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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面上都是一般无二的震惊,连帝后在前都好似忘记一般,一息间,数百人近千道目光皆带着愕然惊呆等各种情绪,尽皆汇聚到殿中央那道纤细得似乎一折便断的清瘦背影上!
却无有一人发出声!
皇后面色也是震惊,下意识地便朝左侧的太后望去,太后却眉眼半垂端着茶盏,面上云遮雾绕,看不清神情。
隆武帝也没有开口,朝右侧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
穆东恒同殿中其他人一样却比其他人更专注,似乎他所有的注意力在这一刻都汇集到一个动作上,面无表情,那一双鹰目定定地落在长公主臻首半垂的侧颜上,四下里都有视线从大殿中央转到他身上,他整个人宛若雕刻而出的一般,半晌连眼皮都未有颤动一分。
“皇妹——”隆武帝顿住,似斟酌了下用词才缓声问,“怎突生此念?”
“并非突生。”长公主语声轻柔,“早在十年前,臣妹便有此念。一妇人若不能主家持道,也不能伺候夫君,连膝下孩儿都不能尽到抚育教养之责,又有何颜为人之妻?只是那时膝下只有一子,且年幼,臣妹贪恋不舍罢了。而今,天见可怜,那第一个孩儿也寻回,如此一来便有两全之策。臣妹愿降爵请旨,长子远之日后继续由将军教导,次子穆清易姓归养茹香膝下,日后将军府一切皆同次子再无干系。臣妹也知晓此举有违律例人情,故此,臣妹愿降爵求罚,肯请皇兄恩准——”
语罢,长公主深深俯身下去,以额触地不起。
第五百四十六章 可言有恨()
长长的一段话完,殿中依然鸦雀无声。
众人脸上的震惊再添三分,不少人露出瞠目结舌之态,还有那回神快的将目光看向了大殿右侧的居中一处。
那一处正是贞安郡主母子二人的座次所在。
贞安郡主在最初露出一丝讶色后便垂眸敛容,面上一派平静,未有同殿内任何一人视线相接。
坐在母亲身侧的李怀志则忽略了周遭各种意味不明的视线,只抬首看了一眼殿首同两位小皇子坐在一案穆清。
两位皇子亦是一脸呆滞莫名,而穆清则低头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白玉酒盏,无人能看清此际神色。
隆武帝慢慢皱起眉头,朝太后位置看了眼,太后身形丝毫无动。
“时辰差不多了,诸位请回。”隆武帝沉声发话。
面面相觑间,众人起身告退,须臾便散了个干净。
太后也缓缓起身扶着宫人的手缓步行了出去。
太后离去后,大皇子拽了拽穆清的衣角,穆清看向殿中,长公主单薄的身形依然长跪未起,垂了下首,没有再看旁人,穆清脚步无声的走了出去。
两位皇子追出去,三三两两成群的宾客中,已经不见穆清身影。
“皇后也回去歇着吧。”隆武帝发话。
皇后扫了几人一眼,行一礼,带着宫人离去。
可容千人的大殿只剩寥寥数人,蓦地透出一种喧嚣过后的清冷空旷。
穆东恒坐姿未变,视线所及也未变。
隆武帝扫一眼,看着长公主沉声:“皇妹起身说话。”
长公主伏跪太久,起身略有些缓慢,但动作依然柔美雅致,只站直的一瞬间,身体有一丝晃动,但下一刻便挺直了脊背。
挺直的背影立于空旷大殿愈发显得瘦削,宛如一枝单薄青竹,柔弱而坚韧。
“谢过皇兄。”长公主语声平和。
“茹香可是意决?”注视良久,隆武帝发问。
“此意已决。”长公主平静轻声,“即便贬为庶民,茹香亦心甘情愿。将军若有不甘,原臣妹名下云州那万户封邑可充做补偿。”
隆武帝眸光倏地深了几许,眸光落向了穆东恒。
穆东恒看着长公主,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缓慢几乎近似于迟钝的速度站起了身形,语声缓缓一字一顿:“我不允!莫说一万户,便是将整个天下都赏我,我也绝不允!”
