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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低沉,感觉怀中的颤抖加剧,心中大痛。
“你不该来的……”
宝锦哽咽着,垂下了头,“你能救我一次,救不了这命……”
云时手中一紧,仿佛下定了决心,毅然抬头。
****
“靖王殿下,不是小人不开窍,这位……玉染姑娘,乃是罚没的罪人家眷,不是用银子可以赎身的。”
管事被那冷眼一瞪,顿时冒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来。
云时眼中一黯,想起皇帝的残酷,于是咬牙道:“那么把她放到南曲去!”
“殿下哪,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南曲都是名噪京城的才艺大家,她会什么啊?!”
管事仍然叫苦,却不如方才那般坚决。
“我会拂琴……”
宝锦低低道。
“那也是雅乐……宴饮之时用不着的!!”
管事急得要跺脚。
“五日后,是我姐夫的生辰大宴……”
云时眸光微闪,沉静说道。
“首辅大人的寿宴!”
管事顿时一惊,想起了自己的职责,“丝竹女伎都准备好了……”
“我们厌烦了那些庸俗丝竹,就想听雅乐!”
云时微微一笑,悠然说道。
管事对上他含了威压的眼,再无一言,只是称诺,“那就让玉染姑娘去吧!”
宝锦垂下头,唇边露出一道浅笑,清冷,然而诡谲。
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第八章 琵琶
暮色刚至,首辅徐绩府邸上便已灯火辉煌,一派喜气。
正室云氏静静谛听着院外的歌乐沸响,丝毫不为所动,指间的佛珠却是越转越快。
“娘……女儿命薄,再不能长侍膝前了,明日我便去白云庵修行,再不入家门一步!”
她身前的碧衣少女不过二八,眉间漾着深愁,说话间,已是泪落如雨。
“你是要逼死为娘么?!”
云氏低低说道,声音几近凄绝。
云时在旁坐着,也不禁为之动容,他开口劝解道:“何至如此?姐夫虽然热衷仕途,却也不会全然无情,宴饮过后,我再找他细谈!”
“阿时,你还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云氏夫人苦笑着,双眼徐徐睁开,竟是前所未有的冷冽——
“你姐夫在景渊帝手里并不得意,几个阁臣里,就数他无足轻重,如今却凭着迎从今上的大功,乍然成为宰辅——他心里何曾不知,今上是用他来暂时过渡,以安人心,所以,他要上串下跳着,为自己构织人脉靠山。”
“所以就要拿亲生女儿的姻缘来作践么?!那个王尚书的儿子臭名昭著,我死也不嫁!”
她女儿低泣着,言语之间,对父亲满是怨愤。
喀嚓一声,云夫人手中的佛珠仿佛也受不住这窒息的气氛,竟碎裂两半。
“我不会让他为所欲为的!”
云夫人森然道,美眸中闪过一道厉芒。
“大姐,你要做什么?!”
云时不禁一惊。
“他这几年偏宠侧室,又因她生了个儿子,越发肆无忌惮,把我们母女视如芥草……”
她微微冷笑着,声音越发怨毒,“且等着……”
云时看这架势,知道姐姐不会坐以待毙,于是轻叹一声,也不再劝。
“无论如何,场面上还是先应对过去吧——前院正是宴酣之时,你要让那女人继续鸠占鹊巢,与姐夫并肩齐坐吗?”
这一句果然奏效,云氏咬牙不语,半晌,她起身更衣,又吩咐身边心腹丫鬟道:“替我去取那左侧第三格的药瓶。”
声音虽然漫不经心,却带出隐约的阴冷。
云时陪伴长姐来到前院,却见高堂之上,两排鹤顶寿花的金丝蜜烛,燃得堂上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满堂皆是簪璎显贵,奇香氤氲间,黑檀木的席面上流水般上了珍馐佳肴,宾客们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
那王尚书家的公子酒意上涌,正在高谈阔论,他眼神甚好,跟几个纨绔权贵一阵耳语后,竟似在指点着乐伎行列。
不好!
