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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侧耳,凝神倾听。
“嘭——”
房门猛地被推开,齐父一抖,回头就见他儿子一脸惨白地朝他重来:“爹!海水倒灌了,快跑!”
这一夜,小风先至,大风后来;摧屋破户,揭瓦劈窗。
紫黑的天空伴随狂雷暴雨,好似破了个大洞,有无数星辰坠入海中,掀起滔天巨浪;风声浪声如万马齐奔,吞泥卷沙,响震乾坤。
台风过境,曲州府树倒路淹,锅碗瓢盆、枯枝败叶随着黄污的泥水飘得到处都是,许多房子已是门户不全,歪七扭八,整个府城一片狼藉。
好在衙门早有准备,一应损失尚在预料之中。
连续数日,程岩都只能睡一两个时辰,此时他双眼布满血丝,正接过庄思宜递来的参茶。
“如今雨势小了不少,岩岩可以安心了。”
程岩一口茶入腹,“方真荣也判断未来两三日雨势会停”他话未说完,就听庄棋在外通禀,原是方真荣找来府上,说有急事上报。
程岩和庄思宜对视一眼,双双皱起眉头——这么晚,多半不是好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原来方真荣从百姓口中听到了些消息,继而推断出与曲州府相邻的吕仙府中,一座名为“千汐”的水库有溃坝的危险!
“千汐水库拦河主坝足有六十丈高,一旦有了决口,临近几县都有被淹的风险,其中吕仙府的汉德、孔丰两县,以及曲州府的洛县尤其危险。若是出现了跨坝的情况那吕仙、曲州两府,将直接被洪水夷为平地!”方真荣顾不上早已湿透的衣发,面色苍白道:“如今主坝虽稳,但东西两山滑坡严重,连续的暴雨不但减弱了岩层间的摩擦,还增加了山体的重量,一旦有大块山体滑入水库,势必抬升水位,掀起巨浪,如此冲击,主坝多半要溃决!”
程岩猛然想起了前生闵省几县被淹之事,莫非就是因为主坝决口?
很有可能!毕竟从目前来看,此次台风并没有严重到让几县消失的程度。他此前还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有误,如今看来隐患就在千汐水库!
程岩对方真荣已是万分信任,他提着心道:“那怎么办?”
“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加固山体、设置抗滑桩,但此时已来不及。故此,下官建议采用重力压坝,另外,以防万一,必须尽快转移周边百姓!”方真荣眉头紧蹙,“不过以上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只能防一时之患,若想彻底解决隐患,必须将主坝削减至五十丈高,减轻东西两山的压力!”
方真荣滔滔不绝地解释根本,那些对常人而言深奥的水利原理,被他说得直白易懂。程岩是早有领教,他身边的庄思宜却是头一回听,不免心生敬服。
但此时也不是闲话吹捧的时候,如何防治灾害发生才是头等大事。
庄思宜看着程岩,道:“可千汐水库位于吕仙府,你身为曲州知府,不好插手。”
“我知道,但事关重大,且曲州府也有受牵连的风险,我不能不管。”程岩想了想道:“山体滑坡一事,多半还未引起吕仙府的重视。时间紧迫,再以书信提醒怕是来不及,我要亲自去一趟。”
他又问方真荣:“不知方大人可愿同去?”
方真荣:“义不容辞。”
于是这天夜里,程岩安排好洛县百姓转移之事后,便和庄思宜、庄棋并方真荣一同摸黑冒雨赶往吕仙府,等到次日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
吕仙府知府姓俞,原来态度十分热情,但在得知程岩来意后却微感不满,心道姓程的怕不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手也未免伸太长!但碍于对方背景,他明面上还是客客气气的,只是言谈中却多有拒绝之意。
程岩没空跟他打马虎眼儿,直接让方真荣出马,后者面对正事从来不掉链子,不过花了半刻钟就让俞知府变了脸色。
但不管方真荣说得再言辞凿凿,终究是一己推断,俞知府不过将信将疑。加上程岩乃曲州知府,如今竟指使到他头上,无异于一种挑衅。因此,他仍固执道:“可千汐水库自前朝兴建,至今已有两百多年,洪涝灾害遇过不少,一直没出什么事。若要转移百姓,那可涉及到我吕仙两县和曲州一县,牵扯到方方面面,甚至须调动府兵甚至请来驻军帮忙,如果到时候什么都没发生,所耗人力财力谁来负责?”
