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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小园心中一凛,忙道:“奴家所说若有半句假话……”
林冲一直没发言,此时忽然说:“都是自己人,何必赌咒发誓。”
潘小园感激地看他一眼。平日里一向万事保持中立的林教头,此时帮她说了一句话。
宋江也打个哈哈,把这个小风波略了过去。
按理说,晁盖之死,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被史文恭的肆意妄为所激怒。而史文恭“肆意妄为”的对象,又偏偏是她潘小娘子。潘小园本来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这个“红颜祸水”会背上一个小锅。但出乎意料,看宋江神色,没什么追究她的意思。
吴用便不再管她,分析道:“眼下山寨有三件三足鼎立的大事。第一是给晁天王报仇。第二是追查这密信的原委。依小生看,这两件事可以合二为一,我们要做的只是养精蓄锐,重整军纪,一举攻下曾头市。”
林冲点头附和:“该杀的杀,该盘问的盘问。”
吴用继续道:“第三件便是这寨主之位……”
宋江立刻说:“军师,咱们先不讨论这事。前两件事才是重中之重。攻下曾头市,捉到史文恭,自然便有寨主。”
看来这个议题,在梁山上也没能获得顺理成章的一致意见。想必是宋江坚决要遵守晁盖遗愿,不做这个寨主,而众人合力推他上位。双方眼下僵着。
吴用讪讪一笑,也就明智地不再提这茬。
但就算如此,眼下梁山一盘散沙,况且又有晁盖百日的孝,曾头市又是个难啃的骨头,急切间对付不得。
武松忽然道:“周老先生给我带话,三个月之后约我一见。若是从曾头市那里得不到线索,不如直接去问他。”
几人同时道:“周老先生现在何处?”
武松语塞,摇摇头,不知道。
想了想,低声道:“我在东京城里有个相识,可以通过他找到老先生。”
话说得也不是很有底气。东京太远了。岳飞作为“良民”,来梁山送信尚且需要遮掩行踪;武松作为“梁山贼寇”,一路远去,还要打听找人,况且又没法直接联系岳飞,风险大约不亚于去曾头市单挑。
吴用道:“我们在东京倒是有狡兔三窟,设过一个暗桩,可惜天子脚下,不测之渊,难以维系,如今要再去那里办事,未尝不是浮寄孤悬,风险极大。”
潘小园倒也听说过。梁山在东京过去的确设过一个“暗桩”,租了个空房子,偶尔派人去交接一下,主要用来打探朝廷“剿匪”的风向。不过东京做公的太多,全是耳目,暗桩转移了又转移,最终做不下去,不了了之。
再加上眼下梁山一团乱麻,这趟差不是那么好出的。
宋江果断下决定:“这个再议。武松兄弟,密信你先收好,休教有失。明教的兄弟们似乎也知道些内情,等晁天王丧期过了,还要和他们通通气。”
武松点头。刚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一个粗嗓门由远而近的飘过来:“别拦俺!不就是个曾头市吗,有什么鸟利害!滚开!”
扑棱扑棱几声闷响,想是看门的小喽啰被无情甩飞。宋江微微变色,喝道:“门外吵什么呢!”
咔擦一声,门直接被踹开了。一个络腮胡子黑大汉霸在门口,头发根根如戟,一双锤子似的拳头乱挥。他全身漆黑如煤球,偏生也戴了白孝,乍一看就是个黑白无常合体,又被揉圆捏扁,形成了一个凡人的形状。要是夜里撞见,就是一身行走的白衣。
他气哼哼的把满屋子人瞪了一遍,又叫道:“就知道开会开会,光鸟说话有什么用!梁山让人欺负到头顶去了!宋大哥你们要讨论什么战术,照俺说,直接杀过去,砍了干净!”
宋江喝道:“铁牛休得无礼!”
李逵李大哥,梁山第一杀星。他一出现,房间里所有人的平均杀人数量,就得给生生拔高一个数量级。潘小园赶紧往后缩了缩。
李逵显然是憋闷已久,一脚踹飞一个上来劝的小喽啰,气哼哼喊道:“谅史文恭那厮有几副手脚,当初怎么就放下山去了!要俺在时,一鸟斧剁了他鸟头!”
潘小园一个激灵,暗自庆幸,当时幸亏李大哥不在。否则史文恭劫持她这个人质,李逵一鸟斧下去,掉下来的可不止一个脑袋。
宋江彻底怒了,一拍桌子,斥道:“出去!不然关你禁闭!”
