唤了一声,“姑爷。”喊毕了,大约心中实在是嫌弃得狠,再说不出甚么讨好拉近关系的话来了,便只侧了侧身子,将自己占了的位子让出来,让他过去与阮绫说话。
时怀池是来叫阮绫一起去见他父母的。
阮绫听了来意,没有二话,这便要提了裙子往外走,才走两步,就给时怀池拉住了袖子。她疑『惑』地偏过头,眼神询问。时怀池弯了胳膊出来,扬了扬眉,也眼神示意。
这大约是培养默契的第一步。阮绫懂起了,犹豫了片刻,看看『奶』娘那张越发偏黑的脸,她没心没肺的胸腔那块,终于勉强有了那么一丝丝愧疚之情。时怀池且还弯着手臂,清冷的面上『露』出一点点不甚明朗的期待之『色』来。阮绫终究是心虚,已经在『奶』娘面前悄悄扫了他面子,不好再在他家人面前扫他面子,便乖乖挽上了时怀池的胳膊。她比时怀池矮了整一个头,挽着他走路,免不了便要往他身上挂一些。阮绫走了几步,心中便有点不大开心。
这总难免要叫她想起一些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往事。
比如,她以前与邵曜撒娇,与邵曜一起逛御花园,一起走宫廊,大抵也是如此,娇软软地挂靠在邵曜身上,当他的挂件一样。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阮绫就站直了身子,想要与时怀池拉开一些微小的距离。两个人挨得这么近,她一有点小动作,时怀池自然就感觉到了。他低头将阮绫瞧了瞧,问她:“怎么了?不舒服?”
阮绫怎好说实话?
只好回说:“没什么。”她不着痕迹地踢了一脚地面的镂空砖,便又重新挽好了时怀池,只不过将手挽得尽量松了许多。时怀池低头将她看了看,他目光里似乎是看明了阮绫,又似乎并没有,黑漆漆的眼珠,带着星子一样的光落在阮绫面上。
有点儿不知哪来的压迫感,阮绫想要捕捉,抬眼回望过去,却又无法在时怀池眼中找见了。
二人一路无话地到了时怀池爹娘面前。时老爷和时夫人都穿了凑对的暗红『色』万福纹外裳,已经板正正坐在太师椅上等着了。阮绫对时怀池他娘也算不生疏了,那些命『妇』进宫朝拜的流程且不提,上辈子她因为怕被时怀池金蝉脱壳,亲自监斩时怀池的时候,他娘就在边上足足骂了自己两个时辰,还一句话都不带重样的。自那时起,阮绫就深刻认识到了这老太太的才华。
虽然上辈子有杀子之仇被骂得狠,这辈子阮绫与这口才三甲等的时夫人无冤无仇的,她一见了阮绫,面上便笑开了花。阮绫浦一照规矩行完了礼,直起身来,时夫人就一径亲切地拉了她的手,再一次展示了她口才上的才华,一句话都不带重样地将阮绫好好夸了一顿,从模样到『性』格,从身高到体重,从学识到涵养,三百六十度无纰漏,直夸得阮绫这听惯了奉承话的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她心中是越发佩服这老太太了。
夸完了以后,时夫人就给了她一只名为传家宝的玉镯子,最后又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当年我与你娘也算是闺阁姐妹,你又跟你娘长得像,我一听怀池说想娶你,我呀,当时心里就开心了,我就跟怀池说,再难娶,也得全力以赴,把你给娶进家门来。这不,费尽千辛万苦,可算有志者事竟成,把你这丫头给娶回来了?”
阮绫心道:果然是经了一些什么事的。
不过现下她却不好表现出来不晓得是什么事,只好假作羞涩,低下了头去。
时怀池就站在一旁,神『色』隐晦地瞥了瞥阮绫。
时夫人虽与阮绫说着话,她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见着了时怀池素日里不会显出来的隐晦亲近神态,心中也很是满意,又笑着同阮绫说:“我就盼着你跟怀池早些生个大胖小子了!”
……这怕是有些艰难。
阮绫一边心中腹诽,一边暗暗与时怀池对了个眼『色』,示意他该走了。时怀池果真懂她意思,这就亲昵地拉了阮绫的手,与他父母道了别。出得长辈院门,走出去老远,也没有放开阮绫的手。阮绫:“……”觑了他一眼,又觑了他一眼,暗暗把手往自己方向拽了拽。
时怀池还是紧紧拉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这么多人面前,阮绫也不好说什么『露』陷的话,只好给他抓着手,回了院中。一进了院中,她就立刻使劲抽回了手,猫披虎皮地瞪了时怀池一眼。也不管时怀池是什么反应,便转头将『奶』娘支去给自己叫糕点,然后她叫了自己的大丫鬟元扇进梳妆间,说要换根簪子。实则阮绫是要跟她套话的。
外头时怀池就这么被阮绫抛下,心里约莫有点失落,不过他冷淡惯了,也没有表现出来,就进了书房。他的小厮看时怀池新婚之日,居然没有跟少夫人腻歪在一块,而是进书房收拾起了笔墨,心里难免觉得自家少爷不懂情趣了一些。他看着时怀池亲自洗完笔,准备要写字了,感觉实在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半步,与时怀池进言:“少爷,少夫人这初来乍到的,除了您谁也不熟,你不去陪陪她,同她一起出去玩玩?”
