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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程岩手中笔落在纸上,将他所书的字迹糊成一团,但他已无暇他顾,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庄敏先怎会在此时病危,明明前生
前生,真帝也不是在今年驾崩的,很多事已于悄然间改变。
外间的秋雨不停,雨水卷着寒气侵入室内,这一幕仿佛前生复来。
“怎么会呢?”程岩愣愣地问,原本他们还打算今年封印时回南江过年,可因为国丧耽搁了,没想到这一错过,很可能就
“数月前,庄世熙的妾氏诞下一名男婴,可如今不足半岁便已夭折,经查证,乃是杨氏暗自吩咐三房下毒。曾祖父听闻此等丑事,一时急火攻心,重病不起,怕是不行了。”
庄思宜面无表情,语调平静,但程岩能感觉他胸中压抑的怒火。
对方并未像上辈子那样抱着他痛哭,程岩想,或许是前世的庄敏先并非被庄世熙惹来的一连串糟心事所刺激,而是自然而然地生老病死,因此庄思宜只会难过,不会愤怒。
可眼前看似镇定的庄思宜,反而更让他担心。
程岩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很怕庄思宜会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恨事,因为他很清楚庄思宜有多在乎他曾祖父。
想了想,程岩咬牙道:“我且看能否与阮大人告假,与你一道回去。”
庄思宜一怔,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他静静凝视着程岩,许久才道:“阿岩,你真好。”
这句话程岩听来有点耳熟,好像是当年还在鹤山书院,庄思宜偶然发现自己被绿了时说过
程岩忽然走神,又听庄思宜道:“不过按照吏部规定,我只有一个月的假,而我这次回去也不知要耽搁多久。若曾祖父能够病愈,只怕也要两三月的时间,我赶不回来;若是”庄思宜顿了顿,“守孝至少需要三个月以上,时间肯定不够,因此,明日一早,我会向阮大人提出辞官。”
他见程岩急着要开口,先一步道:“所以阿岩,你不用跟我去。曲州就你我两个同知,阮大人就算再照顾你,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许你告假。”
程岩也知自己一时冲动的话不切实际,他皱了皱眉,“可是你若辞官”
庄思宜终于扯出个笑,“暂时辞官罢了,我想做官,何时不行呢?”
程岩一想也是,且不说看庄家面子,庄思宜如今可是皇上信重的臣子,曾经还救过皇上,再加上对方的本事,何时想做官都能补缺。
但他依旧心神不宁,道:“我只是担心你。”
庄思宜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程岩揽入怀中,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刹那的迟疑后,程岩缓缓回抱住对方。
室内灯火昏黄,室外漆黑夜雨,他们就站在明暗交错的中间,谁也不舍得放开彼此,仿若已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程岩亲自送了庄思宜出城,一路上他尽量表现得轻松,不停地宽慰对方,又啰嗦地叮嘱了庄棋一通。
然等他望着马蹄卷起的落叶尘土,以及庄思宜渐行渐远的背影,程岩便再也笑不出来。
回到府衙,程岩本打算处理堆积的公务,可他提起笔,却始终无法落下一个字。
唯有他知道,让自己不安的不仅仅是庄敏先的生死,还有另一件事。
前生,庄敏先临死前为庄思宜挑选了一位未婚妻,今生,当然也有同样的可能。这就意味着,下一次再见庄思宜时,对方或许已经娶亲了
如果真是如此
若真如此,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程岩自嘲一笑,强打起精神埋首公务,庄思宜不在,他的担子相应就更重一些。
等到放衙回府,程岩走进院子时,啸天如往常般对他猛甩尾巴,随即又朝他身后扑去,却直接扑了个空。啸天疑惑地吠了声,仰头望着程岩的眼神迷惘又无辜。
程岩弯下腰摸了摸啸天的狗头,“他回家了。”想了想又道:“或许以后也不会住这里,你便只有我一个主人了。”
啸天呜咽一声,委屈巴巴地趴在地上,脑袋埋进狗爪,仿佛听懂了似的。
之后,程岩像寻常一眼用饭、读书、沐浴、休息似乎庄思宜的离开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可到了夜深人静时,程岩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前尘往事再一次侵入他梦中。
床上的程岩紧紧蹙着眉头,而梦里的他正和庄思宜站在南江府的朱雀湖畔——这一天,正是一年一度的上元花灯节。
望着湖面上点点灯火,庄思宜道:“听说上元节的河灯很灵,阿岩可有兴趣放灯许愿?”
那时候的程岩几乎不会拒绝庄思宜的提议,两人便各挑了一盏河灯。
摊主交给他们一人一张红笺,并告诉他们,先将心愿写在红笺上,等放灯时则需默念自己所许的愿望,一直念到河灯飘至湖中央方可停下。如此,便能让满天神佛听见你所想,保佑你得偿所愿。
理智上,程岩是不相信的,他想,世上许愿者千千万,神佛又怎会一一搭理呢?
但理智归理智,他在书写心愿时却鬼使神差地生出个念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程岩写得极为认真,一笔一划都不敢轻慢,待他落下最后一点,忽听庄思宜道:“你许的什么愿?写这么久?”