短短数句,铿锵低沉,斩钉截铁!
听得穆东恒那句“便是将整个天下都赏我”时,隆武帝眸光也禁不住蓦地闪烁一下,而穆东恒却只死死地盯着长公主,完全没觉得这样的话于自个儿的身份而言几乎等同于大不韪。
长公主也似未听见穆东恒的话一般,置若罔闻的平静望着隆武帝:“请皇兄恩准。”
隆武帝垂眸复抬起,微微偏首看向于公公一眼。
于公公立时会意,一招手,殿中仅余的宫人也齐齐退下。
大殿之中,只余三人。
“茹香,此时无外人,皇兄也不同你虚言。”隆武帝低沉问:“你同东恒乃是先帝赐婚,如今大难后福,正是一家团聚和乐之时,为何轻言和离?你乃我大沥长公主,我李家皇室最尊贵之血脉,你的家事亦同国事相关,天下人尽皆瞩目——茹香,皇兄所言,你可明白?”
“茹香明白。”长公主淡淡一笑,了然中一丝若有若无悲凉,“正因为明白,所以方才殿前茹香才如是作言。我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宁可一死,也绝不会当庭认她人之子为子。皇兄,我还不够明白么?”
隆武帝神情微微一顿,眼底几分变幻,却未有立时再说话。
隆武帝朝穆东恒抬首望去。
穆东恒一直如雕塑般的面容终于在这刻倾塌破碎,脸色刹那间灰败,身形几不可见颤动,只一息间,整个人就如同被抽走了生气一般,神情一片死寂。
隆武帝缄默片刻,问:“你同母后……可商议了?”
长公主垂帘颔首。
隆武帝微不可闻叹气,目光在穆东恒那瞬间失去生机的面容上落了落,下一刻干脆利落收回,起身缓步踏了出去。
穆东恒微微扬首,闭了闭眼,语声沙哑干涩:“是我错了……可我心里只有你,我也曾以为我心里有过其他人,可我后来想了又想,我心里只有过你……我被自个儿骗了二十年,也错了二十年,我用下半辈子来还,若是能,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来还。茹香,不要和离——你不愿意见我,我不进你院子,你愿意做什么,只要能办到都可!你想怎么罚我都好,不要和离……我以前犯了那样多错你都没怪我,这回,最后一回,你再原谅我一回,可好?”
“那是因为我喜欢你——”长公主缓慢转身面对,明艳不失的白净脸庞上,神情波澜不兴,一双冷沁眸光若冬日湖水一般沉静幽深,“心里喜欢,便有欢喜,便生不出怪责。可如今已经没了喜欢,没了喜欢,每一日,每一息都是难受,难耐,你我若易地而处,你还能将就么?”
长公主语声平缓,未有一字难听,甚至未有半分怨恨。
穆东恒却心如重锤,在长公主几乎温柔的话声中,心房犹如被无形之刃寸寸劈开,然后一寸一寸缓慢碾压,渗出密密麻麻锐不可当的痛意!
“你可恨我?”穆东恒艰涩开口,语声低哑到几乎听不清。
“这些已不紧要。”长公主平静注视。
“说给我听——”穆东恒痛楚闭目,“最后一次……说给我听!”
长公主定定看着他,片刻后开口:“我恨过……你在我床前发怒,指责我同扈嬷嬷欺骗你长生身世的时候,我恨过你;在你摇着我动不得的身子指责我不够大度,指责母后害了你女人的时候,我恨过你;在听见侍女说扈嬷嬷撞死府衙秀姿自尽长生差点被你鞭笞至死的时候,我恨过你……在我被你发怒惊醒,到我离开大将军府,整整一个月,我不停的听见你的声音,那些个侍女的声音,你说的话,她们说的话,每一句每一字都让我恨不得就此死去,未曾醒来——”
穆东恒紧阖的眼中有水迹沁出,长公主毫无所动,连语声都未停顿分毫,继续往下道。
第五百四十七章 永无相见()
♂!
