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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多次想要提拔我,都被那些御史大夫们阻止了,他们说我没通过科考,而且太年轻,不足以委以重任。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不等吴议点头或是摇头,周兴就已经露出钦羡的眼光:“而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袁州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却越过贡举被张博士破格提拔到长安太学里,又在第一次旬试里就拿到了上等,真是少年俊杰,令人叹服呀。”
这一番话的意思,无外乎我已把你的情报掌握得清清楚楚,连你入门考试考了第一名这样的细枝末节都知道,所以甭想在我面前撒谎。
果然,短暂的寒暄之后,周兴目光一闪,终于提起了今天的正事:“这么好的前途,若被毁了,连我这个做狱丞的看了也心疼呐说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在太子的药汤里面做手脚?”
显然,周兴要和他玩“先礼后兵”那一套,因为他笃定这个年轻人背后一定还藏着一座靠山,他就靠手里的糖和鞭子,把这座深藏其后的山脉连根拔起。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也正是吴议心头所想的。
他们希望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从踏进这间牢房的第一步,吴议就立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绝不是一桩简单的冤假错案,有人隐藏在背后,步步为营,目的就是想要通过他这个“饵”钓出一条大鱼。
这样的事情,早就永徽年间高阳公主谋反一案就有了先例,当时高阳公主为争夺爵位,不惜污蔑自己的大伯哥房遗直对自己无礼,结果反被长孙无忌抓住马脚,翻出与其与荆王李元景“谋反”一案,借机彻底地清扫了所有曾经或现在依然与自己立场不合的政敌,成为当时震惊朝野的一桩肃清大案。
尽管长孙无忌最后也不得善终,但是这样的先例摆在眼前,想要效仿,也不算太难。
如今掌管大理寺的正是昔日的东宫左庶子张文瓘,吴议可不觉得凭借郿州一行那几面之缘的交情,这位精明能干的太/子党要员就能轻易放过自己。
见他沉默不语,周兴又替他剖析一番:“其实张博士对你也算是有知遇之恩,你这样谋害太子,难道就一点也不内疚吗?我还听说太子对你颇为欣赏,在张博士面前常有激赏之言,对于这样的伯乐,你又怎么下得去狠手呢?”
说罢,他长吁一口气,冷冷的目光刻在吴议的脸上,仿佛在他眼里,这就是个不知飨足,不懂回报的白眼狼。
周兴所问的每一个问题,吴议都很想反问回去,但他深知眼前这个看似温文有礼的年轻人的厉害手段与真实面目。这番话绝非是和他推心置腹,反倒要诱导他说出心中的秘密。
他不由苦笑,也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凭什么就指认我是危害太子之人?”
“凭你鬼鬼祟祟,擅闯奉医局,企图销毁证据。”周兴最后叹了一口气,仿佛吴议唯一的一句话,就是最愚蠢的一句话,“或者说,就凭你是沈寒山的门徒,武后的走狗。”
他这句话,可以说是最后给吴议一次机会,让他供出背后主谋了。
吴议眉心一跳,这才明白了这出好戏,想要唱给谁听。
周兴这颗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显然还没有站定自己未来效忠的主子,还企图借此事助太/子党扳倒武后,把吴议当成自己仕途上的最佳的祭品。
而这一搏,也是太/子党的背水一战。
此时的武后虽然已经垂帘听政,手握大权,但其心腹李义府死于贬地,袁公瑜遭到贬谪,就连许敬宗都因年老体衰而辞官。在表面风光的“二圣临朝”的局势下,武后的地位实际上已经势单力薄,岌岌可危。'1'
而这一切,均是出自看似懦弱的李治的安排。他已经剪除了“旧武党”的羽翼,可以放心大胆地借助武后的才干与能力,替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体治理国家。
在这个节骨眼上,趁着“新武党”还没有完全成立,击溃武后,完成连长孙无忌都未能完成的伟业,又是多么一件令人心神激荡的事情!
周兴当然想不到,他自己就会成为新武党中的一员。
而撬开眼前这个少年的嘴巴,才是当下最要紧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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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中,另一场交谈正在进行。
显然,这里的气氛要比大理寺狱融洽很多,硕亮的烛光牵拉出一高一低两道长长的影子,落在一席摆好的飨宴之上。
金乳酥、水晶龙凤糕、贵粉红、御黄王母饭、玉露团、八方寒食饼道道都是时下流行的吃食,简直可以凑一席烧尾宴'2'。
往常太平若见了这一席,早就急不可耐地扑过去了,哪里还管什么别的事情,但今天,她显然没有往日的兴致。
“今天这是怎么了?”
武后挥手屏退侍候一旁的宫人,偌大的宫殿中顿时只剩下母女二人。
“女儿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请母亲指点一二。”
太平把手藏在背后,面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夫子今天教李密的陈情表,里头有一句‘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女儿不明白,为什么他死了以后还要编草呢?”
武后微微一笑,将她揽过怀中,正欲借机给她讲一讲左传的故事,就已经瞧见她背后的那枚弥勒佛面具。
她垂眸沉思片刻,反而向太平伸出手:“你今天拿在手里的是什么,怎么藏着不给我看?”
