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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只山脚下的平地之上,温泉畔,视线再往上,从山脚到半山腰的祭洞,那条曲曲折折的山道上,尽皆是雪族匍匐在地的高大身影。
男女老少,妇孺孩童,尽皆紧闭双目,佝偻腰背趴伏在地,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一丝声息发出,说不出的虔诚肃穆!
目之所及,一道道高大身影全都紧紧蜷缩,将整个身体贴服地面。
场面让人震撼!
沈霓裳愣而怔住!
积雪折射星月光芒,半山腰祭洞前的景象,影影绰绰,看不大真切。
祭洞前方,应是今日才摆上的宽大石制祭台,上面隐约陈设了几样物品。
祭台前,旺堆苍老的身影站在最前方,若有若无的古朴吟诵声断续传来,听入耳中,只觉亘古苍凉,余韵悠然。
雪族这应是在举行祭祀。
除夕之夜,一年之末,亦为一年之始。
这般隆重场面,不必问也知晓,应是极重要的一场大祭。
沈霓裳正想退回洞中,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的罗才拉住衣袖。
罗才语声极低:“别走,先看着。”
沈霓裳疑惑相向。
雪族大祭,人家虽没提示避讳,但这种场面,本该避忌才对。
只见罗才神情诡异,凑过来,悄声附耳:“此乃告罪祭,向雪神告罪请恕之用,是雪族难得出现的大祭。从分支迁到这马泉河,拢共才举行两次。据说头回还是在他们刚刚迁徙到此的时候祭过一回,此番正是第二回。”
沈霓裳听明白,仍然不懂罗才何意。
就算这告罪祭难得出现,同罗才拉她留下有何关系?
见沈霓裳不明所以,罗才露出几分得意,这一整日他也不是白白溜达的。
“雪族原本准备的同往年一样,乃是是新年祭,晚膳前旺堆好似是收到了一则消息,突然才将原本的新年祭改成这告罪祭——”
说完,罗才看着沈霓裳,笑得深意。
旺堆收到了消息——才将新年祭改成了告罪祭?
沈霓裳神色微动,下一刻,抬首极目远眺,半山腰的祭台上,模模糊糊,几样物件摆在上头,但天色黑沉,祭洞前也无火光,纵然用尽目力,也不能看真切。
罗才浚着沈霓裳的视线望了眼,遂了然,小声道:“除了些供奉的祭品,就是贡嘎的遗物!雪盐雕的那朵莲花也在上头。”
沈霓裳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转头望向黑茫茫的河对岸——凌闻的遗骸还停在对面,回首同罗才目光交汇,语声轻轻:“你是说……本支那边有动静了?”
罗才笑而不言,抬抬眉梢,显是默认,勾勾唇角,压低声量道:“人老成贼,旺堆活了百十来岁,岂会无的放矢?这场大戏总归不是为咱们演的……管它是不是,他们也没叫咱们避开,咱们守着总没错。”
沈霓裳静默,点了点头。
两人遂无言,静静站在远处,默默看向半山腰。
这一等便近两个时辰,直到一勾弯月高悬中天。
眼见,子时已近。
就在罗才冻得忍不住将要跳脚之际,河畔方向忽地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重重,毫不避忌,显然没有避人耳目之感。
罗才循声望去,一看清当中来人样貌,目光倏一亮!
“丫头!是长生……长生领着雪族来了!”
罗才语声激动。
第六百三十九章雪原苍茫(六十一)()
沈霓裳已经看见了。
高高低低一行人,牧清行于前首靠右。
左侧和身后十余人,皆是高大异常的雪族男女,其间还有一女子。
手持雪白法杖,长发披垂飘逸,雪族女子身形高大而不失婀娜,额饰掩映下,容颜秀美端庄,让人见之忘俗。
凌飞花寻,再加一个赛戈朗,行于穆清右手侧。
一干前来的雪族身量出人意表,其中身材最矮小者也几乎比分支这边最高大的顿珠至少高上半头。
就连那名一看就身份不俗的雪族女子也只不过比顿珠矮不过盈寸。
十二名青壮雪族,跟在雪族女子和一名老者身后,个个神情肃然。
同雪族女子并行的那位雪族老者,更是面如沉墨,眼神阴沉,一看就不是善于之辈。
目光从从当先两人的衣饰妆容上轻轻一扫而过,沈霓裳顿时心中了然几分。
雪族老者约七八旬,颈挂重链,年纪气势皆吻合,定是雪族当代族长丹增无疑!