李逵骂骂咧咧,不情不愿的转身回去了。屋内几人都是知道他脾性的,吴用忽然低声道:“铁牛兄弟报仇心切,这下可能会偷跑下山,惹出事来。得派个人去看着。”
重新关门。于是话题转回到攻打曾头市上。林冲首先表示悲观。
“这次出兵暴露了咱们不少问题。纵然是史文恭那厮有意挑衅,致使晁天王仓促作战,但曾头市兵强马壮,也比祝家庄防御严密百倍——大约都是那史文恭的手笔。依我看,咱们至少得再练上三五个月,争取一击必中,否则徒增伤亡。”
另外几个人惯常征战的也纷纷表示同意。
而门外汉潘小园也跟着悲观。在察觉到领导层对自己的不信任之后,便一直不太敢多说话。眼下听完了大哥们的战术分析,也终于忍不住,冷不丁来一句:“咱们没钱。”
大伙都是一愣,看向柴进。柴进这几日也未办公,凭感觉知道她说得没错,点点头
说是打仗用兵,其实拼的大部分是财力。攻州掠府不是江湖火并,抄杆棍子就能上;梁山也不比朝廷,打一次败仗的代价十分惨痛。光士兵头目们的伤残抚恤、以及动用的粮草辎重,加起来就把前阵子改革的果实败了个七七八八。
而潘小园刚一醒来,就发现自己的小办公室里积压了无数文件报表。结合现状一看,山寨事务已经基本上全都停摆。该收的“进项”全部缩水,该花的日用却无限扩大。她略略解释几句,在场众人便不用算也能看出来,整个财政的大山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要是再输一次,梁山非得被现金流危机拖垮不可。
逝者长已矣,梁山的路还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大家沉默片刻,还没想到对策,武松抛出第三个难题。
“那日我跟史文恭交了几次手。不是兄弟灭自己威风,梁山大部分人都不是他对手。我若跟他拼命,未必能赢。咱们去攻曾头市,别又成了给他送人头。”
武松向来喜欢夸海口,这么谦虚的说辞头一回听到。宋江看他一眼,得到一个紧张而肯定的眼神。
林冲立刻表态:“听武兄弟和潘娘子的复述,这人……我也未必打得过。”
潘小园偷偷看他一眼,又看看宋江吴用的神色,心知肚明。林冲是科班出身的大将,又比武松多了十几年的实战经验。若说武松那句话是谦虚,林冲这句话里,却还藏着些别的意思:他拿不下史文恭,不会抢了寨主的位子。
宋江皱了眉,问:“那依各位兄弟们看,我梁山上难道没人能和此人作对?”
大伙面面相觑,心里过了一遍梁山的马兵大将,似乎都没有能够全面压制的——几个人一哄而上,合力砍杀,倒是能有胜算,但以史文恭的精明算计,哪能容这种场面发生?
吴用外行看热闹,这时候突然插了一句:“武松兄弟似乎说,这人的功夫系出名门,是陕西大侠周侗的得意高徒?”
武松点头:“周老先生的武功路数,世上鲜有能克制的。”
吴用笑问:“倘若是同门呢?”
武松一怔,片刻后才明白军师的意思,回道:“我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至于岳飞,还在入门水平徘徊,更不用提。
吴用摇头笑笑:“兄弟到底年轻,小生痴长几岁,江湖中事却听得略胜一筹。大伙可知,史文恭只是周侗的第二位徒弟。周老先生有位开山大弟子,因事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已有二十载矣。功夫却未必搁下,至今是一方豪强。当今之世,若说有人能克制史文恭,非他莫属。”
吴用这一提,一些上年纪的都隐约有了印象。但是一个退隐二十年的角色,在江湖上基本等于死了,名字也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一时间说不上来。
宋江眼一亮,问道:“军师认识那人?”
吴用笑道:“前段时间小生去大名府出公差时,刚好顺路去拜访过。”
“是谁?”
“河北三绝,玉麒麟卢俊义。”
*
秘密会议解散,一众人各怀心事,分别离开忠义堂,取路回家。
武松送潘小园回去。光明正大肩并肩。如今他也懒得藏着掖着了,山寨里乖觉的都已经瞧出些端倪,过去还有少数不长眼的,对她潘六娘子追求骚扰,如今也基本上偃旗息鼓。什么咸鱼、猪肉、金链子,眼下已经全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于是便也有了些放任自流的勇气。反正“限婚令”早就开始实施,反正晁天王丧期之内,谁也没个谈婚论嫁的理由,于是可以暂时将责任感束之高阁,不至于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旁边小喽啰见怪不怪,哪有什么异议。梁山上土匪多了去了,压寨夫人都抢得,何况抢个嫂子。就算那“嫂子”看起来愁眉不展,那也不是他们能管的闲事儿。再者,武松手里的女人,谁敢过问一句。
这在寻常市井百姓眼里或许无法想象。但梁山多奇葩,比这更还大逆不道的“壮举”,大伙也不是没见过。只要是拳头够硬的主儿,上面老大不追究,其他人谁愿意没事找事?
除非是石秀。但拼命三郎毕竟只有一个,眼下又不在山上。
林冲更是头一个不爱管闲事的。跟武松他们两人走在一起,毕竟有点尴尬。好在武松并不提什么别的,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史文恭的武功路数、行事风格。两人都是内行,一个军旅出身,一个久在江湖,互相一通气,都觉得此人难以制衡。对策没讨论出来多少,自己的见识倒是觉得各有提高。
潘小园安安静静旁边听着,心里面捶胸顿足,又错过了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
到了一条岔路。林冲一句话说完,跟武松两人一拱手,转身便走。
遮莫是说入迷了。潘小园连忙叫住:“林教头,你不认路啦,你家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呀。”
林冲有些不自然地一笑,彬彬有礼地解释:“我还要去……那边办点事。你们自便。”
一面说,一面坚定地迈步走了。潘小园和武松对望一眼,眼里都是一个意思:他去后山乱树岗上,有什么事可办的?
