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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坐上马车,有谢从琰陪伴,楚谣只带了一个负责搀扶她的侍女。
锦衣卫衙门口即使没有森严守卫,也没谁敢靠近,京城内无论官民躲着走还来不及。故而守门的锦衣卫看到有马车一路逼近,快撞倒门槛了还不停下,几乎将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
谢从琰走下马车,并不多话,将腰牌取出递过去。
锦衣卫饶是人称鬼见愁,阎王爷面前也是不敢撒野的,立刻请安问好,入内通报。
楚谣坐在马车里安静等着,要见的是段小江和楚箫,却只有段小江走了出来,说楚箫此刻正在诏狱办案,不便见客。
楚箫能办什么案子,一听就是寇凛故意阻挠。楚谣原本以为带着谢从琰来,他会给三分薄面呢。
她唯有将那几张画像,隔着马车门交给了段小江。
回去的路上,楚谣心事重重。
谢从琰同样沉沉坐着,一言不发,马车即将拐入尚书府时,才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谣谣,你非得亲自去一趟锦衣卫衙门,是见阿箫,还是寇指挥使?”
楚谣微微一怔:“自然是去见哥哥,我见寇大人做什么?”
谢从琰垂了垂眼:“谣谣,寇凛并非你所以为的侠义之士,他会救你,完全是他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使然什么爱抄家不爱杀人,当年你年岁小,朝廷肃清阉党时的那场腥风血雨,你是没有印象的,寇凛几乎屠了京中一半的官员及家眷,踩着遍地人头,才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去。尔后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不知残害多少忠良,只是现如今朝局稳定,用不着他从前那些卑劣又残忍的手段了而已。”
谢从琰说的这些,楚谣早有耳闻。
可锦衣卫办事,即使残害忠良,难道不是听从圣上的旨意么?
不过楚谣不会与谢从琰争辩,寇凛是佞臣还是忠臣,和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
楚箫听楚谣的话,休息三日养足了精神。
第四日夜半子时,他又将床底下的血坛子拿了出来。
这鸡血放置了好几日,腥中还带着臭,浑浊发黑,楚箫根本不用捧着坛子深呼吸,昏眩的感觉说来就来。
可偏在此时,房门被一脚踹开,他被吓得顿时精神了:“大、大人”
只见裹着狐裘的寇凛抱着手臂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满脸诧异的锦衣卫。
寇凛抬起下巴看他,似笑非笑:“楚百户,你在干什么呢?”
房顶上蹲了楚箫三个夜半,终于又被他抓到了,这一次,他决定化被动为主动,消除这个随时可能被讹诈的隐患。
所以他还带了两个手下一起蹲,好给他做个见证。
急病()
楚箫慌忙将坛子盖上,讪讪道:“没、没干什么。”
寇凛给身后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一名锦衣卫上前拨开楚箫,查看坛子时,被熏的恶心:“大人,瞧着像是一坛子鸡血。”
寇凛好整以暇:“楚百户,你且告诉本官,在卧房内私藏一坛鸡血是想做什么?”
“属下”楚箫心虚,总不好说拿来喝,万一寇凛让他当着面喝怎么办?
再一瞧那两个狗腿子锦衣卫幸灾乐祸的表情,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火气倏然间冲上了头。
这阵子楚箫在锦衣卫待的很是憋屈,寇凛以奉旨保护为名,不准他踏出衙门口一步,连家里来送冬衣的仆从都不让见。
还有这些该死的锦衣卫,碍着他尚书公子的身份,不敢明着欺负,背地里待他的态度甭提有多恶劣。从诏狱回房的路上途径练武场,随便走一圈,起码得有十几支冷箭“失手”射过来。
楚箫心中虽怒,却始终忍着。
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等妹妹出现时会被变本加厉的欺负。
毕竟锦衣卫衙门里养着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不像国子监那些只懂得摇头晃脑的呆头鹅。
如今火气一上头,楚箫也顾不上了,指着血坛子冷冷一笑:“咱们衙门里的规矩,没有哪一条是说属下不能藏一坛子鸡血吧?寇大人您是不是管的有点儿太宽了?”