云时眼色一冷,只听有人高声笑道:“教司坊调弄的好丝竹,却不知那屏风之后藏有何方佳人?”
却是当今皇后的亲弟,云阳候孙世!
这是个走马章台,倚翠偎红的纨绔领袖,他这一声,许多权贵子弟趁着酒意,连声应和。
“来啊,撤了屏风!”
云阳侯一声令下,众人眼前为之一空,只见轻纱尽处,却有一白衫女子垂首抚琴,意态沉静,
千百道目光朝她射来,长发遮掩了她的面容,越发显得神秘。
“原来是姑墨国的公主!”
云阳侯听着王公子一阵耳语,不由兴趣更浓,于是命她抬头。
那如墨如雪的重眸,让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有自惭形秽之感。
云阳侯最快恢复过来,他大笑道:“可惜啊,帝王家的重眸,竟生在一个教司坊的奴婢身上,这下仙子成了贱籍,可真是有趣的紧!”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兴致更高,“抚什么琴,太没意思,来啊,换一柄琵琶!”
琴筝乃是雅乐,即便是国君亲奏,也不算失礼,可琵琶却是倡优之物,身份高贵者从不为之,众人口中不语,心中却都雪亮,这是存心折辱这位亡国公主了!
云时双眉一轩,正待发作,却听那边遥遥应道:“如此也罢……”
宝锦低低叹了这一句,也不推辞,接过使女递来的琵琶,端坐试了音,侧身跟鼓师低语几句,终于开始。
她轻击琴首,轻捻慢拨琴弦,鼓声轻细相和,初时和煦,宛如春日笑语,渐渐的,长轮琴弦越急,,似乎边关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
此时琵琶转调越发凄厉,百万铁骑扑面而来,盛世良辰一宵而灭,国破家亡,妻离子散,诺大世间,万千繁华都在这一瞬销尽,声调之悲,闻者几欲肝肠寸断。
金戈铁蹄的践踏之中,苍凉悲郁,逐渐低沉,人都以为将尽,却见她素手泼雨般急拨,三声连煞,竟是孤注一掷的决断振奋,仿若一位盖世英雄重转乾坤,轰然声动天地。
此时众人已听得目瞪口呆,满座为之失色,有人心神不稳,将酒盏掉落于地,清脆一声,却也被这穿云肆虐的琵琶声压过,
此时琴弦突然崩断,这雷霆之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满座仍是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这才彩声大作。
如雷的喝彩声压过全场,后堂中却有人轻轻鼓掌,赞道“大善!”
主人徐绩坐于正中,正听了个真切,顿时全身一颤,连玉箸落地都浑然不觉,眼中浮上了敬畏谨惧之色——
“他”竟然来了?!
他几欲回头叩拜,却强自抑制住了。
“今日闻此慷慨之音,实在是大幸……”
仿佛有些心神不宁的,他赞叹道,又看了一眼宝锦,温言问道:“你师从哪位?”
“不过是家父的言传身教……”
宝锦低声道:“若非亲历,哪得如此之音?!”
第九章 杀局
首辅徐绩眉头一皱,想了她的身世,于是强笑道:“真是神乎其技……”
他命人拿了赏赐,又唤过别的舞姬,“绿腰”之后,又舞“霓裳”,堂上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
如此欢宴,到了中夜,众人的酒意也有了十分,场中略见稀疏。徐绩瞥了眼两旁,只见正室云氏目光阴郁,不发一言,侧室沈氏却是娇媚轻笑着,正转头与潞国公夫人低语着什么。
他咳了一声,再不愿去管这些明争暗斗,满心里想的,却是方才那轻轻掌声——
难道“他”也对这亡国公主有兴趣吗?
也许,这是一个平步青云的好机会……
然而观此女言行,却又并非温柔驯服之辈……
他又想起皇后的赫赫威仪,,顿时心乱如麻,好半晌,才暗自道:不管如何,总是有备无患。
他起身朝内院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管家道:“请那位玉染姑娘过来一趟。”
*****
“说起来,姑娘也是王家贵裔……沦落到教司坊那种地方,实在是委屈你了!”
