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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他还不忘特意跟程金花告辞,吓得程金花每日尽可能地躲在房中,吃饭时也不敢多看程岩一眼。
但不管怎么说,程岩的日子总算清闲下来。
这天上午,他刚写完几篇字,正想出去活动活动,就见他爹抱着三郎回来了。
“今日不上课吗?”程岩奇道,先前三郎明明说要到腊月二十七才放假,可今儿才二十五啊?
程柱黑着脸,“海夫子病了。”
程岩皱眉:“怎么病了?”
程柱仿佛多说一字也嫌累,“风寒。”
小三郎跟着补充道:“夫子前几天就一直咳嗽了,还请了郎中来开药。”
程岩揉揉他的脑袋,对程柱说:“那我待会儿去探望下夫子。”
程柱:“海夫子不见人。”
三郎也点点头,小脸上写满担忧,“大哥,今天朱爷爷都没让我们进去,说夫子病重起不了身,不便见外人。”
他口中的“朱爷爷”便是海家那位老仆了。
程岩一愣,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居然如此严重?”
三郎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昨天夫子还说没大事,夫子骗人。”
很快,程家其他人也听说此事,李氏想了想,道:“我听说张郎中的爹回村了,张老爷曾在京中医馆干了二十多年郎中,医术不凡,不如咱们去请他为海夫子诊病如何?”
张郎中就住在清溪村,程岩记得对方的父亲确实在京城待了好多年,便道:“我现在就去请吧。”
但很可惜,程岩并没有请到人。
张郎中说他爹带着药童上山了,得晚上才能回,程岩无法,只好明日再来。
他心里藏着事,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到了晚上吃饭时,家里人正聊着过年的事,突然,程松连着打了俩喷嚏。
李氏一急,“咋了?三郎是不是也受寒了?”
程松看上去有些恹恹的,却仍犟嘴道:“三郎身子好着呢。”
李氏不放心地探探他额头,见并未发热才舒了口气,“这天寒地冻的,三郎可要多穿点儿,晚上别老踢被子。”
程松眼睛一转,“三郎和哥哥睡就不踢被子。”
程岩被逗笑了,“那行,晚上你就和我睡。”
程松顿时喜笑颜开。
这天,程岩梦见小时候的自己在溪边玩耍,无意中见到了颗漂亮的石头,他伸手去捡,哪知石头烫得不行,一下子把他烫醒了。
程岩一睁眼,就听见身旁沉重的呼吸声,他转头一看,见三郎身上被褥半掀,一只小手正攥着拳头搭在他脖子上。
那只手很烫,就像梦里的石头。
程岩心一紧,摸了摸三郎的额头,所有的瞌睡一瞬间飞了。
他着急地推着程松,“三郎,快醒醒!”
但程松却毫无回应,只不停地“嗬嗬”喘气。
程岩翻身下床,把灯给点亮,就见程松嘴唇干裂,面色潮红,额头上全是汗珠。
他一把抱起程松,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披就冲去李氏的院子,“爹、娘!三郎发了高热!”
很快,程家陆陆续续亮起了灯,所有人见到半晕的三郎时都惊得六神无主。
李氏眼泪狂落:“明明晚上还好好的啊,怎么会这样?”
程岩顾不上安抚她,慌忙找了件披风系上,匆匆跑去张家请郎中。
冬日夜风冰寒,像刀片般切割着程岩的皮肤,又从衣物缝隙直灌而入,试图侵入他体内。
程岩浑然不觉,他提着灯狂奔在田间坑洼的小路上,就连鞋都跑丢了一只,足底也被碎石子划出细密的伤口。
好在张家离得不远,片刻后,整个张家都被程岩的拍门声惊醒了。
张郎中来见他时脸色不佳,但一听说程家三郎半夜烧得晕了过去,顿时神情大变,赶紧跑回去拿药箱。
身为医者,他很清楚四五岁的孩子一旦烧成这样有多危险!
等他准备好再出来时,张家那位传说中的老爷也跟着一块儿,尽管对方已满头白发,但仍旧中气十足地吼道:“快走,耽误不得!”
几人竭力赶到程家,程松都开始说胡话了。如此,谁都没有寒暄的心思,程家人皆是哭丧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张郎中。
张郎中立刻将程松抱了过来,又是诊脉又是一番询问,最后得出结论——程松是患了风寒。
可张老爷却并未表态,他上前掰开程松的嘴,细细查看了对方的舌头,又压了压程松的腹部,神情变得微妙起来。
张老爷:“程家大郎,你刚刚说三郎的夫子也病了?咳嗽了好多天?”
程岩一怔,不祥的预感蔓延上心头,勉强点了点头。
张老爷沉默了一瞬,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可能,是冬瘟。”
第 41 章()
一句话仿若惊雷炸响;屋里所有人呆若木鸡。
半晌;还是李氏一声哭嚎唤回了众人的魂魄;程岩舔舔干涩的唇;“您;您确定吗?”