而雪族女子……虽有些意外于其性别,但手持宝石法杖者,又能同雪族族长丹增并排而行,有此资格者,除雪族祭司外当不做第二人设想。
雪族族长!
雪族祭司!
没想到竟被旺堆盼到了,就不知旺堆可曾料到这两人会齐齐前来。
最后,沈霓裳最后才将目光转向中央,眸光微微一颤。
而与此同时,一直用视线在四处搜寻的牧清也发现了站在山脚洞口处的两人。
夜色茫茫,月淡星稀。
天地一片苍茫雪色,亘古静谧。
似看清,又似只意会。
沈霓裳眸光轻颤移开,穆清脚下微一顿,下一刻,平静抬步。
罗才已经当先窜了出来,十二万分的兴奋急切。
丹增瞥见罗才过来,视线一扫而过,微微打量,脚下却不停歇,昂首挺胸,无视匍匐满地的众雪族地径直穿过,被惊动的雪族人一看丹增一行人的形貌,尽皆露出惊愣神色!
一瞬惊愣后,显然猜出了来人身份,除了孩童脸上还有几分懵懂,成年雪族个个脸上浮现激动。
见此场面,罗才也收敛兴奋,悄悄缀上,挤到赛戈朗身边,一面跟着朝山上走,一面还不忘回头朝沈霓裳飞快招手,让她不要错过热闹。
沈霓裳略迟疑片刻,见一行雪族并未对罗才的尾随流露反感,也就移步也跟了上去。
漫山遍野的雪族依然匍匐在地,虽有惊动,却未有一人起身。
而半山腰处,主持祭祀的旺堆不知何时已发现了这厢的动静,正静静转身相望。
身后的加措等一干分支长老亦慢慢起身,神色莫测各异凝望,缓缓靠近的本支一行人。
雪族爬山如履平地,牧清几人倒也能轻松跟上,只罗才赛戈朗并沈霓裳三人落在后头些。
待沈霓裳三人作为最后一拨儿踏入祭台范围,两方人马已进入对峙状态。
丹增正讨要贡嘎遗物,气势汹汹,斩钉截铁:“……贡嘎乃我部族人,遗物自当归属我部!”
同丹增的盛气凌人相比,雪族女祭司则神情平静,站在丹增身侧,似乎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两方的争执上,一双眸光静静落在祭台上的几件遗物上,目光深幽而长却看不出情绪如何。
其余跟随而来雪族护卫则肃立两人身后一步远,十二道高大身形宛若巨人。
相比对方咄咄逼人毫无客气的态势,旺堆的容色却是平缓克制。
“话虽如此,可先得到贡嘎遗物的却是我们,难道这就不是雪神的旨意?”旺堆语声平和,语意却无退让之意。
此话一出,丹增闻言一滞!
旺堆将雪神搬出来,丹增却是无话相驳。
分支先得到遗物,这的确是事实。
见这句驳得丹增一时无言,旺堆接着缓缓道:“当初你们不肯透露贡嘎离去的消息,甚至三十年来隔绝族人相见,直到数日前,看见遗物才知道他去了何方,是为何而去……族长,贡嘎同我一母同胞,我长他十余岁,我看着他长大,他是我的弟弟,也像我的孩子。我知晓他的性子,也明白他的心事。他留在天柱山,并非是说他就站在你们那方,只不过他身为大祭司弟子,不能有违而已。若非如此,事隔多年,这遗物为何会先让我见到,这是雪神的旨意,也是贡嘎的指引。时至今日,我们之间不需要争吵,需要的是坐下来好好商议才对。”
“强词夺理,一派胡言!谁同你坐下来商议?”丹增冷哼,“我同你们这些叛族者也没什么好说的,来人——东西拿了,咱们走!”