“本官来负责!”程岩不耐道:“此事宁可信其有,若无事发生固然好;一旦有事,而你却不加提防,谁来负责都保不住你!”
见程岩态度蛮横,俞知府心下暗恨,可又不敢随意接口,只怕有个万一。
他既不甘又害怕,正犹豫不决间,就见庄思宜从怀里取出一卷明黄绸卷,展开念道:“皇上密旨!俞山喜听宣!”
俞知府怔了一瞬,双膝“噗通”软倒,而程岩和方真荣同样一愣,匆匆跪在了地上。
第 120 章()
密旨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总结来唯一句话;便是让俞知府听话。
俞知府惊疑不定;甚至怀疑庄思宜伪造密旨;可在辨认了密旨真伪后却不得不妥协。
程岩和方真荣也大为震惊;但他们不会在此时拆台。
双方商议了一下午;期间俞知府一直情绪消极、态度敷衍;但终究不敢抗旨,程岩所说一应安排他都得照办。只是,他心中对程岩恨意更甚;且暗暗发誓:若无事发生,他定要狠狠参程岩一本!
等程岩和庄思宜独处时,他忙问:“你哪儿来的密旨?”
庄思宜:“你猜?”
程岩瞪大眼:“不会是你伪造的吧?”
庄思宜哭笑不得:“在你眼里我胆子这么大?”
程岩心想你连皇帝都能架空;都能把对方当傀儡操控;伪造密旨算什么?
庄思宜见程岩一脸怀疑,无奈道:“密旨真乃皇上所赐;只是赐下来的是一纸空头密旨。”
原来庄敏先逝世时;皇上担心庄思宜吃亏;便给了他一张空头密旨;让他可便宜行事。但当时庄思宜没用上;皇上知道后却并未收回密旨;而是令他择情使用,以备不时之需。
程岩觉得不可思议,这不是胡闹吗?须知前朝末有皇帝给了臣子一道空头敕书;却被臣子利用来私封王位;以至国中大乱,四方兵起,加速了前朝的灭亡。
但想一想嘉帝胆大又护短的性子,程岩又觉得的确是对方能做出来的事。
“我原本也不想用,只是据我所知,这俞山喜一贯顽固,且气量狭小,只怕不好说话,因此便提前准备。”庄思宜笑了笑,“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程岩叹了口气,“这一回我们可把他得罪狠了。”
庄思宜不以为意:“官场上哪儿有不得罪人的,只要事情办得漂亮就成,说不定到头来他还会感激你。”
程岩苦笑了下,“我不需要他感激,只希望这次的事能顺利了结。”
这时,方真荣匆匆赶来,“程大人,已经找到了五河村船厂的人,刚好有一艘适用的宝船搭好了甲板。”
程岩顿时心里一松,方才他们商讨如何以重力压坝时,庄思宜便提出千汐水库上游的五河村有一座船厂,如果有合适的船只,便可以宝船压大坝,加固后再运送沙土填入船中。方真荣斟酌后认为此法可行,他们需要的并不是坚不可摧的船只,而是能填放沙土的容器。何况,闵省本就是造船大省,五河村所造的宝船也是出了名的坚固、结实。
如今有了能用的船,程岩稍稍安下心。
很快,府衙发出诏令,船厂的人尽数动员起来。
次日清晨,一艘特意加工过的宝船稳稳压在了拦河主坝之上,并已多方加固。
千余府兵正相继踩过连接宝船和陆地的木板,往船里填沙袋。他们左望是汹涌奔流的河水,右望是几十丈高的深谷,总归哪边都是一个“死”字。
唯有一艘宝船横跨主坝,稳稳当当,犹如平地,仿佛死地中唯一的生机。
此时,方真荣两手拖着一袋沙,正艰难地往前挪动。偶尔他还会停下来捶捶腰,不是他肾亏,而是他来来回回都搬运四趟了,腰杆都快断了!