徐绩长叹一声,看了眼下首的白衣女子,见她垂首不语,又试探地问道:“姑娘难道不想从那火坑中脱离吗?”
“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宝锦低声答道,垂下的青丝遮掩住她眼中的冷笑——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
她眼角余光瞥了一眼窗纸上摇曳的树影,心中一阵快意。
却听徐绩又道:“今上仁慈,姑墨王心怀前朝,不肯降服,才有破城灭国之难,你可要思量清楚。”
他望着垂首安然的宝锦,斟酌着词句道:“假若宫中贵人愿怜悯于你,姑娘意下如何?”
原来是来拉皮条的!
宝锦蓦然抬头,打断了他未尽的游说,她目光清冷,幽然暗莹,冷笑道:“姑墨国的事,不劳大人操心,倒是大人你手上染着主君和同僚的鲜血,暗夜梦回,难道不会亏心于鬼神吗?!”
“你大胆……!”
徐绩不禁大怒,却正对上宝锦冷笑轻睨的重眸,顿时身上一震,“你……你到底是谁?”
宝锦款款起身,一步一步缓缓逼近,徐绩仿佛被那重眸卷入无限梦魇中,只是不住轻颤。
“锦渊姐姐惊才绝艳,谋算无漏,若不是你将京畿守军调离,她怎会落入不测之地?!”
宝锦咬着牙,一字一句,凄厉有如杜鹃啼血。
“我元氏三百多年的江山,竟被你这小人毁于一旦!”
她怒不可遏,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飘散,仿佛幽冥中伸出的鬼魅之手,要将这叛臣拖下无底深渊。
徐绩凝望着她,颤抖有如筛糠,此时心中才闪现一个淡忘的名字——
“宝锦帝姬……!”
他勉强辩解道:“景渊帝乔装男子,矫取帝位,本就是颠倒阴阳,她执政暴虐,惹起民怨鼎沸,我不过是顺应天理!”
“住口!你为了一己私欲,叛卖主君,也配谈什么天理!”
宝锦唇边几乎滴下血来,她将徐绩逼入墙边死角,静静看着后者惊慌欲喊。
“没用的,是你将书房紧闭,隔绝外间,如此作茧自缚,也算是天意!”
她由琵琶上抽下琴弦,暗光闪现,矫健迅疾犹如游龙。
室内的灯烛在下一瞬被强大气流拂得摇曳明灭,灯芯中朱红微颤,几滴血珠飞溅,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宝锦强忍住胸中的烦恶,莲步轻移,小心避开这蜿蜒而出的血流,来到窗前。
绘有菏塘墨韵的窗纸被素手轻轻撼动,随之而来的,是树间疾射而来的锐器。
轰隆一声,窗棂都被砸了粉碎,院中的沉寂被瞬间打破,人声喧哗着,朝着这边奔来,
宝锦以袖将琴弦拭净装上,又刻意让自己直视血泊。
不再压抑自己,她胸中的晕眩烦恶腾上,眼前逐渐恍惚——
“我早就说过,我晕血……”
她低声咕哝一句,安心地倒在一片嫣红之间。
****
客人尚未散尽,堂上只见杯盘狼藉,还有人缠着歌姬上下其手,深夜的华糜随着熏香的浓炽而越发高涨。
却听一阵甲胄清响,惊破安逸,院中居然重重列了禁军,将此地重重包围,刀枪剑戟在暗夜闪着幽光。
首辅徐绩,竟在自家的寿宴后被杀!
未散的宾客中,传递着这样一道消息,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将这些浓醉的勋贵们惊出一身冷汗来。
云时扶了长姐,来到内院之前,只见京兆尹匆匆迎上,面沉如水。
“徐大人无法施救,已经去了……”
云时只觉得姐姐的手紧了紧,将自己攥得生痛,他匆匆而入,却在院中见到这样一幅场景——
重眸低垂,映出刀剑的寒光,纤弱身影被羁押捆绑着,一旁浓艳美妇又将她拼命摇晃着,几若风中之烛——
只见那姑墨的玉染公主,被侧室沈氏劈脸一个耳光,雪白的肌肤上顿现五道红痕。
“小贱人,扫把星,用什么魅术把我家大人害死了!”