“……可是,我睁不开眼,我动弹不得,甚至想流泪都流不得……那些日子,我每日每夜都在恨你,可我更恨自个儿……每时每刻都恨自个儿,恨不得就此死去,当作一切都是在做梦,我不想醒,更不想看到这一切——可是,你把长生叫来了。他流着泪唤我‘娘’,唤我醒来……我李茹香贵为大沥皇室长公主,可到了那一刻我才明白,这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个孩子会不管不顾费尽万般周折来救我,想让我活……所以,我同自个儿说,我得活,要是我死了,还有谁会疼我的长生呢?你在还不知晓他身世的时候就给他取名穆清,‘清’通‘轻’,我如今才明白你的意思。可我唤他‘长生’,他唤我一声‘娘’,他便永远是我的孩儿,我只愿他一世无忧,长长久久,安好快活。我得为我的孩子活下去,可带着恨活太累,所以,我不想恨了,不恨旁人,也不恨自个儿。所以……过去的事儿我都想忘了。”
穆东恒高大的身形猛然一晃,下一刻稳住身子站住!
须臾,他睁开双目,眼中隐痛,艰难开口:“原来……你早就知晓了。你不同我说,这些日子同我做戏,你是想报复我,让我也尝尝被欺瞒的滋味?”
长公主不说话,只是平静相望,一双美目清澈晶莹,若夏日山涧溪流一般澄清干净。
穆东恒懂了。
他说错了,长公主同他做戏并非是为了报复,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穆清。
先是为了给穆清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而后是为了穆清能用这样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娶妻子。
他害怕被长公主发现一切,所以必定会瞒着长公主将一切办得妥妥贴贴。
而如今穆清的亲事作罢,也就没了让长公主再做戏下去的理由,故而长公主刻意办了这么一场宫宴,就是为了当着所有的王都世家名门提出和离。
这样一来,便是陛下也无法让长公主收回成命。
长公主此举是逼陛下,也是逼他。
心意决绝!
难怪,在穆清成亲那日,他就已经发现长公主的态度有些许不同,可当时未曾多想,而后又发生不少事,也就忘了去留心猜疑,当然,也是他本能地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最坏的可能。
万万没想到,原以为从此后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人生圆满,没想到却是镜花水月虚幻,注定一场输局!
这一场信心满满却又战战兢兢的谋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输局。
败无可败,输得一踏涂地!
而一切的一切甚至是他亲口告诉给长公主,也是他亲手造就了自己的这场输局!
她说不恨了……
她说她想忘记……
不,他宁可她恨,宁可她怨!
满腹的话想说,满腔的悔想诉。
可那个人已经不愿意再听。
穆东恒再度颤栗闭目。
绵绵不绝的痛意从心口无声蔓延,身上分明一道伤口都无,却好似有无形的千万钢针将身体戳出了数不胜数的空洞,让他在痛到麻木之余又生出一股彻骨的冰凉。
四十三载,白驹过隙,岁月无痕。
如今方知,这世上也有他所不能忍的痛。
袖中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想停可手指却好似换主一般不听使唤。
该说的话说完了,原本不想说的也说了,长公主转身提步朝外行。
“茹香……”穆东恒倏地睁眼追上一步,双目伤痛恳切,沙哑出声,“我错了二十年,我用二十年、四十年,这辈子,我能剩下的我能有的都赔给你——”
长公主顿住脚步,没有回首。
穆东恒眸中蓦地迸发一丝光采,期许隐隐。
“你知道我如今最庆幸为何么?那两个孩子——”长公主缓缓转身,“他们早早地什么也不知晓就无知无觉走了。不见这世间脏污,也不受这世间无奈。穆东恒,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唯一之愿——你我之间,碧落黄泉,愿永无相见!”