一声厉喝之下,身后两名青壮雪族踏步上前,欲靠近祭台!
“族长!”
“谁敢过来!”
“住手!”
一干分支长老齐齐上前挡在祭台前,加措冲在最前,以身相护,同丹增一行怒目相望。
同时发声的除了加措并另外一个长老,还有丹增这边的女祭司。
两方人马皆是一怔,不约而同朝她看去。
“我乃雪族一百零七代祭司——卓玛。”迎着众人视线,女祭司平静迈出,说了一句后看向丹增,“请大家听我一言,既有分歧,不能立见分晓也不必兵戎相见。族长,不如坐下来再从长计议。”
对于初次相见的女祭司,分支一干长老显然还是心存敬意,听得对方发话内容后,面上的紧绷之色也缓和下来,还未曾完全松缓,谁知下一刻就听丹增冷声发话:“没什么好从长计议的,本该是我们的东西,凭何要同人商议——还不给我拿过来!”
本已顿下的两名雪族护卫旋即大步向前伸手去捞祭台上的遗物,两人身高十二尺还有余,几乎同祭洞一般高,比这边的分支雪族还高足足一头!身高手长之下,即便加措等人阻拦,其中一人仍然轻而易举地快手抢得了那黑木匣子并放在里面的贡嘎遗书!
而加措反应也快,见匣子被抢便先伸手夺了另一侧的莲花,死死护在怀中,而另一名失手的雪族护卫也推开旁边阻拦的分支长老,欲夺加措护在臂弯中的莲花……
一时间变故措手不及,看着眼前混乱成一团的纠缠场面,站在最外围的沈霓裳三人也惊愣错愕。
相视一眼,只无语。
第六百四十章雪原苍茫(六十二)()
见此不堪,旺堆脸色终于也绷不住了,护卫将抢得的匣子交给丹增,丹增冷冷瞥着人一笑,取出遗书慢慢展开,遗书并不长,很快看完,丹增一动不动,苍老面容上,神情似悲似荡,片刻后将遗书轻轻小心合起,递给身侧女祭司卓玛,语气愈发破釜沉舟:“都愣着作甚?还不都过去帮忙!拿了东西,咱们走!”
原本没动手的十名护卫齐步踏前,对面一干年逾古稀的分支长老露出怒色慌乱。
祭洞前,气氛凝滞沉重,一触即发!
此番大祭,祭洞前除了旺堆这个分支头领,便只一干年迈长老,就连顿珠这样的年轻一代领头人的身份也并没资格入内。
此刻,连着顿珠等在内的其余的雪族尽皆在祭洞之下,可即便是眼前这般场景,也都保持住匍匐身姿,无有一人起身,而丹增带来的一干护卫不仅更高大,还个个青壮,眼见这些护卫逼上前来,加措猛地一咬牙,忽地一个转身将手中莲花向一个方向高高抛出并高声大喊——
“沈姑娘——”
雪色莲花呈一道弧线,直直落向沈霓裳!
来不及思索,身体先反应过来,一个眨眼间,沉甸甸的莲花已经落入手中,落势沉重,差点没拿住,牢牢把住后,沈霓裳蓦地松口气,低头看了看,再抬首,场中数十道锐利目光,尽皆虎视眈眈!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怔了怔后,捧着莲花,满心无奈无语。
“退下吧。”
轻柔语声在一片凝滞中响起。
看了一眼,牧清凌飞正欲上前相护,女祭司卓玛低低叹了口气,终于再次发声。
护卫们看向丹增,丹增沉脸不作声。
护卫无声退下。
见对方退下,加措一干长老这才站直了身子,戒备却未写下,到了此刻,谁都能看出,这位女祭司的话对丹增这位现任族长并无一言九鼎之效,众长老黑沉着面孔看着丹增。
丹增同样一脸阴郁。
“族长,贡嘎贤者若是有灵,也不会想看到同族相争,”卓玛叹息缓缓,“各退一步吧。”
丹增闻言面色几变。
很显然,贡嘎这个名字对他影响极大,可即便如此,丹增却依然硬邦邦讥讽道:“同族?他们不配!八十年前他们就不是了!背弃雪神者,天人同弃!”