沈氏状若疯癫,不断撕扯着,在松明的照耀下,云时看见那一袭白衣已被血污沾染大半。
“怎么回事?!”
他上前问道。
沈氏见是他,冷笑一声,又开始边哭边数落:“你荐来的这妖女,竟将老爷杀死在书房!”
一旁的禁军队长再看不下去,提醒道:“夫人,这位姑娘只是晕倒在现场,是不是凶手,还很难说呢!”
“不是她又是谁?!还我老爷的命来!”
沈氏越发肆无忌惮,撒泼哭闹之外,口中还若有若无的指桑骂槐。
此时院中下人聚集甚多,眼见着语涉及主母云氏,却没半个人敢上前劝解。
眼见着老爷没了,将来主掌家中的,就是沈氏生的少爷,这当口,谁也不敢拂捏逆她的意思。
云氏怒不可遏,拉了云时,不顾所有人的阻止,便进了书房之中。
云时仔细察看了现场,特别是看了那粉碎的窗棂,沉吟道:“象是被什么人或是重物撞击穿透。”
他又看了尸体的伤势,是咽喉被利器割断,瞬间毙命。
他唤过仆役,在窗外林中细细搜寻,终于在竹林石坡之上,找到了染有血污的细剑。
用手轻弹那细若柳条的刃身,他心中仍有疑云,却对着所有人道:“凶手是谁,还无法查明,却绝对与玉染姑娘无关。”
“靖王殿下何以如此肯定?”
徐家的独子被母亲掐了一把,站起身来问道。
“首先,没有人会在行凶后在尸体旁逗留太久,这是常理。其次,这把剑离书房百步开外,只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将它抛出的。”
云时剖析的干净利落,却又狐疑地低语:“只是凶手将窗棂穿出这么大个洞,会是怎样身材呢?!”
第十章 笛梦
他们一定在想……这么大个洞,刺客该不是身长三丈吧?
宝锦托腮沉吟,微微绽出一道冷笑,重眸闪烁间,很是遂心称意。
她打量着这一室空寂,徐绩倒地的两丈见方,虽然经过冲洗,却仍隐隐透出腥红,蜿蜒横留的暗污,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真是笑话……以为把我关在这里,我就会吓得发抖,什么都招吗?!”
她瞥了眼门上的铜环紫金琐,笑容中带出不屑的漠然。
寒风从破损的窗中吹入,彩绘窗纸支离破碎,如蝴蝶一般飞舞。
“所有人都以为,刺客得手后破窗而逃,将细剑遗落林中……可实际上,却是相反……”
她以琵琶琴弦夺去人命后,轻摇窗户,系在树与窗之间的丝线便被触发,带动“机括”,将裹了碎砖的包袱弹出,正中窗户,窗棂尽碎之下,包裹也随之松散,碎砖落地,与损毁部分混合,任谁也看不出端倪来。
所谓的机括,是以丝线和柔韧可曲的细剑组成,性若弹弓,一旦弹出,细剑也随之射往远方,可说是天衣无缝。
唯一的缺口,就是那散落的包袱皮……
宝锦轻笑着,眼中闪过慧黠的得意——
以宽袍作包袱皮,不禁将唯一的弱点湮灭,也让所有人以为这是凶手遗留,更加猜测他的身量。
所有的一切,都是了无痕迹。
徐绩一死,一为灭口——他对先帝一家都极为熟悉,实在留他不得,二则是为了立威。
“那些遗臣对姐姐很是崇敬,对我,却仍有疑虑……”
宝锦轻叹一声,想起横死的的长姐,心中又痛又涩。
蓦然,她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
是笛音!
此时已近四更,正是晨曦出现前最混沌黑暗的时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