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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武大留在熟悉的清河县,周围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没有西门庆,没有和西门庆勾结的赃官,一切或许,会略有不同……
略有,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武松,就是宋江、周侗,也未必有本事预知一切。
而她“潘金莲”呢?一个巨大的局里,一粒小小的细沙而已。
潘小园彻底明白,武松那日为什么会终于饶了自己的小命。
杀了她潘金莲算什么,这部乱局里的每一个棋子、每一处关节,他武松,能清理得干净吗?
那时的他,放下刀的一刻,内心应该是无奈的吧。
潘小园头一次对武松也有点同情了起来,由衷地感叹了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话她之前不知听到过多少次,但此时才真正感同身受。
武松点点头,垂眼看地,重复道:“嗯,是身不由己。”
这句话说完,他却忽然闪过一念,抬起眼,极快地将对面的女人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尖儿扫视了一遍。但见眉眼正常,神色正常,一切都似乎正常,却又跟他初识她的时候那么不一样。若说过去到的潘氏,曾有那么一两刻的工夫把他搞得窘迫为难,现在的这个人,抛却那些曾经的尴尬,则表现得聪明理性,就差脑门上冒出四个字:同道中人。
多半是靠她那张脸吧。
潘小园感到一束有重量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不用说,武松又是在心里不定怎么审自己呢,对他那点同情立马灰飞烟灭,不咸不淡地问:“又有哪儿不对了?”
武松信口道:“你头发里还有片叶子。”看她手忙脚乱去找,才把方才那念头又闪了一遍。
如果说武大搬家是明教设计的圈套,而搬家的导‘火索,是因为他娶到了漂亮媳妇受人骚扰,那,会不会,这场荒谬的婚姻本身,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也许,过去一直对她没来由的警惕和注意,就源于此?
随即又想到,就算是,看她本人表现,也绝不可能知情。他不愿意再为无谓的怀疑分心,于是轻描淡写地收回目光,走到门口,去解那帘子上的结,一面说:“该知道的,我都说得差不多了。昨天让你吃了不少苦头,武二抱歉……”
多难得的一句抱歉。潘小园决定趁这次跟他冰释前嫌,也不计较他那次的凶,以后咱谁也别再呛谁了,做人呐最重要的是开心……
脑子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当即大呼:“等等……”
武松回头。
“可是、可是你守着的那东西,不是已经让他们抢走了,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要抢回来?还是……”
孙二娘跟她转述的时候带着淡淡的坏笑,说救出武松那会儿,他简直是衣衫不整大失体面,身上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里朝外。明教诸人离去的虽然仓皇,脸上却都带着得手的胜利微笑,那白衣道人包道乙还跟他诚挚道谢呢。他在清河县藏了十年的那件宝贝,眼下怕是已经上了船,进了京杭运河了。
武松既然跟她开诚布公,她就不免有些同仇敌忾的代入感。虽然不知道那东西到底金贵在何处,但说丢就丢了,她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武松手上一僵,放下帘子,转过身来,神色微微懊悔。
“是了,我倒是忘啦……”他忽然低声笑了,低下头,“这次是真正抱歉,武二先行赔罪了,请嫂嫂务必谅解。”说毕,竟是一个十分正式的拜揖,直接把后背亮给她。
潘小园一头雾水,赶紧说别叫嫂嫂,免礼免礼,心里隐约觉得没好事。
武松看着她,“你那封休书……还没丢吧?”
当然不会!潘小园把它看成对付武松的身家性命,一直藏在袖子口袋里,没事摸摸。眼下经他一提,下意识地又一摸,还在,于是点点头。
“拿出来。”
潘小园已经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袖子里那东西,手感跟以前太不一样。心一颤,抽出来一瞧,是一叠泛黄的薄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字,“大宋……”
手指头一空,那叠纸让武松无比自然地没收了,珍而重之地揣进他怀里。
潘小园心里陡然升起一把无名恶火,好像让一柄翻毛大笤帚猛地扇了一把后脑勺。这几天好不容易积累下来的对武松的些微友好度,都秋风扫落叶一般让她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要是孙二娘此时提议将武松做成人肉馒头,她觉得自己多半会袖手旁观一下。
“你你、你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发现会有‘朋友’来拜访的时候。”武松的回答带着宠辱不惊,“怕万一我敌不过,也好有条后路。想来想去,也没有别的法子。”
软布包里是纸。而唯一和那叠纸形似神似的东西,就属潘小园袖子里那封皱巴巴的休书了。推想起来,这个掉包确实理所当然。难以想象,此时航在京杭运河上的明教诸人,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也难以想象,那个平日里冷得跟块顽铁似的武二,居然也能做出趁人熟睡时,偷偷摸摸鬼鬼祟祟遮遮掩掩翻人家衣服的事儿!
而且她一点也没感觉到!从头到尾都跟傻子似的让他耍着玩儿!是不是还要谢谢他的不杀之恩?
气得一根手指指着他,想要说点什么威胁的话,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教训他的本钱。
武松也有点微愠,甩开帘子,说:“怎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让你知晓?”
