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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锦垂下眼睛,心中酸涩难言。外祖一家眼下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们知道真正的林锦仪已经没了,又该如何伤心呢。
母女二人又絮叨几句,便有丫鬟来打了帘子,放了脚凳,引着她们下了马车。
苏氏先下了马车,岑锦把斗篷穿上也紧随其后,扶着丫鬟的手下了来。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眼前熟悉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了,险些连站都站不住了——眼前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她生活了好几些年的镇南王府!
苏氏察觉到她的不对,忙上前扶了她一把,一脸关切。
“可是马车坐的头晕了?”
岑锦惊惧得说不出话,脸色也是煞白。
同行的忠勇侯夫妇和林玉泽也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
林玉泽不禁奇怪道:“咱们小阿锦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苏氏一边心疼女儿,一边就抬头看了看挂满了白幡的镇南王府。她本是不太信奉鬼神之道的,眼下心中不免想到:莫不是女儿身子弱,被什么冲撞了?
岑锦这模样显然是不太对劲的,但一行人都到了门口,也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恰逢镇南王府的管家已经迎了出来,见着这番情景,便道:“府上小姐怕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小的安排一间厢房让小姐先落脚休息。”
苏氏自然点头应下。
一行人便就此分开,苏氏带着岑锦去客房,忠勇侯等人便去了前院。
进了镇南王府,绕过影壁,穿过回廊,岑锦被苏氏扶着进了屋。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可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岑锦仍然是止不住发抖,她便是再蠢笨,看着镇南王府重重缟素,也猜到了外祖一家是来参加葬礼的她自己的葬礼!何其讽刺,何其骇人!
客房里的有丫鬟服侍前后,很快便沏了热茶上来。
苏氏陪着岑锦,看她仍不见好,便道:“不如娘让人把你送回去吧。”她自己是不能陪着女儿回去了,毕竟这日是她那苦命外甥女的七七,过完这日,棺椁便要入葬了。他们也是来送她最后一程的。
他们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清越的女声道:“奴婢奉了王爷之命,特来看望。”
同样熟悉的声音,岑锦立刻认出来来人正是蕊香——一直待在镇南王身边,后来又被派到她跟前服侍了好几年的大丫鬟。
岑锦正端着茶,手便开始不听使唤地发颤。她赶紧放下茶碗,将手收回了衣袖里。
不多时,蕊香便带着王府里的御医一道进来了。
苏氏本也是不大喜欢萧潜的,不过此时看萧潜立刻派了御医过来给女儿看病,脸上的神情倒是柔和了一声,客客气气地让蕊香代自己向萧潜道谢。
岑锦被扶着躺上了客房的床榻,御医隔着帘子为她诊起脉来。
御医之前在忠勇侯府待了好几年,对她之前的病情也算了解。片刻之后,御医道:“二小姐只是病后有些虚弱,旁的倒是不碍。眼下这般,也多半是身子虚空所致,并无大碍,好生休养一段时日便可。”
苏氏这才放下心来。
御医说完便让人去准备温补的汤药,蕊香忙前忙后,不多时就亲自端了过来。
这时岑锦也终于镇定了下来,她有什么好怕的呢?如今她已经不是自己了,连贴身服侍了她好些年的蕊香都不曾看出什么。
别怕,别怕,她反复暗暗告诫自己。
喝过汤药以后,蕊香便退了出去,说是回去复命。
她走后,岑锦便努力得挤出了笑容,对苏氏道:“我没有大碍的,方才只是吹了冷风觉得有些头疼,如今已经好了。”
苏氏点了点头,又摸了摸她的小脸,道:“那你安心在此处歇着,娘先去前头看看。”
岑锦乖巧应下。她自然是不愿去灵堂的,天知道若是她亲眼看见自己的棺椁,会做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第6章()
苏氏安顿好了女儿,留了个丫鬟照顾她,自己便去了灵堂。
岑锦躺在榻上,心里很是煎熬。
她在忠勇侯府的时候算过日子,自己原身已经去了四十九天了,便以为自己的丧礼早该办完了毕竟她的那位王爷夫君,很是不喜爱她,想来也不会为她大办才是。
可没成想,自己的棺椁居然在镇南王府停了这么久,已然是大耀最高规制的王妃葬礼。
萧潜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活着的时候,他那么不屑一顾,死后却是给尽了哀荣。
这又是做给谁看呢?明明有那么多人知道他们夫妻不和,他万万没必要装什么情深。
还是说自己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所以才做这般模样,好换个心安?