时怀池闻言,转头看了看自家的小厮墨迹,想了想,他就放下了笔,『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来,“走。”
*
阮绫的大丫鬟元扇,是个能跟随她在后宫沉沉浮浮的人物,也是人精一般的。阮绫也不敢随口就直接问她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自己怎么会嫁给时怀池,怕要惹出一堆不必要的麻烦来。因此她让元扇给自己比划了一会儿簪子之后,就状似随意地开腔:“我能嫁给时怀池,总是不容易,还要多备些礼答谢该答谢的人。”
元扇将簪子『插』…进阮绫发髻中,蹙眉正了正,一边专心致志比划着将簪子『插』成最好的角度,一边随意笑着回话:“正是呢,奴婢怕自己浑忘了,已经事先列好了名单,回头就给姑娘拿过来。不过依奴婢看,舅老爷那儿的礼该是最重的,姑娘觉着送什么好呢?”
阮绫便知道了,原来这桩婚事是她舅舅从中出了大力促成的。元扇还是这么贴心,思虑也还是这么周全,她便更舒心了,也笑道:“我听说琉璃厂出了一种新式鼻烟壶,装的料里没有烟草,专门是要教人戒烟瘾的,就送这个给舅舅。”这一贯是阮绫作弄人的作风,调皮又亲近,一准是没问题了。更何况,阮绫想到她舅舅后来是给鼻烟吸出了病症来,给整得面黄肌瘦精力不济的,也不愿他再受一次这等苦处。烟草这种东西,能戒还是戒了吧。
元扇立时便应下了。
阮绫又小心翼翼旁敲侧击了一些旁的问题,这才将时怀池如何娶到自己的弄了个小半明白。阮绫轻轻吁了一口气,便想到了邵曜。自己嫁给了时怀池,也不知道邵曜会娶谁?
她便斟酌着问元扇:“皇上什么时候大婚的?”
门外时怀池要扣门的手悬住了。
他站得像一个雕塑。还是木质轻量的,风一吹,身体便似跟着衣摆轻轻晃了。
这主仆二人走路只带风,不带声,屋内的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元扇颇感讶异,她回话道:“姑娘,皇上十天后才开始选秀呢。”言下之意,您可不是睡糊涂了,还没清醒吧?
邵曜竟要选秀?
阮绫心中诧异,继而,她很快就找到了理由,心道,果然还是她们阮氏太霸道了,看看,就连邵曜这水『性』杨花之人娶了她,上辈子连给自己选个秀的机会都没得了。
兴许她与邵曜本就该像这一世这样,各过各的,才能两厢相安无事,各自都快活吧。
门外时怀池的手悬停了半天,到底还是收回了手,转身离开了。
他身后的小厮墨迹相当诧异,心道怎么突然就走了?皇上要选秀,少夫人还感兴趣,这多好的一个谈资啊,少爷您可是要在御前当班的,随便拿个内幕消息出来讲与少夫人听,那不都是妥妥地能把牛『逼』吹上天了吗?
结果少爷他连个机会都不给自己,转身就走了!
墨迹他是恨铁不成钢啊。可他已经进过一次言了,再进便有逾矩之嫌,只好咬咬牙,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时怀池又回了他的书房,又重新亲自洗了笔,心烦意『乱』地写起了他的字。
这时候,阮绫已经想到,邵曜要选秀的话,苏榴会不会找机会借她们阮家光明正大去参选?
她觉得这是很有可能的。
见识过苏榴那一番起死回生,以及自己和时怀池莫名回到十年前之后,哪怕阮绫再不信邪,她都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到底还是有自己未曾涉猎过的奇怪领域存在。这个领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还不清楚,但是她有一种直觉,觉得这个秘密兴许能在苏榴身上解开。更何况,这世上无论是正道也好,邪法也罢,总归是要得到什么,也要失去一些什么,效果越大,风险便也越大。阮绫不厚道地暗自揣测,苏榴最后能救兀惕一命,说不定就与邵曜身体莫名一年比一年差,最后重病不起有些因果关系?
若不然,她苏榴为什么不救邵曜,继续做她的盛世宠妃,反而偏要去救一个侵略的夷人?