当他又一次喘着粗气休息时,就见程岩两手提着沙袋,轻松地超过他,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真荣:“”莫名感觉羞耻。
而顺利超车的程岩其实并不好受,他拽着沙袋的手心仿佛火烧一般,两只胳膊也不住发抖。又走了会儿,他见庄思宜两肩各扛了两袋沙,迅速越过了他,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程岩:“”总感觉被鄙视?
走在前头的庄思宜勾起一抹笑,默默为自己的体力点了个赞,正得意间,就见庄棋一个人扛着八袋沙,宛如移动沙雕般雄赳赳气昂昂地抢先一步,并回头看了他一眼。
庄思宜:“”他是不是想死?
可惜,自认站上了食物链顶端的庄棋大佬,由于此刻的过渡膨胀导致机警尽丧,也注定了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悲剧。
当庄棋又一次扛着八袋沙来到宝船旁,程岩才堪堪抵达,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又默默卸下沙袋交给船上的人。
恰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程岩一回头,就见不远处来了大群背着包袱的百姓,男男女女,老弱妇孺,尽皆有之。
他皱了皱眉,匆匆走了过去,问道:“诸位是”
为首的一名老者看不出程岩的身份,只拱了拱手道:“老朽乃汉德县七里村的村长。”
“汉德县?”程岩不解:“汉德县的百姓不正往其它县转移吗?你们来这里作甚?”
村长见眼前的青年气质不俗又颇有威严,顿时紧张起来,支支吾吾道:“敢问这位公子,水坝真的要垮了吗?”
为了尽快说服百姓转移,衙门并没有隐瞒千汐水库存在的隐患,程岩便坦言道:“是有垮坝的风险,但衙门正在尽力想办法,诸位且放心。”
村长老脸一皱,又局促地抓着衣摆,“我们,能帮忙吗?”
程岩:“你们?”
见村长和一众村民整齐划一地点了点头,程岩沉默片刻,道:“你们要知道,越是靠近宝船越危险。一旦有大块山体滑坡,哪怕主坝未垮,宝船未翻,你们都可能被水浪冲走。”
村长以为青年不想答应,着急道:“可是,七里村是我们的家啊。”
良久,程岩微一颔首:“那你们帮忙挖沙土吧,但切记不可靠近宝船。”
“好、好!多谢公子!”村长忙不迭答应,回身对村民道:“都听清楚了吗?”
村民齐声应是,村长一挥手:“走!挖土去!”
人群呼啦啦散开,程岩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一笑。
庄思宜走过来时恰好见到这一幕,随口问道:“你笑什么?”
程岩:“你猜,还会有别村的村民主动来帮忙吗?”
庄思宜语气笃定:“还会有。”
程岩又笑了笑,“我觉得,你说对了。”
两人都猜得不错,当天下午,共有八村村民赶来帮忙。有挖土的,有帮忙抹汗送水的,就连五六岁的小童都集中在一块儿装沙袋。
人多力量大,船上的沙土填得越来越快,估摸着今日凌晨就能达到方真荣的要求。
“本官看这雨也小了,应该快停了吧?咱们苦巴巴又是拉船又是搬沙的,劳师动众,但好像没什么作用?”