岑锦越想越觉得身上发寒,不禁打起摆子来。
苏氏留下的丫鬟千丝见了,以为她是怕冷,便又开了客房里的衣柜,拿了一床被褥出来给她盖上,一边道:“前头的事儿还要忙一阵的,姑娘若还是觉着不舒爽,不如睡一会儿,等那汤药发出来会舒服一些。”
岑锦点了点头,闭上了眼。
可是哪里睡得着呢?不过还是满脑子胡思乱想罢了。
但御医开的温补汤药里却是加了安神助眠的药材的,岑锦这一闭眼,药性没多久就发了出来,竟真的睡了过去。
只她心里仍然记挂着事,这一觉睡得也很是不安稳,还做起梦来。
梦里,是她跟萧潜刚成婚不久的时候。
那时候的萧潜还不是意气风发的镇南王,不过是一个母亲早逝、养在皇后身边长大,却不受先帝重视,刚出宫建府的皇子。
岑锦十分心疼他,想着他从小一人在皇宫里尝尽人情冷暖,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便加倍对他好起来。
生活中,不论吃的用的穿的,她都先想着他,唯恐他吃不好,穿不暖。
尽管她在家中的时候,母亲纪氏对府中大小事务都一手包办,并不让她做这些。她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了萧潜学起来。
那时候的萧潜虽然有些阴郁,但对着她的时候偶尔也会露出柔情的一面。
两人感情最甜蜜的那一阵,天气正冷。
萧潜休沐不用上朝,便会同她一起赖床。若是饿了,两人就在床边用了朝食,再躺回床上温存一阵。
岑锦从前的性子也是活泼跳脱的,对着自己心爱的人,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萧潜寡言少语,便会耐着性子听她说话。两人能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
一直到下午晌,外头太阳大了,也暖和了。
他们便起身一起去院子里晒太阳。
那时候岑锦已经开始学习女红,想着要为萧潜做贴身的衣裳。
可她在家里也没人教过这些,等那个年纪再学起来,便显得有些笨手笨脚的。
萧潜明着不笑话她,却是一边舞剑,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费劲地绣着花样。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
她不小心扎了手,便苦着脸看他。
他走近身,矮下身子捉了她被扎破了手指,便说:“这劳什子刺绣,把我家夫人的手指都扎破了,为夫这就让人把它扔了去。”说着还真的拿起了她的绣绷子,佯装要扔。
岑锦哪里肯,也忘了手上那一点点痛意,惊叫着去抢。
他仗着个子高,将绣绷子举在头顶,笑看岑锦在一旁急的跳脚,跳起来去抢,却还是抢不着。
后来,她跳累了,知道他是故意逗弄自己,也不抢了,赌气地偏过头不理他。
他就会说:“好啦好啦,我不逗你了,外间日头刺眼,你别做坏了眼睛。再说咱们府里那么多绣娘,你又何苦学这些。”
她便会因为他那一点关怀而开心起来,信誓旦旦道:“你等着瞧吧,我早晚会学会的。我以后总会给你做出许多像样的衣衫来。”
他也笑,“好,我等你。”
好,我等你。
可最终,他们还是没有等到一个完满的‘以后’。
岑锦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泪流满面。
恰好苏氏过来瞧她,见她这般便心疼地搂住了她,“阿锦怎么了?可是被梦魇着了?”
岑锦仍然在不自主地抽噎,说不出话。
苏氏又道:“你表姐就要走了,本事想喊你一起去送一送的,如今看你这般可怎生是好。”
岑锦闭了闭眼,带着哭腔道:“让我去吧,我就去远远地看一看,送一送。”送一送那个对萧潜满腔爱慕,蹉跎了短暂一生的自己。
苏氏再三向她确定道:“你确定没有大碍?”
岑锦努力扯出个笑容,道:“御医都说了我没事的,您还担心什么呢?方才不过是做了个噩梦,醒了便好了。”
苏氏到底还是不放心女儿,可他们来都来了,最后送棺入葬却不去,总是不好。
岑锦略作收拾,便和苏氏出去了。
丰庆九年初春,镇南王妃出殡,镇南王扶灵送葬,旁有圣前大太监并一众官员随行,极尽哀荣。
忠勇侯府一干人等自然也在其中,且因为血缘亲厚,便和岑青山和纪氏等人走在一起。
岑锦将斗篷的帽子拉的低低的,尽量不去看那装着自己遗体的棺椁,耳边是纪氏断断续续的哀哭。
忠勇侯府众人虽然没有纪氏表现的那般哀伤,却个个神情肃穆。
苏氏搀着岑锦,时不时问她一声是否要紧。
一行人就从镇南王府所在的朱雀大街慢慢往城外走,一直送到城门口。
镇南王妃自然是要被葬入皇陵的。皇陵隶属皇家,也不方便外人涉足。一行人就此停步。棺椁被放置在了马车上,将由镇南王领着车队一路送入皇陵。
岑锦这才敢抬头往前看去。
最前头一袭白衣的萧潜已经骑上了一匹高大的黑马,身姿挺拔,宛如翠竹。
岑锦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停留。
或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萧潜忽然拉着辔头转了回来。
她赶紧低下头,只觉得一道锐利的视线在头顶逡巡。
未几,萧潜一声令下,带领着镇南王府一行人往城外皇陵去了。
岑锦这才松了一口气,望着车队渐渐远去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岑锦。她的噩梦,就此终结。
第7章()
俄顷,萧潜带着镇南王府的车队已经离开。
岑锦也慢慢恢复镇定,只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她就是林锦仪了,一个崭新的自己,和前尘过往,再无半年瓜葛。
送行的一干人等寒暄几句也就分道扬镳。
苏氏见女儿还是面色惨白,便着丫鬟先把她扶到临街的一家茶馆休息,再差人去将停在镇南王府的马车赶过来。她本也是想陪着女儿过去歇息的,但之前忠勇侯夫人悲痛过度,在灵堂上哭的不能自已,眼下被安置在镇南王府的另一间客房,她分身乏术,只能再三叮嘱千丝一定要照看好女儿,再安排了几个家将过去护卫着。
岑锦,不,此时此刻该说是林锦仪了。林锦仪被千丝扶上了茶楼的雅间,仍然有些魂不守舍的。
千丝给她要了热茶,端到了她面前,她这才回过神来,接过来喝了一些。然而茶楼的茶水怎么能跟她往日喝惯了的相比,尝了味道便也就放下了。
千丝便问:“姑娘要不要用些茶点?今儿个出来的早,奴婢瞧您早上也没用什么东西。”
他们一行人很早就从忠勇侯府出发了,也就在马车里各自用了些食物。岑锦因为在马车上睡得多,确实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倒也感觉饥肠辘辘,便点头允了。
没多会儿,千丝就让小二上了些点心。
林锦仪用了两口,便问起苏氏来。
千丝道:“太太走的时候同奴婢说了,他们会先去安置好老太太,然后便过来接姑娘。姑娘在次数稍事休息,不多会儿咱们就回府去了。”
林锦仪不免关切,“祖母是怎么了?”