太平腻歪歪地倚在武后的怀中,跟她讲起这面具的来历:“这是女儿去年新春得到的玩具,是一个叫做吴议的太医哥哥送给女儿的,当时女儿和弘哥哥走散了,幸好遇到了太医哥哥,才能重回母亲身边。”
武后仔细翻动着这半旧不新的面具,心底早已通明透亮,不由微微一笑:“看来今天你不是来问什么是‘结草’的,而是问怎么报面具之恩的?”
太平这才脱出她的怀抱,将凌乱的裙裳一指一指梳正,恭恭敬敬地朝自己的母亲跪下。
这是母女之间第二次行跪礼,第一次是杨氏一案,武后要给闯了祸的太平一个教训,而这一次,则是为了另一宗案件。
武后眉头一挑,空落落的怀抱尚存着女儿的体温,刚才的温馨气氛却在太平的一席话中逐渐冷却下来。
“女儿听闻那位太医哥哥因为夜闯奉医局而入大理寺狱,并被冠以毒害弘哥哥的罪名,但女儿认为这样的定罪是很不妥当的。”
武后略一颔首:“是有些草率,但不至于无理。”
又低头瞧了太平一眼,心里五味陈杂:“你就是为了救这个人,而向我下跪?”
“不,女儿不是为了救吴议哥哥。”太平抬起头,眸中闪落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女儿是为了救母亲。”
第58章()
“就如我是大唐的公主;而您也是大唐的皇后,大唐的公主不可以错;大唐的皇后就更不可以错;否则就会有人替她去错。”
太平将沈寒山教的话一口气倒出来。
“所以,一旦吴议认罪伏诛;那么大家都会猜想;他到底是替谁错了;到时候不管是不是您的错,天下的悠悠众口都会把这错的根源归结到您的身上。所以吴议万万不能有罪,否则您就会被牵连到其中。”
一响话落,如一阵和风拂过秋水,在武后见惯风浪的眼里掀一丝微不可觉的涟漪。
这瞬间的波澜很快归复为一个平缓的笑容:“我去年听你弘哥哥说,你请求去郿州的时候,连别人教你的话都背不利索,现在看来;你确实长进了不少啊。”
太平面上一红,手指纠上裙带:“这这也是女儿的想法,女儿相信母亲是不会害弘哥哥的;可只有女儿相信您是没有用的,因为您不仅是我的母亲,也是天下万民的母亲。”
武后含笑地听完她一席话;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点了点她的鼻头:“这话比前面沈寒山教你的都要有用;看来;以后不能小看我的小公主了。”
“那太医哥哥”
武后但抿出一个浅淡的笑:“你是我朝最尊贵的公主;你所想的,当然都能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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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府今夜也有客来。
菜色是一贯的朴素简单,并不因为贵客的到来而格外阔绰些,四荤四素拼出赏心悦目的形状,中间盛一道清淡入口的茼蒿汤,最养生不过的一席饭。
连酒都是张起仁亲手酿的寻骨风酒,淡薄的涩味揉化在清冽的酒香中,一倾入杯便勾得人喉咙发痒。
张文瓘端了酒杯又放下,长叹一口气:“昔年李积将军最爱喝你这一坛子寻骨风酒,如今酒尚在,人却不在了。”
张起仁知道他与李积素有交情,昔年李积入朝,张文瓘与另外两位朝臣设宴款待,李积赠另外两位以佩刀和玉带,却唯独没有送张文瓘任何礼物。
当张文瓘问他为什么时,李积却告诉他,佩刀所代表的坚毅果决,和玉带所代表的克己奉礼这两种品质他都具备,而没什么好处是他没有的,所以一时无礼可赠。
此事很快在长安流传开去,不赠美物赠美言成为了一时的佳话。
而张文瓘也果然如李积所预料的那般平步青云,登阁入相,辅弼东宫,更兼执掌大理寺,成为大唐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一杯美酒倒映出历历往事,张文瓘望着杯中自己苍老的脸,不禁苦笑一声:“我们都老了。”
张起仁亦凝目沉思,半响,才宽慰一句:“公不过耳顺之年,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张公是内科圣手,还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的寿命吗?”张文瓘自哂一句,“我们都是半个身子埋进棺材的人了,就是明日要我死,也没什么可惜的。”
他自伤片刻,才提及今天的来意:“我们是老了,但太子殿下年仅逾二十,难道真的要走到我们这些老骨头前面了吗?”
张起仁望着他的眼睛,沉重地点了下头:“即便拼尽太医署所有能人高士的本领,也最多足以续命五年而已。”
张文瓘掌心一颤,连带酒中的面目也猛然晃动片刻,半响,才归于平静。
“若不是你徒弟徐容眼明心细,察觉出药中有异,通报于我,我们这些老朽竟然都还被蒙在鼓里!只可惜,就算我们借势扳倒了武后,太子若不在了,两败俱残,终不过是便宜了他人。”
他既不动筷子,也不饮酒,唇齿却已泛出苦味:“天不佑太子,使他患上不治之症,难道真的要我们弃太子而拥沛王?”
