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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般模样,就觉得也许是家里要发生大事了。
临近晌午,门外突然传来叫唤母亲的声音:“秀梅,秀梅在没在家,有人打电话找你!”
母亲听到声音,连忙向门外走去,喊她的人是屯子里的刘兰英,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按辈分管她叫大娘。之前我说过,三里屯还未通电,但刘兰英家不同,她男人叫赵富贵,是三里屯的地主。
赵富贵虽然是地主,但为人并不嚣张跋扈,之前北平闹过一次土地革命,各地提出了打倒地主的口号,当时浅塘镇的几个地主家里都被村民包围了,包括赵富贵家,三里屯和其他村子种赵富贵家田的村户都扛着铁锨锄头要讨伐地主,那时候的赵富贵还年轻,不知该如何应对乱局,扛着家里的猎枪就要跟人拼命。
赵富贵的爹赵福喜是当家人,他和其他几名地主买通了警署,警署出面干涉,最后商议决定开仓放粮以平民愤。
这件事情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是赵福喜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来时局动乱,眼下内忧外患,不管哪一方赢了最后土地都是要改革的,便百般叮嘱赵富贵为人谦逊,将手里的农田逐渐卖出去不少。
赵富贵不像其它镇上的地主那么家大业大,但是家境倒是挺富足,起码在我们三里屯是第一大户,他娶了刘兰英之后生了个儿子叫赵大海,开了家商店卖些油盐味精也算是造福一方,省了屯子里的人再跑一趟镇上。那时候一些富裕的镇子都有了可以异地通话的洋玩意儿,电话机,赵富贵便花钱买了一台电话机。
虽然三里屯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电话机只有那么一台,但是打电话的人并不是很多,屯子里有人到外地闯荡的,到了大年才舍得打一个电话回家,电话费很贵,不是一般人承受得起的,平常时候只能写信。
母亲的娘家是在镇上,自从嫁到三里屯就很少回家,她也没有什么朋友,我本以为是娘家的人有紧急事找她,可母亲接完电话后,并没有急着去镇上,而是先回了趟家。
她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头发打理了一番,还将压在衣柜底下的锦蓝色棉袄拿了出来,母亲出嫁时候娘家人送的嫁妆里除了一床喜被,就是这件棉袄,鹅绒的。
“妈,你是要到镇上吗,我跟你一起去。”我说道。
母亲闻言,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身后许久的我,她说道:“江绒,你乖乖在家哪里也不要去,妈妈到镇上很快就回来。”
母亲说完起身就走,走的时候还特意将大门锁上,怕我偷偷跑出去。
从三里屯到镇上十多里路,大概一小时的脚程,母亲匆匆忙忙向镇上赶去,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隐隐露出某种兴奋的期待。
我本以为母亲下午就会回来,可到了傍晚也没看见她的身影,直到天色近晚,再到父亲从日本宪兵队的工地回家,一直都不见她回来。
父亲也以为母亲是回娘家,临近年关回娘家是理所当然,可眼下兵荒马乱的,到处还都是外乡逃荒的人,其中不乏一些心存歹心的流浪汉,父亲越发着急,把我拉到身边一五一十地问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紧接着就夺门而去。
父亲小跑着到了镇上,去了母亲的娘家,我体会不到父亲当时得知母亲根本就没回娘家时的心情,只看到他回家后眼睛通红,很郑重地告诉我:“江绒,你妈不见了。”
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才二十七八岁,他的神情就像个孩子一样,说完就转身抹眼泪,然后跑向赵富贵家,跑向村长家,挨家挨户敲门让三里屯的人帮忙找母亲。
三里屯的村民们全体出动,绕着村子周围找了几圈,镇上大大小小的胡同也找了个遍,一直找到大半夜也没见着母亲的身影。
父亲问地主婆刘兰英到底是谁给母亲打的电话,刘兰英说她也不知道,只知道电话里面是一个男的声音。
父亲当时面无表情,跟大伙道了个谢,然后领着我向家里走。
“爸,妈还会回来吗?”我抬头问父亲。
父亲的嘴唇噏动,欲言又止,他和我一样,都希望母亲会回来,但是他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回来。
那天晚上,父亲一夜没睡,他早早地爬起来到镇上的建筑队点了个卯就又匆匆赶回屯子里,他没有任何法子,对于母亲的不辞而别,只能等。
万幸的是,母亲在第二天晌午时终于回了三里屯,但她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而来的,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就是我后来的哥哥,一个足以影响我一生,影响到整个三里屯所有人的人。
第003章 哥哥()
父亲听到门外的动静时像疯了一样冲出院子,他远远地看见从三里屯的村头,两辆黄包车在村民们的围观下行使而来。和母亲一同乘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西装革履,胸前还系着黑色的蝴蝶结,母亲让车夫停车,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下了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干净精致的小孩,没有半点瑕疵,他的脸不像三里屯的其他小孩那样满是冻皴的疮,衣服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全是鼻涕和油污,他的衣服一尘不染,甚至连个褶子都见不着,像是过年时镇上的小贩卖的瓷娃娃。