张老爷将程松的情况详述一番;“脉象似有力而不实;舌苔黄而带黑,不能外伸,且谵语不休;分毫不省人事,从目前种种来看,很有可能是伤寒;但还须等看过那位夫子后再行确认。”
程岩脑子里乱乱的;记忆里的程松小时候无病无灾,怎会不对!
他心头一凉;想起前生某年冬日;东省好像是发生过一次时疫;但并未传来苏省;他只听说好几个村子都空了;一时孤坟千岗;鸡犬不闻。
但由于离得远,时疫爆发时又正好过年,传来的消息并不多;以至于他此时才想起来。
会是那一次吗?
程岩强迫自己冷静;两手死死攥紧了衣衫边缘,“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要将三郎隔离,他所用器物都必须用酒醋擦洗,这一月内穿过的衣服也都要全烧了埋掉,还有你们程家”张老爷叹了口气,“你们最近尽量不要外出走动,我开个方子,待会儿我们所有人都得沐浴更衣,再喝一副药。”
“什、什么意思?”沉默寡言了好几天的林氏突然开口,“我、我们也都过了病气?”
张老爷:“只是预防——”
“呜哇!!!”林氏一拍大腿,嚎啕大哭。
程老二忍无可忍,“够了!莫非你不知道时疫是啥意思吗?再哭就给我滚回你娘家!”
林氏被吓得打了个哭嗝,不敢再闹。
众人也没心思理她,历史上有太多关于时疫的记载,什么一人得病,传染一家,轻则十生八/九,重则十存一二等等,光是想想都骇得他们面无人色。
数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商量着过年的事,转眼,他们的命都悬在了阎王爷的生死簿上。
由于事关重大,张老爷和张郎中也不打算回去了,只吩咐跟来的小药童在张家门外知会了一声,连门都不敢进。
等众人都洗了澡喝了药,张家两位郎中和程岩便摸黑往六水村去。
路上很安静,冬日连虫鸣声也无。
程岩翻找着脑中所有关于治疗时疫的办法,在后世,伤寒也能轻易夺走人的性命,但已不足以让人闻之色变。
当然,他只希望一切都是误会,都是虚惊一场。
可他很快失望了,等他们半夜敲响海夫子家门,又给海夫子诊过病后,张老爷的表情告诉程岩——时疫确定无疑!
海夫子尚还清醒着,他虽病了多日,却没有程松那般危险。只是此病症与风寒相似,先前的郎中诊断错误,耽误了病情。
当他听说时疫之事,瞬间老泪纵横,“是我害了三郎啊,是老夫害了他!”
程岩忍住鼻酸,劝道:“夫子不必多想,病来时谁能料到呢?您且安心养病才是。”
海夫子艰难地抬手,喘着气道:“快,快走,别管老夫了,老夫不能再连累你们,去去找县尊大人,让他及早防患。”
程岩拱手,“夫子,学生知道,你放心吧。”
他见海夫子精神不济,便私下找了朱老仆,“夫子从何时患病?”
朱老仆:“大约五六日前,老爷便有些头昏乏力,还时常咳嗽。”
程岩想着前生事,试探道:“夫子近日可见过来自东省的人?”
朱老仆眼睛一瞪,“还真见过!”
因为年节将至,这些天来拜访海夫子的人不少,其中一人正是海夫子昔年某位同窗的小辈。
对方从东省来六水村访友,听闻夫子也在村中,便特意登门拜访。
他走后没几日,夫子就病了。
程岩有理由怀疑,时疫正是那人带来的。
前生这会儿夫子还没辞馆,对方就算来了六水村也见不着夫子,而且对方是来访友的,见夫子只是顺道,应当不会去兰阳社学。
他自觉推测出真相,同时也多了分警惕,看来今生一点微小的变化,很可能引发大变,他不能太过依赖前生记忆。
等到下午,程岩已赶至武宁县。
距离上一次来县衙,已过去一年半,据程岩所知,赵县令任期已快结束,多半很快就要离开武宁了。
门口的书吏还认得程岩这位案首,笑眯眯道:“程相公可是要面见县尊大人,不巧,大人他正——”
“武宁县内发现冬瘟,我必须马上见到县尊大人!”
程岩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那书吏先是一怔,随即像听了天书般睁大眼,“你、你说什么?”
“武宁县,有时疫。”
书吏呆了一息,随即身子一抖,连滚带爬地往县衙里冲。
很快,程岩见到了赵县令。
当程岩将张家两位郎中的判断细述后,赵县令的眉头已拧成个“川”字,“冬瘟东省那边倒是有风声,莫非竟传来我苏省?”
若是疫病真的在武宁县爆发,那他这次回京述职别说是升迁,能捡回条命就不错了!
赵县令越想越心惊,赶紧招来县丞、主薄等一干下属商量对策。
程岩也没闲着,他就在县衙内将关于后世的疫病防治措施梳理出来,可惜那位“宅男”留下的相关记忆并不多,程岩把笔杆都快咬烂了也只整理出五六条。
他再次假借生父遗作将其呈给了赵县令,赵县令立刻找来郎中们论证,得出“十分可行”的结论后,他亲自对程岩拜下,“令尊大德!”
程岩很想干巴巴地笑一下,可此时此景,他又哪里笑得出来?