原本躲得远远的俞知府见宝船附近挤满了人,胆子也大起来,他凑到正在一旁休息的方真荣身边,阴阳怪气地讽刺。
方真荣似乎听不出他的恶意,认真解释道:“山土早已松动,如今下滑之速越来越快,哪怕雨真的停了,至少也要等两三天才能确认危机是否解除。”
“呵”
俞知府冷笑一声,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如果说昨天他还真有些担心,而今在观察了一天一夜后,他的心早就放下了,只当方真荣是在危言耸听。
反正他想好了,等事情一完,他就会上书朝廷,好好诉一诉自己的委屈!
同一时间,程岩正在宝船上指挥着府兵搬运沙袋——他实在是搬不动了。
方才,他一站直整个人就往后倒去,若非庄思宜及时扶住他,只怕要出丑了。但俞知府靠不住,他同样身为知府,就必须起到表率和安稳民心的作用,干脆就上了船。
此刻他口衔一支竹哨,不停发号施令,长则行,短则停,以免沙袋铺展得不均衡。
竹哨乃是府兵头子送他的一枚新哨,说是平日里操练都用它,加之周遭一片嘈杂,若用嗓子吼,坚持不了多久就得哑了。
除他之外,在岸上统筹全局的方真荣也得了支竹哨,若是宝船重量足够,他便会鸣哨。
“程大人。”庄思宜提着个篮子走了过来,在外人面前,他也顺势换了个称呼,“吃点儿东西吧?”
程岩刚想说不用,对方又道:“是七里村的村长托我带过来的,说其余府兵都轮流去用饭了,就一直没见你休息。”庄思宜指着岸上某处,“村长正看着你呢,别让人寒心了。”
程岩转头一望,就见村长站在离宝船稍远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他,或许是见他没动静,村长还做了个手刨饭的动作,看上去有些滑稽。
感受到对方心意厚重,程岩冲村长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篮子里装的不过是些干粮,七里村的百姓临时被要求转移,也不可能准备什么精致的吃食。
但程岩一天没吃,原本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了这些干粮,腹中馋虫也搅动起来。
他掰开一块干粮递给庄思宜:“你也吃点儿?”
庄思宜摇摇头,“我都吃过了。”
程岩便不再劝,将竹哨交给庄思宜,自己默默啃起干粮。
或长或短的哨声响起,程岩坐在一堆沙袋上,望着水天相接处散开的阴云,仿佛冷锋斩过,割开了苍穹与长河。
风来时,挟裹着丝丝细雨,衬着这样的天景,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思宜。”程岩突然开口:“你上次说建水库的事”
“嗯?”
“我想帮你实现它。”
庄思宜一怔,起初不明白程岩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转念一想,对方多半是面对此情此景,有感而发。
但不论如何,他说的话,程岩都记得。
庄思宜手指微动,最终掩人耳目地贴上程岩后颈,亲密地捏了捏,小声道:“谢谢。”
程岩仰头一笑,他并非被庄思宜说服,而是被晋堰水库的利在千秋说服,即便如此,他的坚持也不会变。
尽管后人也不能完全除去兴建水库的弊端,但千百年的智慧累积,又岂非今人可比的?宅男对此虽不甚了解,但一些零散的记忆已给了程岩指引,至少他会尽力避免前生修建水库时导致的种种悲剧,以及那一场可怕的灾难。
他想,正如庄思宜所说——不求两全其美,但求一个恰到好处。
等到夜色渐深,水库附近早已燃满灯火,照得宝船清晰如白日。
程岩抹了把额上的水珠,分不清是雨是汗,忽然间,岸上传来哨鸣。他虚眼一瞧,就见远方灯火下,方真荣比了个手势,意思是沙土已填够了。
船上的府兵们也听见了来自远方的哨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兴奋的呼声,连同岸上其它人,宛如龙吼。
这时,只见程岩躬身一拜:“辛苦诸位了。”
府兵们连连摆手,他们看在眼中,这位程知府的辛苦并不比他们少,其实对方身居高位,明明可以和俞知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