这话着实太重!
一言既出,分支这边一众长老全都露出满满怒色!
“我们是违逆了前任大祭司的意愿,可若要说我们背弃雪神,这一点,我们却不能承认!”旺堆深深吸气,跨出两步,走到前方同丹增相对而立,目光锐利坚定,语声铿锵沉沉,“大祭司是大祭司,我们是没听从大祭司的话,可这也不能说我们背叛雪神!大祭司也是我雪族族人,当雪神指引未明之时,大祭司难道就不会迷惘,就不会犯错?”
“什么指引未明,雪神未有降下新的指引便说明指引未错,千百年来,大祭司何曾出错过,你敢相疑?”丹增嗤之以鼻,“莫要替自个儿寻借口,叛族便是叛族,背弃便是背弃!阿爹在世便说过,你向来心野心思多,你也莫做出这副阵势给我看——告罪祭?呵呵呵,你以为弄个告罪祭便能求得宽恕,那你真真把我丹增当成三岁小儿了!也莫要否认,你敢说,眼下这阵势不是你特意摆给人看的?”
环视着下方黑压压一片人头,丹增唇角笑得讥诮讽刺。
“是!”旺堆看着丹增,“不错,的确是知晓你们来之后,我才取消新年祭,改行了告罪祭。”
丹增眼中不屑而再添三分。
“可这场告罪祭——有罪的不仅是我旺堆,也还该有你丹增!”旺堆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旺堆确实有错,雪族一分为二,我旺堆难辞其咎!可你丹增就无错么?当年离散,到今日足足八十载,我分支一共故去族人一百二十一人,新生孩童男女共计一百九十八人,人口实涨七十七人!敢问这八十年,天柱山族地情形又是如何?敢问这三十年,天柱山故去多少族人,又添了多少族人?新生的族人,活下来的又有多少?”
连珠炮的一串质问,让丹增说不出话来,一个字都不答,鹰隼般锐利的眼中,黑漆漆的一片不见底,唇线抿得紧紧。
而面对旺堆迫人的追问,十二名年轻雪族皆面露怆然,低头不语。
“不能说,还是不敢说?”旺堆一改早前温和,咄咄逼人地再上前半步,“那我换句来问,我旺堆今岁一百一十有五,十八族中,我雪族算是高寿一族,我这等年岁在雪族亦不算少有,如今天柱山同我相仿者有几人?罗桑、才让、桑曲他们同贡嘎自幼一起长大,最是相好不过,怎么一个人都没来?”
丹增的脸色变了又变,脸颊肌肉连连抽搐,却没办法回话。
卓玛露出不忍,眼底一片悲凉。
罗才、才让、桑曲都不在了。
这几人皆是本支当年坚持留下的长老,若是活着,同旺堆年岁相差不远,三人中活得最久的才让,是在丹增继任族长之后离世的。
旺堆和丹增对话来往激烈,到了最后,只见旺堆步步迫近,丹增却面色青白交错扭曲,咬牙一字不答,这厢听不懂边语的牧清三人,不禁转首朝那听得懂的三人望去。
罗才同赛戈朗看着场中,两人神情复杂难言。
叹息有之,也有怜悯。
而沈霓裳双手托着那雪盐雕刻的莲花,眉眼半低,没有看向场中,却似沉静在某种思绪,对这边三人的询问目光,也似无觉。
赛戈朗没动作,罗才朝三人摆了下首,示意无事。
这场面虽激烈,但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到动手的地步。
自双方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