程岩心神一颤,下意识将红笺藏到背后,紧张道:“没、没什么。”
庄思宜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过头,正当程岩偷偷松了口气时,庄思宜却忽然抓住他的手,抢过了红笺!
那一瞬间,程岩几乎忘了该怎么呼吸,周身忽冷忽热,脑中空空如也。
他愣愣看着庄思宜将红笺拿到眼前,戏谑地念出上面的字:“国泰民安?”
程岩猛地回神,忙将红笺抢了回来,攥着红笺的手指不住发颤。
庄思宜见程岩面色发白,只当对方生气了,心中意外的同时又觉得新鲜,半笑道:“原来阿岩也有脾气了?是我不好,这便跟你赔礼了。”
程岩垂着眼,轻声反驳:“我没有生气”说完又迟疑地瞅了眼庄思宜,没什么气势地问:“既然你偷看了我的愿望,那我也要知你的心愿才算公平。”
庄思宜淡淡一笑,“阿岩心中有国有家,而我却自私自利,不过是希望明年的恩科能高中罢了。”
“哦。”程岩有些失望,但心里也知道如庄思宜那般许愿才是正常的,便提上河灯道:“我们去放灯吧。”
灯入湖中,随水飘荡。
朗朗月辉下,程岩站在湖岸,默默念道:国泰民安、国泰民安、国泰民安
等属于他的那盏河灯即将飘向湖中央,程岩却偷偷看了庄思宜一眼,心中唯剩下三个字,正是他写在红笺背面的那三个字——长相守。
疏疏密密的河灯渐渐被梦境吞噬,下一刻,程岩却已出现在南江庄府大门前。
府前两座石狮上洒着鞭炮的碎屑,门上一排排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府外除了程岩再没有旁人。
他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浑身都冻得麻木,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还要来。
其实,他已经很长时间未与庄思宜联系了,从得知对方有了未婚妻后,他便再没有回过庄思宜一封信,久而久之,庄思宜也不再寄信给他。
尽管如此,庄思宜成亲的日子他却始终记着,想忘也忘不掉。
程岩反复告诫自己该醒了,可还是在对方成婚前夕选择了外放,去哪里并不重要,只要路途中能经过南江府便好。
最终,程岩赶在了庄思宜成亲前日来到南江,住进了离庄府最近的一间客栈。
今日清早,他在客栈二楼的环廊看见庄思宜身穿喜袍,骑着白马前去迎亲;上午,他又看着庄思宜接了新娘的轿子回到庄府。
他看见庄府宾客盈门,又看着客人们逐一散去。
而后,他悄然来到了庄府门前。
此时残月如刀,寒风刺骨,但程岩丝毫不觉得冷,兀自站了一夜。
这一夜,程岩的梦碎了。
第 100 章()
忽然一阵心悸;程岩从梦中惊醒。
他大睁着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床帐顶;还有些分不清梦境或现实。
直到察觉眼角的湿意;程岩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黑暗中;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是;他喜欢庄思宜;从前生开始。
那时,庄思宜曾是照进他人生中的一束光,带他走出黑暗;让他看见了想象之外的世界,从而褪去软弱与自卑的外壳,披上了武装的铠甲。
后来;那束光熄灭了;因此他才会格外失望与痛苦。
对方的背叛,于他而言不止是道义上的背叛;更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原来他所以为了解的庄思宜根本不是真实的庄思宜;他所喜欢的也只是自己想象出的假象。
他曾一度怀疑自己;甚至认为庄思宜不是他的光;而是他的劫。
前生;程岩用了很长时间;经历了很多事,最终磨灭了爱,只剩下恨。
但命运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让他和庄思宜有了重新相识与相知的机会;当恨意渐渐释怀,不知从何时起,他又找到了最初喜欢对方的心情。
或许,他对庄思宜的喜欢从未消磨过,它只是深埋于心,并在适当的时候生根发芽,纠缠网覆,再次困住他。
庄思宜不是他的光,也不是他的劫,而是一面镜子,让他以明心意,以知得失,从而成为更好的自己。
程岩抬手盖住了眼睛,清醒到天明。
这一夜程岩是如何纠结,庄思宜并不知道,他一路风尘仆仆,等赶回庄府时,庄敏先已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或许庄敏先撑着那口气就是为了等庄思宜,昏迷多日的他,在庄思宜踏入庄府的同一时间,竟然清醒了过来。
但他并不想搭理庄世熙等人,只留了庄思宜在房中。
而庄思宜望着已瘦成一把骨头的曾祖父,瞬间就红了眼眶。
在他记忆中,庄敏先永远是强大睿智的,是屹立不倒的,是全天下人包括皇上都会尊敬的,也是他心中权利的象征。
但不过转眼间,这位坚不可摧的老人忽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倚靠在床头。
