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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接过酒碗。扈三娘似乎还不是太明白梁山的规矩,朝林冲略略一点头,端起那碗,有些生硬地向他致意。而林冲看也不看对面,几口将酒饮尽,酒碗丢回小弟手里。
扈三娘脸上涌起一阵红晕,咬着嘴唇,慢慢将那碗酒喝下去。喝到一半,喉咙一梗,剩下的酒再喝不下去,送回小喽啰手上。
锣声再响,比试开始。
潘小园远远看着,突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楚感爬上鼻梁。和这场校场相比,此前自己看过的、参加过的,什么跟蒋敬拼算学,什么顾大嫂打汉子,都变成了小孩过家家。这一次,并非梁山成员之间的“友谊第一”、“点到为止”,而是决定生死的性命相搏。
眼看扈三娘近乎虔诚地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而林冲,只是略有不耐烦,又理了理腰间的丝绦,绰了枪,随意摆个门户。
双刀和□□各自反光,绛红与墨绿正面相对。一个纤瘦,一个雄壮;一个年少,一个沧桑;一个目中含情,一个心如死灰。
潘小园简直想捂住眼睛不看。旁边的小弟——肘子、肥肠,倒是伸长了脖子,眼巴巴跟着扈三娘的窈窕身姿。终于肥肠发现她脸色有异,赶紧问:“娘子若是不爱瞧,俺们送你回去?”
她抿紧嘴唇,艰难地吐出一句话:“不用……能不能帮我,找到武松?”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他。他会不会也混在人群里,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肘子肥肠各一愣,没说话,目光慢慢从她脸上移开,抬头,移到她脑袋后面,然后双双小声叫道:“大哥。”
潘小园猛一回头,武松面色凝重,看了她一眼,算是打招呼,目光又回到校场当中去。
肘子肥肠都是以前张青夫妇手下的小弟,早在十字坡酒店就识得这两位大哥大姐。又是听惯了孙二娘八卦的,此时对视一眼,非常有素养地双双向后转,专心看打斗。
武松见潘小园犹犹豫豫的,慢慢开口道:“你可以不看。今日这场,林教头若不放水,多半要见血。”
潘小园咬着嘴唇,摇摇头,直接对上他眼睛。
“若是她真伤了呢?”
目光闪烁了一瞬,“规矩便是如此。她既然接受了,就是做好了连战三日的准备,自然会懂得分配体力,保护自己。”
“明天轮到你,对不对?”
武松点点头,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提了要求,比空手。”
倘若换成别人,若是放弃自己擅长的兵刃,多半会被认为是不出全力,不会被批准。但大伙都知道武松拳脚出色,因此这要求倒也理所当然。
潘小园哪管这些,心里简直想笑,问出一句刻薄的:“是为了不见血么?”
武松有点急,眉头微微皱,说道:“你也知道,又不是我要求的,是寨子里……”
“那你也可以推脱啊。你若不愿意,他们还能把你绑去场上不成?”
武松连连摇头:“江湖规矩,哪能随意践踏。”
潘小园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江湖人做事有原则,上了断金亭,就是全无退路,就是愿赌服输,就连蒋敬也能做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行礼,尽管当时脸上那神色比杀了他还难看。
随即四周轰的一声,浮起一阵惊叫。
她吓了一跳,转头看,人头攒动,什么都看不清楚。
武松比周围人高着一截,围观时毫无障碍,便低头跟她解释:“扈三娘输了一招。她太急了,要是再多等一刻,不至于被打掉刀……等等,她捡起来了……”
潘小园松了口气,竖起耳朵。有他这个现场解说,起码自己不至于直面淋漓的鲜血。
又是一声铿锵,想来是刀枪相碰,林冲扈三娘同时大喝一声。
武松面色微变,道:“扈三娘力气不够,这下可能要伤着。”
听得扈三娘高声大喝,当当当金属声不绝。围观人众立刻嘈杂起来,大呼小叫,震耳欲聋。听得旁边杨志在大声跟别人进行学术讨论:“这招有我杨家枪法的味道,要是让我来,这招就会这样……这样……”
武松的面色也是阴晴不定,解释得越来越快:“林教头上手,没留余地。扈三娘还是不够冷静……躲过去了,好刀法!碰不到林教头,但起码可以……啊,只挑断了他腰带,好险……”
潘小园心中一凛,脑中闪现出了林冲那根破旧的双股彩丝绦,脱口叫道:“扈三娘要糟!”
