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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翠微垂眸,端起面前的汤盅,捏住小银匙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轻颤。
此刻回想当时的场面,她忆起夏侯绫于电光火石之间急奔而来后,分明是背对那人,以身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也就是说,若那人扇子上的“乾坤”是致命杀招,夏侯绫根本就是不要命在护她。
“那『迷』『药』,是你原本带在身边的,还是他扇子上的?”罗翠微才抿了半匙热汤,嗓子却紧到有些轻微沙哑。
“都有,”夏侯绫低垂着脸,抬了抬自己的广袖,“我朝你跑过去时就将盛『药』的小竹管拿在手上了。”
她用袖子朝那人扇子前挥挡的那一下,既将自己手中的『迷』『药』抛向他,也将他扇子上的『迷』『药』挡回去还给他了。
罗翠微放下手中的汤盅,两手使劲按在桌面上,略倾身向前。
“夏侯绫,当年你来我身边时我就说过,”她着牙,眼眶泛红,目光凌厉狠绝,“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命。看来,你没听进去。”
在罗翠微心中,无论是夏侯绫,还是如今在罗风鸣身边的罗锐,甚至家中那些年纪小、资历浅、还未被启用的姑娘小子,他们都是伙伴,是家人,即便职责是护她助她,也绝不该拿命换她。
她素来理解并接受他们护着自己的心意,却从不许他们有“罗翠微的命比我们金贵”这样的念头。
见她这是当真动气了,夏侯绫张口欲言,却被她抬手一指,凛声打断——
“若你将来再敢这样鲁莽的打算用命来换我,我绝不会感激;只要你敢替我死,我就敢将你挂到城门楼上曝尸。不信你试试看!”
明明神『色』狠绝,撩下的话也足够混不吝,可她泛红的眼中却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夏侯绫怔怔望着她,眼眶蓦地酸涩湿重,似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团子堵在喉头,耳边太阳『穴』胀痛得厉害。
就这么与罗翠微通红却狠戾的泪目对视半晌后,夏侯绫使劲咽下那股闷痛,轻却郑重地点了头,“夏侯绫,领命。”
此刻她终于明白,罗翠微是打从心底不接受谁以命相护的。
她要的是与所有她心爱与心爱她的人们一道,携手去经历此生的艰难与安乐,共甘苦,同荣辱,直到皓首白发时仍能济济一堂。
她要的是到那时,所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
夏侯绫泪中带笑,轻声道,“今后我一定将你护好,也护好自己。这或许有些难,但我会尽力而为。”
大家都好好的,一同老去吧。
****
戌时,云烈踏着夜『色』归来,远远就见偏厅内似乎烛火通明,不禁有些诧异。
那偏厅被做了书房用,平日里也就他和罗翠微两人会进去。
因罗翠微孕后这段日子精力不如从前,自十余日前夏侯绫来后,她就将许多琐事都交给夏侯绫,只白日里过问一下进度即可,并无至夜还在偏厅内秉烛忙碌的必要。
云烈心中一紧,脚下生风似地进了院中。
脚步稍缓,他立刻觉出今夜家中气氛异样。
陶音满面惴惴地站在东厢外的廊柱旁,不知所措地望着偏厅的方向。
而偏厅门口的檐下,夏侯绫正僵身立在那里吹冷风。
她的背后,罗翠微似乎捧了一碟子点心在身前,斜倚着门框,俏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见他回来,夏侯绫小声地清了清嗓子。
云烈总觉得她在对自己递眼『色』,一时却没看懂她眼神中的讯息。
“还打算给落难盟友通风报信是怎么的?”罗翠微走上前来,将手中那碟子点心塞到夏侯绫手里,“我想好了,就罚你去厨房雕一百颗‘水晶盅’。”
所谓“水晶盅”,是将梨子去皮后,把内里的果肉挖空,留下盅形的梨身做器皿,以便添些滋补的『药』材或食材进去一同上锅蒸。
雕“水晶盅”这事说起来简单,实则是门需要细手工的费劲活,若是不够静心仔细,一不留神就会将梨子雕坏,成不了完整漂亮的盅形。
便是罗家派来的两名司厨也不敢夸口说,给一百颗梨就能雕出一百个“水晶盅”。
夏侯绫头皮一紧,回头浅笑:“梨子凉胃,你哪能吃那么多?”