潘小园语塞,摇摇头。要是她知道自己一下子担了如此的干系……她自忖还没那个修为,能在包道乙眼皮子底下藏事儿。
再回忆回忆,武松却也没真的坑她。谁让她偏偏没吃那药呢?要是她跟孙雪娥一起在山洞里双人醉虾,明教诸人根本不会正眼瞧她一眼。就算是她后来醒了,暴露了,武松也是关键时刻果断让她先跑,用意虽然大约是要保护那几张纸,但间接的,不也保护了她吗?
潘小园觉得自己不能把有理变没理。深深吸几口气,压下怒劲儿,学着包道乙的贱口气,恶狠狠地说:“下次再遇上啥事体,记得提前把帮手叫来,免得最后非得使些上勿得台面手段,把大家都弄勿清爽!”
说完,帘子一甩,把他晾屋子里,自己出门。
而武松留在原地没动,心里也知道她大约没真气着。有孙雪娥在旁边陪衬了那么久,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显得格外明智讲理。
怀中又掏出那叠旧纸,犹豫了一下,瞧了一眼。昨晚掉包时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楚;而方才潘小园将它掏出来的一刻,他已经眼快瞥到了几个字,心中微微一惊。
他已经守了十年的诺言,惯性使然,一直认为自己应该等周老先生亲自到来,把东西取走,然后,赞他一句守信,说不定还会给他一个徒儿的名分。
可方才一番叙述,他自己也慢慢看清了,那位周老先生……已经是生死未卜。如此要紧的东西,能值得明教手下头一号大将亲自带人来抢,他不能守得莫名其妙。
他大约,没必要那么迂腐了吧?
他下定决心,走到门口,重新将门帘打了个结,回到屋里角落,将那叠纸翻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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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结拜()
潘小园听了一肚子江湖往事,从孙二娘的休息室里出来,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只见酒柜上方的灶王爷神龛被搬了下来,里面歪七扭八插着几根劣质香,刺鼻的香气袅袅盘旋在堂屋上空。
孙二娘和孙雪娥相对而跪,磕完最后一个头,双双爬起来。孙二娘哈哈大笑。
“好好好,今儿认了你这个妹子,姐姐我心情舒畅,你等着,一会儿姐姐给你包红包!”
孙雪娥笑嘻嘻地道:“以后还要请姐姐多照顾。”
孙二娘第二眼看见了呆在一旁的潘小园,笑着朝她招手,“喂,六妹子,你家武二哥征了我的房,在里面干什么呢,怎的这么老长久都没出来?”她倒是自来熟地跟所有人攀了便宜亲戚,“我要去房里拿东西,等不耐烦,趁空儿认了个妹子,哈哈!你瞧我俩姓儿也一样,五百年前是一家,这叫祖师爷给的缘分!来来,雪娥妹子,叫声姐姐给我听听!”
孙雪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二姐姐,咱先别费时间说这些,灶上的枣泥糕快熟啦,你快跟我去看,我给你讲讲。哦对了,你那馒头的配方,我也给你想好改进的办法了,你会写字不?我给你说一下。”
孙二娘连声叫好,潘小园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勾肩搭背地往厨房去了。
原来就在她听故事的时候,外面孙二娘和孙雪娥已经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尤其是当孙雪娥头头是道地开始分析孙二娘酒家各种菜品的优缺点——主要是缺点——时,孙二娘简直有种“过去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觉。
原来发面的碱放得多了,是有补救办法的!原来煮鸡蛋要冷水下锅!原来炒肉之前要用酒腌一刻钟!原来猪腰里那层白白的筋是能去掉的!
可怜孙二娘,虽然空有一颗做厨神的心,却修炼成了黑暗料理之王。真正尝过她手艺的客人寥寥无几,自家老公又只会说“好吃”,少有改进提高的机会。而今天,新世界的大门,朝她缓缓打开了。
孙雪娥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个五好听众,不仅耐心听她从头讲到尾,从来不打断,还不时的发表评论,表达一下惊艳之情。
两人一拍即合。
孙雪娥满面春风地从厨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叫:“武都头,大英雄,我改主意啦,我不去莲花庵啦!”她才不管那个打了结的门帘,一把掀开来往里撞,“我就留在这酒店里,给我二姐帮工……嗷!”
武松腾的站起来,手头的纸张立刻收回怀里,伸手就去抓墙角的刀。听到一声惊恐的叫,才看清是孙雪娥,刀放回去,瞪了她一眼。
孙雪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重复一遍:“我想留在孙二娘的酒家……”
这语气,还当他是劫持人质的恶棍呢。武松巴不得将她丢下,挥挥手表示快去快去,等回过神来,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眼拙看错人了。
母夜叉孙二娘,跟一个傻白甜拜了姐妹?