“这谁家的小孩长得真水灵。”一些村民议论纷纷。
小男孩被母亲领着走到父亲面前,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村民,脸颊依偎在母亲的手腕上,眼中满是恐惧。
另一辆黄包车上的中年人也下了车,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很是斯文,却不苟言笑,他的眼神里露出某种不满,似乎很厌恶三里屯村民的围观。
父亲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的眼神有些闪躲,她开口说道:“正阳,这是陈生,以后要在咱家住下了。”
母亲的话很决绝,以前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征询父亲的意见,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她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姓陈。”父亲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当初娶母亲过门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些什么。
大概在十年前,一个逃难的读书人流落到浅塘镇,饥寒交迫之下被独住在镇上手工厂房宿舍的母亲收留,那时候的母亲二八年华,还没嫁给父亲江正阳,逃难的读书人叫陈公博,长得相貌堂堂,出口成章。母亲和陈公博郎才女貌,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可好景不长,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人找到了陈公博,把陈公博接到了上海。
那时候母亲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已经有了家室,接走陈公博的人告诉母亲,这个男人她高攀不起,让她不要纠缠。
母亲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她心里伤心,却也没有闹腾,临行前还和陈公博安安静静地吃了个早饭。
但造化弄人,陈公博走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有违妇道的,母亲怀孕的事情很快被工厂的同事发现并上报给了厂房领导,厂房领导将母亲开除并通报批评,让母亲颜面无存。
向来不受家里人待见的母亲回家之后被娘家人连打带骂地赶出家门,她在镇上租了个简陋的板房,每天替人洗衣服赚口饭钱,她一有空就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借报纸看,想要再看看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某一天她在广播里听到了陈公博三个字,才知道原来陈公博是那么大的官儿,汪精卫身边的大红人,上海市市长。
母亲在绝望中给陈公博写了信,并且告知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苦等无果,在绝望中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她生产后没多久,陈公博就派人前来抱走了孩子,母亲依然没闹,而是屈从命运的安排,好在对方留下了通讯地址,她在这些年里每年都会写很多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
陈公博这个人太过有名,要是陈生没有出现,也许这件事情会就此揭过,但既然他来了,母亲自然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关于她的陈年往事很快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名声太重要,甚至重过性命,可一个男人的脸面同样重要,父亲是爱母亲的,但是母亲却带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一个孽种。
父亲听着三里屯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脸色很难看,母亲脸上也挂不住,领着陈生就进了家门。
我跟着母亲回家,回头看向父亲时,正看见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把父亲叫到一旁,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说了很久,而陈生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我。
母亲说:“江绒你过来,你这是你哥哥,陈生。”
我向陈生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陈生的衣袖喊了一声:“哥哥,我想穿你的衣服!”
陈生被我吓得呜呜啼哭,他挣开我的手,看着自己衣袖上脏兮兮的手印,让我走开。
母亲把陈生抱在怀里,然后瞪着我,我见母亲生气,哼了一声说:“小气鬼,不给拉倒,这里是我家!”