长公主说完便转身而行,这一次再无回头。
穆东恒立在原地,不言不动,泥塑木雕,最后一丝生气也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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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前,华贵的马车一辆接一辆离开。
不多时,人便散了大半。
一刻钟后,原本热闹拥挤的宫门就清冷了下来。
穆清独自站在宫门一侧,从宫门前离开的每辆马车上都有意味不明的各种视线或光明正大或偷偷遮掩几分的朝他探究望来。
穆清面目沉静,精致昳丽的脸容上眉眼半垂,似对周遭一切好奇探究皆全然无觉。
颀长挺拔的身子站得笔挺,若苍松劲竹一般,分明形单影只,几分寂寥,却又不卑不亢,平静若水。
没有人上前,只欧阳毅和李怀志二人出来时见得主动上前去说了几句,两人是联袂而出,走到穆清身前,欧阳毅低低说了两句,李怀志没说话,只伸手大力在穆清肩膀上压了一压。
一切尽在不言中。
穆清露出一丝浅笑,同两人点了点头。
两人同家人一道上车离去。
旁边有人过来,穆清提步行到了对面,面上表现得再冷静但心里却是纷乱。
穆清在等长公主出来。
他有许多话想问。
除了担心长公主,也还有别的担忧。
垂目间,他不时朝宫门前望上一眼。
赴宴宾客已出来大半,还有一些没出来,此际陆续有人出。
又有十余人行了出来,穆清抬眼扫了下,走在中间靠后位置的正是宁瀚。
这一行是宁家的人。
宁瀚朝他打了个眼色,人却没过来,跟着家族的队伍走了。
穆清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怪责,宁氏不喜欢沈霓裳也连带着对他没好感,宁瀚在宁家地位泛泛,多少还是要顾忌宁氏这个身为侯夫人的姑姑。
同宁瀚交换了个眼神后,穆清又垂下眼帘。
忽地有脚步声朝这头靠近,穆清抬眼一看,朝他行来的却是宁惜梦。
穆清原本是不识得宁惜梦的。
还是今日宫宴上,大皇子偷偷指给他看了才认得了人。
宁惜梦行得大步,神情步履都带着倨傲,视线明明白白落在穆清身上。
很明显是冲着穆清来的。
穆清不明白,不免心下微怔。
微怔愣间,宁惜梦已经行到了跟前。
第五百四十八章 算中有算()
周遭还有未离去的宾客,随着宁惜梦的步伐,不少人都放慢了离开的动作,有意无意地朝这头看来。『|
宁惜梦行到穆清身前数步远站定,先是目光肆意地将穆清上下审视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自下而上定在穆清脸上:“你便是穆清。”
穆清回视她须臾,没有从对方身上看出意图,宫门前还有五六辆马车未曾离开,穆清在心里皱了下眉,点了下头。
“那姓沈的为何不同你成亲?”宁惜梦目光直视,一脸傲气冰冷。
宁惜梦站的位置离穆清约有五六步,说话的声量也未克制,甚至因语声中的那一抹倨傲,还比平常说话的声音高上些许。
一辆本已驶出数步的马车被勒住了缰绳,车帘被掀开一个角,见穆清目光射去,马车又驶动,速度却是缓慢。
穆清收回目光,看向眼前一脸理所当然傲慢的女子,语声淡然:“这同姑娘并无干系。”
说话间,又有几人行出来。
凌珍同乔氏母女还有另外两家女眷带着婢女们从宫门内走了出来。
穆清神情微微一顿,下一刻便收回眸光。
“我同姑娘素不相识,姑娘请回。”穆清移动步子朝旁侧走。
“你站住!”宁惜梦蓦地一步抢在穆清前面挡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