武松心不在焉开玩笑:“想必是跟我话不投机,赶紧找借口躲个清静。”
这话还不能放开了声音说。林武两人虽然互相钦佩,但性格原因,到底并非无话不说的知己。林冲又是个凡是容易多想的,看他离去时的神色,心事重重。
而潘小园眨眨眼,少有的感到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小声说:“你不觉得,他在躲什么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不赠送字数了,因为刚好过6000线,也不想水,所以就断在这吧_(:з」∠)_其实防盗章发了5800字,替换后已经算是送了几百。谢谢大家理解o(n_n)o
第124章 112|9。10()
灌木稀疏,土路渐尽。林冲扎起裤脚,大踏步走进乱树丛中小路里,不时左右看看。他倒不怕什么豺狼虎豹,反倒是豺狼虎豹该怕他。
荒无人烟的野地里迂回了一大圈,这才从另一个方向接近他自己的宿舍。
林冲作为梁山上的三朝元老,住宅条件也较旁人的优越许多:两进的院子,除了必要的卧室、客厅、厨房,、以及练武的空地。除了正门,还有两扇侧门,一扇后门。
林冲从树林里钻出来,潇洒掸掸身上的尘土,径直往自己宅子的后门走,后门正对着一片荒草地,清静得鸟雀也懒得来停留,也没喽啰守着。林冲于是一面走,一面腰间找钥匙。
钥匙拎出来,脚步也停了。多年训练过的眼睛和耳朵告诉他,此时此地,周围不止他一个活人。
林冲静静立了片刻,钥匙揣回怀里,右手慢慢伸到腰间,握住了刀柄,慢慢抽出寸许长的一截。尖锐的金属声的间隙里,辨别着那第二个人的轻微的呼吸声。
良久,他淡淡开口:“不是叫你别来了么?”
回答他的,是右后方树丛里一声同样淡淡的冷笑:“林教头放心,小女子虽然本事低微,却还不至于让人轻易瞧见。”
林冲隐忍着一股微微的怒气,心平气和地说:“晁寨主归天去了,山寨人人居丧,守卫自然松懈。”言外之意,你没让人轻易瞧见,纯属侥幸。
身后的人却是藏不住一点心思,呼吸紊乱了一刻,声音酸涩,叫道:“何必多言,动手便是!”
话音未落,一声劲风呼啸而来。林冲头也不回,腰刀连鞘举起,随手挡了一招。
对方的后招却是绵绵而至。一阵急促的叮当之声,十七八招过后,咚的一声响,窈窕身影扑通扑通滚落在地。扈三娘狼狈地爬起来,捡起自己的刀。
她大口喘息许久,紧紧盯着那个岿然不动的背影,有点挑衅的语气,喝道:“如何?”
“比上次多接了三招,算是有些进步。不过左手仍嫌浮躁,步法跟不上脑子——要找李逵报仇还差得远。梁山上还至少有二十个人能顷刻间致你于死地。”
包括你。扈三娘紧紧咬着嘴唇,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顺带抹掉眼角一滴泪。
她突然说:“林教头,小女子有一事不明。”
“讲。”
“我若真的去找李逵报仇,你……你若不管,你们山寨不会怪罪?”
这个意思,林冲已经非常隐晦地透露过一次了。但扈三娘到底年轻浮躁,不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是万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将她复仇的火苗吹得旺了,焉知不是缓兵之计,不是看她笑话,不是引她跳入一个更险恶的陷阱?
等不到林冲答案,不依不饶地又问一句:“到底会不会?”
林冲背对着她,已经眉头紧拧。老成稳重如他,难道还能跟她直说亮话不成?
他沉默好久,才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不会看么?李逵那人,若是没宋兄弟罩着,早就在梁山上死过十回八回了。”
梁山上除了晁盖,称宋江为“宋兄弟”而不是“宋大哥”的,大约只有林冲一个。第一,他年纪确实长于宋江;第二,他上山时间远远先于宋江;第三,他是少数没受过宋江恩惠的。
但他从不倨傲,面对宋江时,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谦恭礼貌。
扈三娘再没城府,也明白了七八分,脸蛋一红,轻声说:“小女子鲁莽,林教头恕罪。今日多谢指教,我们后会有期。”
林冲听她走远几步,才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道坎不好过,你休要急功近利,也别再急着来找我。下次再让我撞上,若你撑不过二十招,我便不会手下留情。林冲说到做到,娘子恕罪。”
小姑娘在梁山上经历大起大落的几次生死,心态似乎成熟了不少,智商也显得正常了。林冲想着,但愿她能理解,他这话不是开玩笑的。
背后长久的寂静,似乎有一声轻微的抽泣。
她突然开口,宣誓似的,朗声道:“林教头,终有一天,我会胜过你!”
不等林冲回答,细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慢慢听不到了。
林冲从怀里掏出钥匙,却不开门,犹豫好久,突然提高声音叫道:“慢着。”
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