“谁说我要吃?”罗翠微冲夏侯绫挑了挑眉,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远远扫向云烈那头,“是你,和你的难友,一起吃。包括雕坏的那些。”
她只是近来脑子慢些、人也懒怠了些,他们竟就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若不是今日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还不知这两人竟合伙瞒了她那么多事!
是时候提醒他们这家是谁坐主位了。
云烈虽还不确定夏侯绫因何事要受这样的处罚,但他心中无端浮起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怆感。
于是他蹭着步子往前挪去,口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家中……或许并没有备下那么多梨?”
直觉告诉他,他将要面对的后果,一定比夏侯绫更严重。
所以,他为夏侯绫求情,其实就是在为自己争取“减刑”。
听他帮忙求情,夏侯绫似乎整个人颤了颤,抱紧了罗翠微方才递来的那碟子点心。
罗家大姑娘训人的规矩之一,就是中途绝不允旁人『插』嘴讨价还价,否则惩处加倍。
果然,罗翠微勾唇一笑,伸出两只手指:“涨价了,两百颗。窖中若没储这么多,明日自个儿上市集买去。总之明日天黑前若我见不到够数的‘水晶盅’,那就清零重来,成交吗?”
夏侯绫笑意僵在面上,生怕她再坐地起价似地,痛快应了“成交”后,立刻疾步往地窖去。
仓皇逃窜中,夏侯绫还是义气地向院中的云烈再投去一瞥。
这回,云烈总算看懂那眼神中的讯息了。
她的意思大约是:事已穿帮,有人发飙,难友你自求多福。
云烈吞了吞口水,毫无底气地抬眼看向气头上的娇妻。
却得到一个叫他头皮发麻的带刺冷笑。
罗翠微站在偏厅门口的灯影之间,抬手向里指了指,淡声道,“昭王殿下,里面请。”
假笑的娇嗓透着森冷,任谁听了都会觉得,那门里的天地绝不是书房,更像是刑房。
云烈抬手按住猛跳的额角,长腿艰难而气弱地迈着碎碎小步,磨磨蹭蹭地拖延着“奔赴刑场”的进程。
第七十六章()
虚掩的窗外是沉沉暮『色』,偶有微凉的夜风掠过窗缝。
偏厅内通明的烛火时不时被风扫过; 忽明忽暗。
罗翠微垂眸掩睫; 略侧着身靠着椅背; 似是在极力平复心绪。
她慢慢调整着呼吸; 左手在桌案的遮挡下贴在腹部,右手指尖来回轻抚着小算盘珠子。
一时间,气氛静谧得让人喉头发紧。
隔桌而坐的云烈尚不知夏侯绫究竟“招供”了些什么,当下拿不准罗翠微究竟气的是哪一桩,便不好贸然开口,只能讪讪抬手拨了拨自己的右耳耳廓。
“别过来,好生坐着说,”罗翠微抬眸,见他似乎打算起身过来,便竖起食指摇了摇,“我能问些事吗?”
经过方才那阵短暂的沉默后,她的神情、语气都缓和许多。
冷静; 客气,且疏离。
这比大发雷霆、掀桌骂人更让云烈难受。
他依言坐定; 喉间滚了好几滚,“你问,我什么都招。”
罗翠微唇角轻扬,浅声笑了笑; 眸底却平静无波。
“一件件来吧。首先; 殿下是正申时过后出去的; 想必是去见今日意图暗算我的那人了,可对?”