六水村,古家。
当家老爷古文斌乃是六水村中少有的秀才,他在举业一途奋斗二十载,一直未能更进一步,但古老爷并未太过执着,早在十年前,他便弃文归田,在六水村置下大片家业。
此时,他正坐在书房,赏玩着友人从东省带来的一盆兰草。
兰草贵重,古文斌又最是爱兰,这几天他没事就盯着兰草发呆,好似那株兰会化作仙子,陪他吟诗作对,为他红袖添香。
古夫人一进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想嗔他几句,忽听外间一阵喧哗。
“外头何事?”被打扰的古文斌明显不高兴了,就见一仆人冲入房中,“老爷,门外来了好多官差,说要将我们关起来!”
“啥?!”古文斌怀疑自己的耳朵,随即不确定地看向夫人,抖着声道:“难道大郎又惹事了?”
他有两子,小儿子乖巧,大儿子则成日里游手好闲,到处惹事,时常将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不过两人现在都没在家。
以往他这么问,古夫人必然要和他撕一场,但这时古夫人已是魂不附体,战战兢兢道:“不、不可能吧?大郎虽说性子浮不够稳重,但还是有分寸的,从未惊动过官府。”
说话间,外头有人吼道:“古相公,请出来隔门说话。”
“隔门?”古文斌愣住,他从未听说过官府问话还要隔着门的
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多想,古文斌迈着发软的腿来到院前,忐忑不安地回了句,那边立刻道:“我乃县衙典史,今日来此,是有几句话要问古相公。”
“请、请问。”
“十日前,是否有位来自东省的男子来拜访你?”
古文斌陡然一惊,莫非是他那位友人犯事了?
他忙解释道:“确有此事,我年轻时曾在东省淳安书院求学,他乃我当时的同窗,这些年偶有往来。十天前,他送来了一盆兰草,我便留他在家中小住三日,其实我们之间也不是很亲密的”
脑补了很多戏的古老爷正盘算着怎么跟友人撇清关系,却听典史道:“你家中近日可有人发热?或是腹泻不止?”
“啊?”古文斌懵逼地看向夫人,后者同样懵逼地摇头。
“不、不曾。”
外头的人似乎松了口气,“东省时疫爆发,如今已传入苏省,传来六水村。我们怀疑,时疫便是从你那位友人而来,你与他有过直接接触,因此,县尊大人下令半月内不可出有人入古府。”
“啥??!”
古文斌只觉眼前一黑,身上阵阵发寒,突然间就心慌气短,头晕脑胀起来!
此刻他真盼着是大儿子闯了祸招来官府,闯祸好歹有机会周旋,现在可他/妈是直接索命啊!
典史还在继续,“稍后有郎中上门,你们照着郎中的指示来,兹事体大,切记谨慎。”
他话音方落,古夫人的身子就晃了晃,还没倒下,却见古老爷一屁/股坐地上,“我、我晕,我晕啊,我是不是快死了”
古夫人也不敢跟着晕了,捏着帕子哭道:“老爷,便是黄泉路上,我也陪着您!”
“夫人!”
“老爷!”
然等郎中来看过,只给了四个字——啥事没有。
至少古家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人有发病的征兆。
这个结果程岩已有预料,因为前生苏省并未受冬瘟影响。
他此时正带着县衙的一位书办往山枝村去,如今衙门中人几乎全数出动,他们要尽快将冬瘟一事通知各村百姓。
其实本有幕僚进言,说为了稳定人心,建议暂时瞒住此事,但赵县令认为纸包不住火,早点儿让百姓知道,也好叫他们早点儿防范,以免冬瘟扩散得更快。
对此,程岩也很认同。
等他一入村,便见家家户户贴着红符,挂着红灯。
程岩心下一沉——这个年,怕是人人都过不好了
时疫忧关性命,对于大多百姓而言,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如此不过两天,“武宁县爆发时疫”一事已传遍整个苏省!
也就是在这两天中,六水村和清溪村里,又发现五六位冬瘟患者,更是让整个武宁县人心惶惶。
苏省巡抚对此次疫病极为重视,一天之内给赵县令发了七道文书,又派遣数位官员、郎中前往武宁县帮忙防治冬瘟。
而连着好几天没出门的庄思宜还蒙在鼓里,直到这日庄棋来报。
“少爷,我听说听说”
庄思宜见对方欲言又止,不耐道:“要说就说。”
庄棋不敢再纠结,“我听说东省的时疫传来了苏省,武宁县已有不少人染病!”
庄思宜猛地站起身,连手中的茶盅都给打翻了,茶水洒了一桌,顺着桌沿流淌,也沾湿了庄思宜的衣袖。
庄棋想要上前帮忙收拾,却听庄思宜道:“你说什么?”
庄棋无辜地看他,以眼神说着“你听见了吧?”
下一刻,庄思宜甩手就走,几步跨出书房。
“少爷,你去哪儿啊?”
“少爷等等我!”
庄思宜当然是要去武宁县,清溪村,他自听说这一消息,脑子里就钝钝的,直到上了船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