虽然上辈子阮绫对邵曜短命是乐见其成的,但有了邵映这个一肚子诗词歌舞,于治国上却满脑子豆腐花的人做对比,她觉得给邵曜多活几年,情况总不会比上辈子更差。
思来想去,阮绫就觉得,她不但要阻止苏榴入宫,如果有机会,她还想趁早杀了苏榴,看看她能不能让她自己也来个起死回生。
任她是怎样的邪『性』术法,使多了,便难免要给人看出端倪,『露』出破绽。
打定主意,阮绫脑中转了转,便忽然想起,十年前的时怀池好像是在邵曜跟前当班御书房笔录的。
阮绫那时候是极欢喜邵曜的,恨不能十二个时辰做他的随身挂件,经常也就能跟时怀池打几个照面。
第6章 三千情丝三千恼()
她带着元扇等几个丫鬟浩浩『荡』『荡』到了时怀池书房里。时怀池桌上放着一幅只写了几个字的字帖,阮绫凑到近前一看,便忍不住要挪揄他:“你这幅字分明写毁了,还是丢了吧。”
时怀池也不说话,搁下笔便扭头问阮绫,“觉得闷了?”
闷了?
没有啊。
阮绫心里装了不少事,事情都还没解决,哪有空闲会给她觉得闷了?
她便笑眯眯地单手按在了书桌沿边,说道:“我来是找你有事的。”
“你说。”时怀池随意地拍了拍手,拿过墨迹递来的手帕擦。特别专注一些的目光落在阮绫面上。
“你知道皇上选秀是怎么回事吗?”阮绫还担心时怀池懂不起自己要的是可靠内部消息,还朝他眨了眨眼,暗示他将自己的小厮丫鬟都屏退出去。
时怀池擦手的动作停住了。他移开了目光,落到那幅写坏了的字上,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阮绫:“皇上选秀,与你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不不不,他不知道,这关系大发了。十年后大家伙的生死存亡,兴许都由这一场选秀决定。
不过阮绫没料到,时怀池会拒绝自己。她只好朝身旁站着的丫鬟小厮们都挥挥手,将他们赶出门去,自己就近坐到了椅子上。她直盯着元扇亲手关上了门,就转头来同时怀池说:“你知道邵曜的事,不会与我无关。”
时怀池听了,就低下头去,又拿帕子的一角,反复擦了擦自己本就不染尘灰的手指。说出话来,偏偏依然是拒绝的,“我要为皇上保密。”
阮绫不以为意,心想,得了吧,选秀有什么好保密的。她也不知道这么个不大不小的消息,说要紧也不怎么要紧的事,时怀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自己。莫非他还以为自己会使坏不成?
阮绫感觉自己找到了真相。
好吧,虽然,她确实是打算使坏的。
阮绫想了想,便毫不在乎地同时怀池说:“不说就不说喽,我又不是不能去找别人问。”阮绫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提了下裙摆,让它自然展开,转身就要往外走。
时怀池皱了皱眉,隔着那张碍事的椅子问她:“你找谁问去?”他似乎是要走过来,被这张椅子挡住了去路,只好先往旁边绕去。
阮绫回头不怀好意地朝时怀池呲牙一笑,“找林景或者元天佑问问吧,他们总不会连这点消息都不肯分享给我。”阮绫同样也记得,林景这时候已经调进御书房当差了,至于元天佑呢,他一向是时怀池的对头。
阮绫要找人买消息,自然优先是选林景,如果没猜错,他正是根基不稳,需要大量用钱的时候,阮绫提出元天佑,不过是拿他顺嘴气气这么小气的时怀池。
时怀池看着面无变化,神『色』还是那么清冷疏疏,竹节凛凛,唯呼吸沉重了一丢丢。他倒是不在意元天佑,只不过忽然想起,邵曜病重那两年,宫中有阮绫跟林景的流言蜚语传出宫外来……不论真假,她定是要优先去找林景,与他搭上线的。
阮绫衣袖拂动,裙摆飘飘,头上发簪坠的石榴花流苏也晃得人眼微花,心微『乱』。
然而她是那么无情,只要结果,不在意过程,说走就走,已经快能挨到门边了。
时怀池终于绕过了那张椅子,快走两步过来,拉住了阮绫,“行了,一个消息,何须兴师动众的,我告诉你便是。你想知道什么?”
阮绫便笑嘻嘻转过头来,歪了歪头,眉『毛』和眼睛都弯成了弯弯的弧,俏皮可爱得像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我想知道的很简单,苏榴她到底在不在选秀名单上?”
果然她还是最在乎苏妃如何。
时怀池心中便是一沉:头顶绿帽大抵便是这种感觉了……他闷闷不乐地想。告诉阮绫:“在。”顿了顿,几乎是报复『性』地又告诉她,“你爹亲自保荐添名的。”
阮绫听闻此事,虽然心中早就有所准备,她笑嘻嘻的模样终究还是被阻了一阻,变淡了一些。
时怀池也算是报复一时爽,他看到阮绫眼神黯淡了一些,心里又有点细微的后悔。他将手中的帕子叠了两叠,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阮绫其实也没有太伤心,该伤心的,上辈子早伤心过了。都说三千情丝三千恼,她爹为她继母恼的样子她已经见识过,邵曜为苏榴恼的诸多模样她也见识过,既然他们都要做天下至情至『性』之人,就由得他们做好了。
她就做那个无情无义之人又如何?
也免了被这三千烦恼丝绊住了自己快活开心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