武松惊道:“你怎么知……”
突然听得林冲怒喝一声,一连串暴击巨响,一片阴云遮住了蓝天,整个校场瞬间暗了下来,全场寂静。
寂静只持续了刹那。突然,四面八方一片沸腾,好像洪水决堤,淹没了校场上的一切声音。
“林教头威武!林教头好样的!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婆娘!”
“哼,在林教头手底下找死,就该是这个下场!”
“她没死,还在动。”
武松轻轻吐出一口气,睫毛下面目光灼灼,云淡风轻感叹一句:“手下留情了。”
还不如不说呢。面前的人头慢慢蠕动着散开。潘小园好容易觑个空挡,赶紧一推肥肠,让他往里一钻,自己占了那个缺口。
定睛一看,倒吸口气。
扈三娘已经倒卧在地上,双刀散落在场地的角落。半边白皙的侧脸上全是泥灰,遮住了那细长的血印子。她的喘息急促得不正常,不住的咳嗽,直咳得双眼飚出泪水,朦胧着眼,用力抬头。
林冲的枪尖虚点在她喉头。
他本人依然是面无表情,除了朝场下的晁盖、宋江微微点头致意,再瞧扈三娘,就好像是瞧一块安静的岩石。那根断掉的彩丝绦让他紧紧握在手里,随着枪杆子微微的晃。
阴云慢慢的散了。阳光重新洒在校场上。林冲的影子盖在扈三娘身上,把她眼前遮得一片暗。
裁判裴宣慢慢的数了十下。林冲移开了枪,撇到一旁,朝地上的扈三娘一拱手,礼貌地结束了比试:“承让!”
扈三娘轻轻地点点头,还了一句江湖套话:“林教头好手段,在下……佩服。”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脆而疲惫。这是她自上场以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有生以来,跟林冲说的第一句话。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长出一口气,又挣扎着起身。可惜力气已经耗尽,只落得一次次失败。
围观人众里,已经有人开始笑了:“呵呵,腰挺细……”
扈三娘抬起眼,终于放下一点点骄傲,朝林冲投去一个请求的眼神。江湖通行的规矩,校场内的比试,结束了,双方便不再是敌对状态,甚至胜者可以表个姿态,将败者拉上一把,救上一救,都是美谈。
可林冲不为所动,断彩丝绦一圈圈缠在手腕上,回身便走,也没看她,也没再看围观人群,大踏步出了校场。
最后还是孙二娘和顾大嫂一道,将扈三娘扶了起来,扶去断金亭内休息,喂了点水。
裴宣随即宣布本场比试结束,提笔蘸墨,在那布告上林冲的名字旁边,加了一个饱满的圆圈,宣示着第一场,梁山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的投喂和轰炸~~
冯小婷·iriao·诠释、你的美·某俗人·loki·蛀书虫子·吖鱼·络嘉家·合扇说从头·西柚·谷小福·三百里香气·嘎嘣脆·一路瞎跑的小跑·helen·孤鸿寄语·季澧·忘萱·少侠你很有想法·吃吃吃吃吃·11卢布·隐隐清浅·人鱼不是鱼·木妖·一个人不敢睡··阿鑫鑫啊i·虎虎虎·哆唻緢銤·松间照明月·君凌月·夜叶曳也·花开半生·年年画桥平·千憧·ains·银酱。·一梦春秋·正太就是真理·且听风吟·yoyu·biu~·蒲草·我讨厌物理·旺财撒嘛·陌上花开缓缓归·九转同游·凉亘·半夜·同幸·亦琛·冥若依年·一只脱毛的熊·童童珠·瓶子家的瓶子精·s其叶蓁蓁·大大的鱼·wujiuleo·真心**丝·早濑未莎·冷玉·春水你这个大御姐·暴躁的包子·未·柿子吃不吃·玄奇·黎离·冷冷·咦嘻嘻·帅逼姐·关关·托尼托尼·浅笑流易·来蔚·冰河入梦·阿银·景予墨·折葵7·纓子·20905384·昀锦·托尼托尼·舔过了就是我的·冷玉·糜诺诺·点点黑白·溜溜溜溜六·明月清风·萱乐·栖年·an·15185870·一浮半生·忽然想起·君凌月·托尼托尼·昀锦·吃吃吃吃吃·托尼托尼·奈何·孤鸿寄语·栖年·
第98章 9。10()
围观者一边感叹着,一边慢慢散了。但占地儿用的那些衣服鞋子凉席,大多还留在原处。热闹连着三天,明日同一时刻,还有第二场呢。
潘小园再也忍不住,跑回武松身边,手一指,直接问:“明天,她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像林冲那样?”