庄思宜听着曾祖父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一会儿说到自己初入宫时受到的圣宠,一会儿又说到自己位极人臣时的压力和得意,最后,则说起了庄思宜的小时候。
“我初见你时,你才那么丁点儿大,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庄敏先叹了口气,似在感叹,“如今,宜儿真的长大成人,我又总觉得你还小,有时候望着院里的葡萄架,老觉着有个小时候的你垫着脚在那里摘葡萄我们宜儿,最爱吃葡萄了”
庄思宜伤心至极,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我总想着要多照看着你,可如今却是有心无力了”
“曾祖父,您会长命百岁”
庄敏先勉强笑了笑,“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宜儿,你祖父是个不成器的,你二叔能力有限却又自视甚高,庄家交给他们我不放心。以前我压着你,除了顾忌你二叔的想法外,也是想磨练你,若非有先皇的意思,我还不想你这么快就跟庄明和对上。”
庄思宜只默默垂泪,说不出话来。
“但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倒是曾祖父小看你了。”庄敏先伸出颤抖的手,却又无力地垂下,他自嘲一笑,“竟是一点儿力气都没了”
“曾祖父——”
庄敏先打断庄思宜即将出口的话,神情郑重:“家主令就在我枕下,我已提前交代了族长和数位族老,今日,我便将庄家家主之位传于你咳咳、咳”
庄敏先一阵急咳,让庄思宜心惊不已,他抓住对方的手,不知该做什么才能让曾祖父好过一些。平日里事事成竹在胸的庄思宜,在面对至亲的生死病痛时,仍无助得像个稚童。
“别担心,我没事”庄敏先的精神看着更差了些,强撑道:“宜儿,有两件事,我希望你能答应。”
庄思宜忍着奔涌泪意,哽咽道:“曾祖父请讲,我一定竭力做到。”
“其一,我知你对这府中大多人心有怨憎,但他们终究是你的亲人。”庄敏先面上带着忧色,“他们的本事远不如你,今后也碍不着你什么,曾祖父恳求你放他们一马,别让这个家散了。”
庄思宜毫不迟疑地应下,“我答应。”
“好孩子。”庄敏先神情一松,眼底浮上笑意,“其二,我昔日有位得意门生,后来,他因父母皆命丧于倭寇之手,一时激愤便弃文从武了。”
“可是梅先生?”庄思宜想起曾祖父有位很看中的学生正是姓梅,小时候,那位梅先生曾来过庄府,曾祖父还特意领着他去拜见对方。
“是他。”庄敏先微微颔首,“宜儿还记得呢?”
庄思宜:“曾祖父每次提及梅先生,言语间极是惋惜,我自然记得。”
庄敏先面露欣慰,道:“梅尧白有位独女,为人善良直爽,性子天真烂漫,断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般无趣。”
庄思宜微一蹙眉,心中了有了不祥之感,果然就听庄敏先道:“翻过年宜儿便二十有五了,也是时候成家了,曾祖父知道你不喜那等循规蹈矩,心机深沉的女子,所以特意挑了她为你正妻,宜儿瞧着如何?”
庄思宜急道:“可您答应过我,不插手我的亲事!”
庄敏先却不理这茬,兀自道:“宜儿别看她此时家世不显,但如今朝廷已开海禁,梅尧白日后必将受到重用”
“曾祖父!”庄思宜打断对方,“不管梅先生是否受重用,哪怕那姑娘是当朝公主,我也不愿娶!我的功业,不用靠女人来成全!”
庄敏先缓缓收了笑,沉声道:“究竟是你不愿靠女人,还是你心有所属?”
庄思宜瞳孔一缩,戒备地看着庄敏先,却见后者冷冷一笑,“我不插手你的亲事,难道就放任你去喜欢一个男人吗?!”
“曾祖父!”庄思宜又惊又骇,心想莫非庄棋出卖了他?
“你不用去怀疑庄棋,他是你的心腹,若他敢背叛你,我第一个不容他。”庄敏先轻易看穿了庄思宜的心思,“但你乃我选定的庄家继任家主,我自然要盯着你,你觉得,你瞒得住我吗?”
尽管庄敏先此时说话都要大喘气,可一怒之下的气势仍让庄思宜心底发寒,他心知此事已不容辩驳,便横下心道:“既然曾祖父知道我喜欢他,那也应该知道,我今生绝不会再娶旁人!”
庄敏先沉默地凝视着自己的曾孙,半晌,软了语气道:“宜儿,你喜欢他,他愿意接受吗?他若不接受,你岂不是白白被耽误了?他若接受,你们同为男子,既不能昭告天下,更无法诞育子嗣,他能如你一般坚定不移吗?你们大可以各自成婚,对家人世人有个交代,至于私底下如何谁又碍得着你们呢?”
庄思宜眼中的惊讶一闪而逝,他想不到庄敏先竟会说出这番话,心中不适的同时,他的口气也有些生硬,“如果我不知自己心意,今日我一定答应您的要求;但我已知自己爱慕于他,便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他,何况,一无所知的梅姑娘又何其无辜?”
他不理会庄敏先愈发难看的神色,自顾自道:“曾祖父,您不了解他,若他愿意与我相守,必然不会在意世人的议论,更不会在意所谓的子嗣。”说到这一句时,庄思宜眉间的凝重忽然化开,眼神也变得温和,“他会如我待他一般,一生爱我敬我,此世不渝。”
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