在市集遇到那折扇男子是申时之前,夏侯绫将那男子制服后,两名暗卫迅速将他带走,算算时辰,正申时过后云烈约莫就接到消息了。
“殿下”这个称呼让云烈如鲠在喉。
但见她眼神郑重坚定,云烈只好先压下满心的气闷,点了点头。
“他是什么人?为何对我下手?”
“是北狄人,”一想起罗翠微今日遇险,云烈心中有怒火也有后怕,眸『色』就沉了几分,“没来得及审出他的意图,他便咬破了口中的毒囊。”
罗翠微平静颔首,接受了这个解释,“对他的意图,殿下和幕僚可有推测?”
自年初让云烈受伤的那场大战过后,北狄可谓元气大伤,前任首领也被墙倒众人推,如今正在新首领的带领下休养生息,绝不会无缘无故来招惹临川这头。
一听她又口称“殿下”,云烈蹙紧眉头,郁郁道,“或许是京中有人想挑起咱们与北狄人之间事端,以此消耗咱们的精力,打『乱』咱们重振临川的步子。”
他一口一个“咱们”,偏要将她用“殿下”这称呼故意划出的距离消弭于无形。
罗翠微对此充耳不闻,倒是忽然美眸大张,满眼震惊,“京中有人通敌?!”
“只是推测,没有任何实证,”云烈抿了抿唇,“不过,我安排了人循线追查,也命人加了强防卫与警戒,彻底盘查出入新城的所有人;熊孝义那头今夜就调整布防,不会再让那头的人有空子潜过境。”
以目前的形势来说,这些已是所有能做的努力了。
罗翠微点了点头,偏头看向窗户,右手拨响了小算盘。
****
既推测事情是京中有人想借刀杀人,那大约就不脱五位殿下之间的储位之争。
锦惠公主云沛与云烈的关系并不恶劣,即便她仍将云烈视为储位之争的潜在对手,也断不会拐弯抹角冲着罗翠微来;且她领水师戍海境多年,武将的尊严与底线烙在骨子里,想来做不出为夺权而通敌之举。
至于桓荣公主云汐,深得陛下爱重,背后又有贺国公府及兵部的鼎力扶持,赢面极大,没必要冒这种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的风险针对云烈。毕竟云烈已就藩出京,在储位之争上毫无优势。
而恭王云炽是皇后所出,虽陛下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可朝中明里暗里的拥趸并不少,同样无需铤而走险,出此下作之策。
一一盘点下来,最可疑的就是安王云焕了。
他虽颇得陛下喜爱,背后却没有树大根深的势力全力护持,只能在储位之争图穷匕见之前,先将自己最有把握除去的潜在对手彻底碾死,以此减少自己在“最后一战”时腹背受敌的可能。
****
若有所思地盯着窗户沉『吟』片刻后,罗翠微深吸一口气,轻道,“在你们的推测中,今日那北狄人,与安王有关?”
从夏侯绫那里得知事情的始末后,她将许多事串起来想了一整个下午,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此刻再听云烈一说,她很难不将那北狄人与云焕联系起来。
不然,没法解释北狄人为何会突兀又准确地冲着她下手。
云烈闭了闭眼,无奈地垮下了肩膀。
她会这么问,想必是知道云焕找人算过她命盘的事了。
云烈沉嗓压抑,“没有法子确定他与云焕有牵连。”
“好个安王殿下,”罗翠微怒极而笑,“卜师、北狄人,全都死无对证,还当真是谁也动不了他分毫。”
她深深吐纳数回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我能买凶砍了他吗?”