武松的眼中罕见的犹疑,嘴角抿得直直的,仿佛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他说:“这便是规矩。谁让她选了林冲。”
如果她选择挑战的是任何一个梁山上的平庸角色,此时在断金亭里喘息的绝对不会是她。如果她按照宋江的提示,选了什么吴学究、萧秀才,那么她片刻就已赢了,丝毫不影响第二天与武松的对决。
潘小园无话可说。是啊,谁让她自己作死,非要挑林冲呢?
就为了再将那个男人端详片刻工夫,跟他说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再或者,知道自己势单力孤,家里的仇左右不能报,干脆求个速死,下去跟家人团聚去?
平心而论,这个锅,不能让武松来背。如果武松明日有任何自觉退让的意思,除了给他自己的江湖名声抹黑,让人笑话,更是和整个梁山作对,是藐视整个北方江湖的秩序。
有人在后面大声招呼武松,恭维他:“武二哥,明儿看你的了!这婆娘好生厉害,你可别掉以轻心啊!”
武松转过去,笑道:“我就是只用一只手也能赢她,你担心什么。”
这大话说的,没人质疑,几个人哈哈笑着走了。
潘小园无言。眼看校场周围的人散了一半,忍不住生出苍凉之感。周围人声鼎沸,她心里却空荡得鸦雀无声,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井,为一些并不属于自己的命运和福祉,摔得魂不守舍。
她忽然扯扯武松袖子,叫他:“你……”
几乎是同时,武松却也低头,似乎是随随便便的语气,叫她:“你……”
两人同时一笑。潘小园朝他一扬下巴,意思是让他先说为敬。
武松微微笑,笑容中带着些任性,说:“我今天不想备战。晚些时候,能不能叨扰些时刻,去你那里喝杯酒?”
潘小园皱皱眉,仿佛没听懂似的,睁大了眼看他,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又改口:“要是、要是不方便……”
潘小园嘻嘻一笑,好整以暇地说:“巧了,我刚刚弄了点好酒,正想请你过去品鉴一二呢。”说完,踮踮脚,左右一看,叫回自己的小弟:“肘子肥肠,咱们回,整治点小菜,晚上请客——有人要来蹭饭吃呢。”
武松哈哈一笑,跟肘子肥肠打了声招呼,又跟潘小园道了声别,自己回去了。半路上还忍不住回头,目光落在那冷清的校场上,凝视好一阵子。
*
潘小园不是说大话,她那里果然刚刚弄来几坛好酒——不是梁山上自酿的村醪,也不是济州府酒店里代购来的大路货,而是东京樊楼出品的限量版羊羔儿酒。当初孙二娘提起来,说是过往客商用来抵保护费的,六成交给山寨,四成就留给自己。张青把大部分酒拿出去卖了换钱,潘小园听到消息,特特赶到张青的酒店,要来了最后几坛子。本来想用市场价花钱买,张青大手一挥,说何必客气。
屯好酒做什么,其实她一开始也没个想法,但想着梁山上都是大碗吃酒的好汉,手头备点酒总没坏处。譬如,可以用来讨好隔壁鲁智深。可打开来一闻,那个浓香醇厚,再尝尝,度数明显比寻常白酒高。再加上孙二娘报的价钱,断定这是极品酒。隔壁那个花和尚喝酒论桶计,喝一碗漏半碗,谁都矫正不过来。这酒给他,纯属浪费。
于是就自己珍藏着。这会子回到院子里,吩咐人给拿出来,羊脂坛,红泥封儿,果然不同凡响。小厨房弄了点精致饭菜,院子里支张桌子,全摆起来,不觉天色渐晚。贞姐终于从私塾里放学归来,小脑袋里不知被萧让塞了什么,此时一脸懵圈的神情,手指头还在划拉字儿呢。