数十年的政治经验告诉他,是时候放弃那个比他父亲还要病重的太子,去拥立一个新的主子,组织一个新的党派了。
唯有这样才能巩固李唐皇权的地位,使之不被外氏所染指。
但李弘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他花了十数年心血浇灌出来的人,从一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到如今誉满天下的监国太子,其中付出的感情和精力,远远胜过自己的儿孙。
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权位的关系,成为了朋友、师徒,甚至可以大不韪地说一句他待太子,如待自己的亲儿。
现在要他舍弃病榻上的李弘,而去拥立一个年轻的、健康的李贤,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出的决定。
而扳倒武后,确实眼下第一等要紧的事情,有这件要紧的事情抵挡在前,也算是暂时分开他烦恼的心神。
武后已经请旨调动武三思、武承嗣回长安继承他们父亲的爵位,想来明年就能在朝堂看到他们的身影,这些外戚一旦在长安扎根,再想摒除武后,就会难上加难。
片刻功夫,心头已经千回百转,再望向张起仁,他面上亦是一片苦涩的笑意。
张文瓘这个艰难的抉择,对于照拂李弘数年的张起仁来说,显然也是一道沉重的负担。
他正想开口询问沛王的身体状况,便仿佛听见门外一阵雨点似的脚步声,如划破一池静水的落叶,轻轻地拂动他本来已经纷乱的心绪。
不由眉头一皱:“都已经到了宵禁的时刻,怎么还有人在府外走动?”
张起仁但摇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接着才缓缓地开口:“其实,我们并不是两败俱伤。”
张文瓘的眼中燃起一阵希望:“难道太子殿下还有药可医?”
“不。”张起仁又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冷却下来,“我是说,武后是不会倒的。”
张文瓘登时一惊:“张公的意思是”
张起仁仍旧抬眼望着他,眼中映出对方略显震惊的神色:“她虽然已经失去左膀右臂,但手中仍有最后一枚棋子。”
脚步声渐渐逼近,仿佛和风细雨忽然换做狂风暴雨,一步步逼近的声音擂鼓似的敲进张文瓘的耳朵里,饶是他老来耳力不济,也听出这不是普通百姓的奔走。
短暂的惊叫之后,张府的门被一脚破开,为首的青年面色如霜,眸中映着冷冷月光。
“裴小将军夜闯张府,究竟意欲何为?!”
张文瓘话音未落,裴源已经抬起右手,展出一旨诏书。
“奉武后手谕,太医张起仁图谋不轨,意欲毒害太子,其心可诛!现奉其懿旨,搜查张府,若有抵抗者,当场立斩!”
张文瓘猛一拍案,如一道惊雷劈落:“本大理寺卿在此,谁敢造次?”
裴源眉峰一挑,像一把要出鞘的刀:“难道张公不想知道,到底是谁谋害了太子殿下吗?”
这句话显然别有深意。
张文瓘难以置信地一回头,但见张起仁悠悠地从席上站起,面上如一潭死水,仿佛今夜的两位来客,都一点也不稀奇。
“既然是皇后的懿旨,就请裴将军细细地搜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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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源办事一贯的干净利索,一个通宵下来,就已经将张府彻查过一次。
摆在两位张公面前的,是一瓶封存完好的瓷瓶。
张文瓘本来还悬在嗓子眼的心却突然放松下来:“这不就是当日郿州一行,太子殿下种痘后留下的痂壳吗?”
裴源冷然一笑,望向张起仁:“太子殿下的传尸之病,是在郿州之行之后所得的吧?”
张起仁负手而立,脸上一片坦诚:“的确如此,当日太子发痘之时,沈、李两位太医博士也曾为之切脉,都不曾发现有传尸之症。”
两人一言一语,像一把锋利的剑,顿时斩断了张文瓘心头杂乱无章的思路,将事情变得敞亮起来。
“裴小将军的意思是,当日是张公在种痘的痘浆中做了手脚,才使得太子罹患传尸病?”
裴源一点头:“当日为保太子殿下的安全,事事由他张起仁亲手操办,倘若他想在痘浆中混入点别的什么,岂不是易如反掌?”
张文瓘心头一冷,怔忪地望着张起仁,似乎不相信自己数十年的旧友竟然就是他口中武后手上的最后一枚棋子。
“再仔细想想,在药汤中动手脚,居然能瞒住接近一年,除非张起仁自己有意,还有谁能办到?”
裴源手中把玩着搜来的瓷瓶,仿佛那不是一个小小的容器,而是一把锋利的锥子,能立刻锥破张文瓘冰封似的神色。
“张公,我知道你和张起仁素为旧友,眼下大理寺正在提审吴议,等他交代清楚,事情便可水落石出。”
他望着张起仁淡若静水的面色,继续说道:“至于这瓶痘痂,武后有令,将之种于几名死囚的身上,如果这几名死囚也得了传尸之病,就足以证明当日是他张起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