不过他没工夫想这些。定定神,掀帘出去,孙二娘正高兴得什么似的,搂着孙雪娥,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地看了一个遍,好像捧着一座厨艺宝藏。
而孙雪娥呢,只知道傻笑。自从让西门庆扔下,她就是无亲无故,没头苍蝇一般,只会跟着别人身后走。眼下突然有个姐姐罩着,顿时觉得生活重新充满了光明。
武松觉得这时候打断人家有点不合时宜,但还是不管不顾地上去,把俩人叫分开,直接对孙二娘,几乎是命令的语气:“烦请把张大哥叫来,我有事和你俩相商。”
孙二娘一看他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立刻收了笑容,拍拍孙雪娥肩膀,让她进去休息,然后叫来两个小二,小声吩咐了几句。
武松接着看向潘小园,问:“那莲花庵,你还去么?”
这话有点没头没尾。潘小园看着他征询的眼神,心里突然有种感觉,总觉得他是想赶紧把身边的累赘一个个安排好,然后自己去做什么大事。
如今孙雪娥单方面毁约,宣布直接在孙二娘这里找到了活儿干,潘小园自己呢,还要不要去莲花庵待业?
潘小园觉得未来重新变得捉摸不定,再也难以底气十足地跟他说是。孙雪娥脑子再不灵,好歹也是个身怀特长的土著女,对自己也没有戒心,必要的时候可以互相帮扶。而如今呢,要不要孤身一人,重新开始各种打拼?
随即下了下决心。不就相当于一个“北漂”吗?她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不畏挑战的吗?
抬头张了张嘴,还没答出一个“是”字,却听孙二娘插话了。
“莲花庵?就是西南坡下面那个尼姑庵?门口有大槐树的那个?”
武松点点头,说原本是想要将两个女眷送去那里安置的。
孙二娘掩住嘴,冷笑了两声,“武兄弟,你到底有几百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那庵子里的老贼尼死样活气,推说香火不旺,已经缺了半年的份子钱啦。就上个月,我当家的去带人拜庵,一言不合动了次手,重了些儿个。这会子,那庵堂里不知道还剩几个人住着呢!你想让六妹子住那儿去?天天给他们修观音像吗?嘻嘻!”
潘小园琢磨了好一阵,才把孙二娘这满口黑话给捋顺了,忍不住向武松看了一眼。
武松给她一个“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转而对孙二娘说:“原来如此。那可真是不巧了。”
孙二娘笑道:“兄弟你也莫要替他们不平,那庵子里的贼秃少有好人,就算你妹子住过去,也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正说着,外面阿猫阿狗齐声叫道:“当家的来了!”接着墙外扑通扑通一片声响,竟是似全跪下了。
孙二娘满脸堆笑,风风火火的迎进来一个三十五六岁大叔。只见他生得三拳骨叉脸儿,腮边的几根髭髯别出心裁地都长在了右半边,左边脸上则是一道陈年伤疤。身材精瘦干练,只是衣服下面已经透出若隐若现的肚腩——依稀能看出那个当年迷倒过万千少女的明日黄花模样。
孙二娘胸脯一挺,得意介绍道:“这位是……”
刀疤大叔一见武松,眼中精光一闪,没等媳妇说完,立刻跪下了。
“打虎武二郎,今日幸得拜识。浑家招待不周,还请恕罪!”
武松不慌不忙跪下还礼,笑道:“张青张大哥,闻名久矣,今日一见,胜过耳闻。”
两人各自给足了对方面子,相对大笑,拜了起来。张青身后跟着的十几个阿猫阿狗齐声鼓掌起哄,声震小店内外。
潘小园头一次见到了江湖人士“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戏码,正感叹着,看张青却转向自己,咧嘴一笑。
“这位想是弟妹了?郎才女貌,果然般配,哈哈!不知如何称呼?”
潘小园还没来得及花容失色,旁边孙二娘瞟了一眼武松,飞快地捅了捅自家汉子,啐道:“混眼怪,尽瞎说!这位潘六娘子,跟武兄弟是……嗯,自家亲戚,今日得见,纯属缘分。”
孙二娘平日里的说话做派徜徉肆恣,没事逗逗小弟、撩撩武松,都不算个事儿。但撩归撩,正事上她还是十分看武松脸色的。
潘小园已经发现,江湖中人,也分三六九等,而有些人,在没有互相见面之前,就早已清楚了自己的位置。
况且孙二娘不是没八卦过。早就一碗一碗**汤灌过武松,问他带来那两位小妹妹都是什么来头。孙雪娥自不必说,用不着武松开口,她自己已经竹筒倒豆,把从小怎么卖身后来怎么嫁人,又怎么被老爷丢下之后明智地抱上武松大英雄的大腿,连同有一次曾经偷偷往西门庆的汤里吐口水,全都招认了个遍。
问到潘六娘时,武松犹豫了片刻,还没开口,孙雪娥就大大咧咧的供出来了:“她啊,嫡亲嫂子,不过现在已经寡了。哎唷,武都头吓唬过我,不让我乱说,我不说了……”
孙二娘何等经验丰富,脑海里已经刷刷的闪过了七八种套路。这年头江湖上人心不古,年轻人更是胡闹乱来。表兄表妹天生一对,师兄师妹美满般配,结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