千丝叹了口气,道:“老太太对表小姐最是心疼不过了,前几日本就伤心,今儿个想到表小姐要被送走了,愈发舍不得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却忽然有了说话的声音,千丝便出去瞧了。
未几,千丝进来有些吞吞吐吐地禀报道:“姑娘,外头是岑御史家的夫人和小姐,也想在此休息。不过茶楼的雅间都满了,听闻您在此处,就想进来歇歇脚。”
听说是纪氏和妹妹,林锦仪面上一喜,也未曾多想,便立刻道:“快请。”
其实按理说两家有些渊源,纪氏又是岑锦的后娘。忠勇侯府等人都对她心疼得很,若是真觉得纪氏对她好,也会对纪氏以礼相待,千丝自然不会是那番说话的模样。
不过此时林锦仪沉浸在再次见到至亲的喜悦中,也没有发现千丝的态度不对劲的地方。
千丝见她点了头,很快便把纪氏和岑钗请了进来。
纪氏年近四十,穿着件素色的云锦襦裙,姿色普通,面上却是看着一团和气。她脸色惨白,眼睛红红的,明显是刚刚痛哭过的模样。
跟在她后头的是她所出的女儿岑钗,年方十八,穿着件纯白的对襟襦裙,身姿窈窕,亭亭玉立。
林锦仪起身给纪氏问了安,又让千丝又上了两道茶,招呼她二人一齐坐下。
坐下后,纪氏面带歉疚之色道:“听说二姑娘身子仍然不大好,实在不好意思叨扰。”
侍候在一边的千丝听了她这话,便不自觉地蹙了蹙眉。这纪氏,果然如她家太太所说,擅长惺惺作态,若是真的不好意思打扰自家姑娘休息,为何又在派了人来问,该听小二说了没有雅间就该直接走了才是。
林锦仪却没想这些,只道:“夫人客气了,您和二小姐都是贵人,何来叨扰。”
纪氏看她说话的诚恳模样,一时也是奇怪。素来忠勇侯府的人对着自己都没个好脸,怎么如今这侯府二姑娘倒对自己客气起来
“夫人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可是这几日休息的不好?”林锦仪也是实打实的关心。
纪氏听了便捉了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们阿锦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我这心里难过得跟什么似的,怎么能休息好。”
“娘,”一旁的岑钗出声劝慰道,“大姐姐已经走了,您再怎么伤心也是无济于事。咱们活着的人终归还要过下去的。”
她说话的时候,林锦仪便偏过脸去看她。
方才她还没有注意,此时定睛一看,才发现岑钗身上的白裙并非凡品,而是西域进贡的雾影纱所制。这东西千金难求,乃是御赐之物,寻常官员家眷也都只有瞧着的份儿。
她记得自己未出阁的时候,忠勇侯府便有幸得了赏赐,分了一匹给自己。那时候她觉得太过贵重,穿出去也扎眼,便一直搁在库房里。后来她出嫁的时候也没有想起带走,便还搁置在岑家。
怎么眼下,她这妹妹倒拿出来做衣裳了。
她还来不及细想,却听纪氏又轻轻抽噎起来。
林锦仪忙给她续了热茶,劝慰道:“二小姐说的不错,表姐终归去了,夫人也不该太过伤心,仔细伤了身子。”
千丝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对纪氏一副热诚模样恨铁不成钢,唯恐她真的被纪氏骗了去,恨不能立时将纪氏母女赶出去。
好在她们也没说上许久的话,苏氏便折回来接女儿了。
她本就心系女儿,加上进茶楼时听家将说纪氏来了,便越发加快了步伐。
苏氏甫一推开门,便见到了哭哭啼啼的纪氏,而她家女儿居然在一边一脸关切地轻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