陈生听到我这么说,哭声更大了,正在这时候中年人和父亲从院子外进来,陈生挣脱母亲,跑向中年人委屈地说道:“黎叔,我不要在这里,你带我走。”
这个被称为黎叔的人蹲下来,擦着陈生脸上的眼泪说道:“小少爷,你就安稳在这里先过两年,这里有你的亲生母亲,你在上海时候不也一直想见她的吗?等上海那边的风波过了黎叔再来接你,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可我就是不想在这里。”陈生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我,似乎很讨厌我。
中年人起身,看着手腕上的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正阳,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陈生要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后果。”
中年人说完,向母亲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出了院子,陈生呜呜小声哭着追出去,嘴里一直喊着黎叔带我走,黎叔带我走。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我真希望那个叫黎叔的人能将陈生带走,让他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中年人走后,母亲让我出去把陈生追回来,我刚跑出院子,身后就传来父亲重重的巴掌声,父亲吼道:“张秀梅,咱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三里屯外,陈生一直追着拉黄包车的车夫,而那个叫黎叔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陈生累得停下来,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肩膀一直在耸动。
“哥哥,跟我回家吧。”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做哥哥,我也不希望他走。
陈生抹着眼泪,眼睛通红地看向我,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被我拉着手牵回三里屯。
回屯子的路上,胖子马小五带着一帮孩子像是看稀有动物一样一路跟着我们,我瞅着小五说道:“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
小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看就不是你亲哥,我妈说了,他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
陈生听了小五的话,猛地挣开我的手扑向小五,小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生压在雪地里,两个人很快掐在一起。
陈生虽然比小五个子高一些,但小五的力气大得吓人,一个城里的小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三里屯的小霸王,很快陈生被小五用胳膊抵在雪地上,而我被一群孩子拦在一边。
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惨叫,不过叫的不是陈生,而是小五,只见陈生死死地咬住小五的胳膊,嘴角都已经开始流血。
小五哇哇大哭,一边捶打陈生一边让他松口,陈生发出像小猫发怒时候才有的声音,他显然恨透了小五管他叫野种。
眼看着小五哭得死去活来,我听着都心疼,便喊道:“哥哥,松口吧,他以后不敢了。”
我的话音刚落陈生就松了口,小五胖胖的胳膊上两排小小的牙龈,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
小五回家没多久,牛爱花不无意外地就领着他找上了门,这次牛爱花的嗓门扯破了天,整个三里屯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叫喊。
“张秀梅,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这才来屯子第一天就敢骑在老娘头上撒野!他是属狗的吗,你自己睁开狗眼看看他把我儿子咬的!”
“我们家上辈子就是欠你们的,闺女跟我儿子过意不去,儿子还是跟我儿子过意不去,一个用爪子一个用牙,就没一个有教养的东西,两个跟狗生出来的野种!”
牛爱花堵在我家门口骂了半天,惹得很多村民围观过来,而父亲和母亲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陈生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牛爱花,牛爱花猛然看到陈生的眼神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再骂,然后不知羞耻地到我们家堂屋里拎走了半袋大米。
第004章 不吃肉的城里小孩()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坐在桌子周围,桌上摆着一大碗的白菜猪肉炖粉条,这个年月,多少人家只有到了大年才舍得买一块巴掌大小的猪肉,陈生第一次来到我家,我看着眼馋却不敢先动筷子,生怕母亲打我的手。
母亲给父亲盛好了汤,说:“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母亲说着就夹起一块带肥油的瘦肉放在陈生的碗里,她正要给我夹菜的时候,陈生却突然将碗里的肉夹出来,扔在桌上。
“陈生”母亲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随即又看向父亲。
父亲的脸色很难看,他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将我吓得险些翻倒在地,父亲冷声说道:“城里人家的小孩连肉都不赖吃,咱乡下人怎么养得起?”
父亲说完就起身走出堂屋,母亲也放下碗筷,她摸着陈生的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跟着父亲出了门。
父亲和母亲走后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陈生,我一边扒着饭一边问道:“哥哥你怎么不吃肉呀?”
陈生嘟囔着嘴,说道:“会发胖。”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陈生为什么会怕发胖,在三里屯,除了地主赵富贵和胖子马小五,就没有一个胖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把我打发上床,母亲看着一直站在屋里沉默寡言的陈生说道:“陈生,你今晚和妹妹睡一张床,明天我去找屯子里的木匠给你打张床。”
父亲说道:“要打新床也得等天暖了再打。”
父亲说完就躺在炕上不说话,母亲面色难堪,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北平比不得上海,屯子里睡得早,妈给你脱衣服睡觉。”
陈生嘟着嘴说:“我自己会脱。”
“那你还在等什么?”母亲耐着性子问道。
陈生说道:“还没洗澡,江绒也没洗澡就上床了。”
“你这么干净干嘛还要来三里屯,住在上海的洋楼里多好?”父亲突然大声说道,对陈生很不耐烦。
母亲听到父亲这么吼陈生,看着陈生委屈的样子,把陈生拉到身边说道:“妈这就去给你烧水洗澡,咱这是乡下,没有专门的洗澡房,得用浴帐先保着暖气才能洗,不然冻着受罪。”
陈生撇着嘴,下巴噏动,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他哽咽说道:“不洗了。”
陈生脱好衣服后我主动将自己的被窝让出来,陈生听话地躺在我的旁边,满脸都是委屈。
母亲一边给我们盖被子一边说道:“江绒,夜里不要裹哥哥的被子。”
“嗯!”我爽快地答应。
母亲临吹灭蜡烛前看向已经闭上眼睛的陈生,烛光熄灭,屋子里很快就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