潘小园把自己三个小弟——董蜈蚣、肘子、肥肠——都叫来,自己捯饬一番,又让贞姐换了身干净衣裳,院子里点上灯火,大家热热闹闹围一桌子。
梁山上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忽略拳头和实力,大哥和小弟经常同乐共饮,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至于像某些大哥那样,带着小弟一道逛院子嫖妹子,说起来也不算太惊世骇俗。
董蜈蚣抢先拿起酒壶,笑嘻嘻地给潘姐斟酒。眼下他手握柴进、潘小园的双份人脉,在阿猫阿狗中的地位提升了不少,据说还终于让时迁正式收进了盗门——不是做弟子,而是做徒孙,以后见着时迁得叫爷爷,董蜈蚣巴不得。
肘子肥肠没他那么会拍马屁,只得跟那儿傻坐着。相处了这一阵,潘小园也对他们了解了不少。肘子身材瘦小,比她自己还矮着那么点儿,脑子活络,以前帮着张青,想出过不少整人的损招;肥肠则智商有点欠费,块头全院子最大,当初就是他带头挑衅岳飞,最后挨的拳头最多。
潘小园让几个小弟也都给他们自己倒一杯。仨人哪肯如此不客气,纷纷笑道:“这是东京城里的名贵酒,小的们哪敢跟大姐你抢!”
潘小园豪爽地回道:“这是哪里话!当初上梁山时怎么说的来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守个什么尊卑贵贱!喏,今儿这酒有点烈,咱们不能大碗喝,就这么一小杯一小杯的,喝一晚上都喝不完,你们替我省个……”
说到最后,舌尖上特别有冲动,直接像其他好汉那样爆一句“省个鸟!”可惜还是面子上抹不开,悬崖勒马,改成一句文明的:“你们不必替我省。”
几个小弟嘻嘻哈哈的给自己倒了酒。果然跟对了大姐就是不一样,自家待遇也能提升,时不时的来个福利。
贞姐便不让她喝,她也不会喝酒,便给她冲了杯蜜糖水。小姑娘安安静静的,有点心不在焉,嘴皮子有时还上下动,大约还在背白天的书。
潘小园让她先别管功课:“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也不用全背下来。关键要会拿笔写字儿就成啦。唔,就算一时练不会,我也不会赶你的。”
贞姐这才朝她甜甜一笑:“六姨供我吃穿,还给我发工钱,我……我可不敢偷懒。”
逆境中长大的孩子就是懂事。潘小园忍不住心中感叹。刚过了这么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她那脸蛋从锥子形变成了椭圆形。刚来那会儿,在饭桌上见着肉,她还不顾形象的狂吃猛塞,现在也终于不那么稀罕了。开始还天天哭着想家想娘,现在也开始探索新环境,做事也没那么畏手畏脚了。有一次隔壁鲁智深的直裰让他自己弄破了,懒得拿到裁缝铺去补,就给扔在院子外头。刚好贞姐看见了,自作主张,三两下就给他缝好了。大和尚心花怒放,当场赏了她一把钱,让她去买糖去。
大和尚的手掌蒲扇大,抓的那一把钱,贞姐是兜在衣摆里兜回来的。回去跟潘小园数数,足有三四百文,两人四只手都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