云烈无奈地望着她,自责地抿紧了双唇。
按如今民间不成文的共识,命盘是每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隐秘,连为人父母者都无权自作主张去窥探。
云焕的所为对罗翠微本已是极大的冒犯,且他如今还因命盘之事打算将罗翠微除掉;莫说罗翠微怒不可遏,云烈又何尝不想将之挫骨扬灰。
但云焕毕竟是个开府有爵的皇子,在无切实佐证的前提下,谁也无法就此事向他成功发难,讨不回公道不说,甚至还有可能被他反咬一口。
连挚爱长女的罗淮也只是派了夏侯绫来保护罗翠微,除此外无任何反击之举,便是因为清楚这个关节,知道眼下即使倾尽罗家全力,也无法替爱女讨回公道,只能忍气暂取守势。
云烈与夏侯绫选择对罗翠微隐瞒,所顾虑的也是这个。
毕竟,此刻让她知道这件事,除了让她生气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罗翠微当然也懂,眼下没有实证,谁也不能拿云焕怎样,所谓的“买凶砍了他”,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口头宣泄罢了。
道理都明白,可那口恶气就是很难咽下。
无能为力、任人宰割的憋屈,让她胸中的怒火再压制不住,面上强装的缓和与平静被彻底打破。
她气得涨红了脸,咬着牙根倏地站起,单手叉腰在原地踱了两步后,忍无可忍地伸出手,将桌面上那张小算盘掀得翻了个面。
算盘珠子摩擦着桌面,哗啦啦一通响。
云烈再顾不得许多,急忙起身走过去将她紧紧抱住。
“事情明明很清楚,不是吗?安王偷卜了我的命盘,得知我是辅命,便认定如今你手上的一切是因得了我的命盘襄助!他一时寻不到你的空子,便打算先拔掉我,以为这样就可以剪除你的羽翼!他为了不将自己搭进去,甚至不惜通敌!”
当年的文渊阁大学士向融之所以陈情万言,力争禁止民间卜算他人命盘之风,便是因为曾出现太多类似的例子。
当事者原本有无数可能的安稳人生,一朝被丹砂黄纸打上印记并被他人知晓后,便很容易惹来有心人的各种恶毒盘算,将当事者好端端的一生搅扰个粉碎。
很显然,自得知罗翠微的“襄”字辅命后,云焕就将云烈这一年来所得的一切都算到了这个命盘头上。
他不愿这命盘一路助推云烈羽翼更丰,又寻不到可趁之机对云烈直接下手,便将罗翠微定作了首先要除掉的靶子。
今日之事想必只是开端,若云焕始终将云烈看做争夺储位的潜在绊脚石,那在储位尘埃落定之前,罗翠微的生活将因此不得安宁。
罗翠微气急抬手要推开云烈,却怎么也推不动,于是恼火地闭上了眼,遮住眼中被气出的泪意。
“可他是一位开府有爵的殿下,没有切实的佐证,就谁也奈何不了他。我只能吃下这亏,从此惶惶不可终日地提防着每个靠近我的陌生人,或像个耗子似地躲在连太阳也照不到的地方,以策安全。”
“先前决定瞒着你,就是因为这事目前是个死局,只能让你生气,”云烈心中大痛,紧紧拥住她,歉疚又自责,“你放心,我定会护好你,也绝不会让你提心吊胆、躲躲藏藏。”
罗翠微以额抵住他的肩,沉默地调整呼吸,“怎么护好?”
“微微,你信我,”云烈抬手轻抚她的脑后,嗓音徐沉,温柔,却有力,“从今后,我与夏侯必有一人随时在你十步之内,还有整队暗卫时刻护你周全。其余的事仍旧与往常一样,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能护临川近十年未受大『乱』,自也护得住妻子一世安稳。
“至于云焕,夜路走多总会遇到鬼,只要他出手,不可能永远没有破绽。一旦时机成熟,你受的委屈,咱们加倍讨回来。”
渐渐冷静下来后,罗翠微也明白,云烈是对的。
发再大的脾气也不能解决眼下的死局,将她保护好,再耐心等待云焕『露』出破绽。
“那,让暗卫们不要轻易被我察觉,否则我会不自在。”
她在他的肩头上胡『乱』蹭着眼角的泪,果断提出要求。
云烈忙不迭点头:“谁若不长眼叫你察觉了,打断腿,扣月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