两名锦衣卫异口同声的呵斥:“放肆!”
寇凛并不气恼,他认为楚箫故弄玄虚,想要讹诈他,只是一种推测。被讹诈的隐患消除之后,他再看这件事,又回到最初的认知上——楚箫私藏此物,应与他充沛的精力相关。
想起一些事情,寇凛紧盯着面前的俊俏男子,这小子满脸不忿,瞧着挺有脾气的样子。
可先前两次接触,却是个能言善道、冷静自持之人。
同一个人,竟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虽然奇怪,倒是与传闻中无异。
寇凛指着他道:“却有一条规矩,指挥使问话必须如实回答。”
楚箫绷着脸,心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也不知寇凛看明白了多少,脑筋飞速一转,瞥了那两名锦衣卫一眼:“此事涉及属下的隐秘,属下只愿告诉您一人。”
寇凛不认为他会说实话,依然想听一听:“你们出去。”
待那两名锦衣卫离开,楚箫抱了抱拳,信口胡诌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您应有所耳闻,属下与袁少谨同窗多年,向来不和,那小子自幼习武,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不是他的对手,心心念念在其他方面压制着他。”
寇凛拉开椅子,坐下:“文采?”
楚箫点头:“没错。但袁少谨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我有本事始终压着他,让他稳坐万年老二,全靠独门秘籍,令我常保精力旺盛,比他多出时间日夜苦读。”
寇凛眉目不动,摩挲着金扳指:“独门秘籍?”
楚箫重重一点头:“属下喜好古籍,曾在术残本上看到过,夜半子时左右,正是阳气倾泻,阴气入体之时,只需取出挚爱之物,反复吸食个数百次”
寇凛哂笑:“无稽之谈。”
楚箫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属下最初也觉着荒谬,完全是好奇心驱使随意试一试,竟真有些用处。”
寇凛淡淡瞟一眼坛子:“你的挚爱之物,便是鸡血?”
楚箫摆摆手:“当然不是啦,属下最喜爱吃鸡,却又不能抱只鸡来咱锦衣卫衙门,唯有杀鸡取血了。”
寇凛直视他的双眼。
楚箫目露惋惜:“只可惜效果一般。”
他这个人,旁的本事没有,说谎演戏样样精通。一直以来扮演着诗画双绝大才子的角色,莫说夫子同窗,连被群臣称为楚狐狸的老爹都被骗了许多年。
寇凛那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响,完全窥不出他有半点儿心虚的迹象。
就在寇凛心里泛起嘀咕时,楚箫又仰天长叹:“哎,其实充足的精力,是以虚耗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导致属下殿试之前患上重病,迫不得已去了济宁休养如今也是为了不辜负圣上所托,才”
“行了。”
前因后果,有理有据,寇凛依然一个字也不信。因为让他相信楚箫这番说辞,无异于让他相信世间有鬼。他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你爱闻就闻,本官也懒得管你究竟是何怪癖,只记着少惹是非。”
“属下谨记在心。”
送走寇凛,楚箫抹一把头上的冷汗。
再去闻鸡血时,丁点晕眩的感觉也没有,知道今夜怕是废了,索性上床接着睡。
寇凛走出楚箫的房间,去往议事厅处理案子,却总集中不了注意力,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楚箫的话。
明知是胡诌之言,偏偏挥之不去。于是寇凛在听徐功名上报最近进展时,吩咐几个手下去调查一些信息,原来楚箫这小子的确最喜爱食鸡肉,尚书府后院养了不少鸡。
得知以后,寇凛这心里仿佛有只小猫爪子不停地挠。
强忍一天,终于在临近子夜时忍不住了,他必须亲自试一试,证明楚箫根本是一派胡言。
寇凛从床上坐起,喃喃自语:“挚爱之物?”
他的挚爱之物是什么?
他打开暗门,搬出一小箱金砖,学着楚箫的模样深呼吸,毫无用处。
他又取来自己最珍爱的狐裘披风,深呼吸,只感觉鼻子有些微痒。
听楚箫的意思,死物怕是不行,他眼尾一瞥,看到了懒洋洋蜷缩在竹篮里的招财。
寇凛将招财抱过来,把脸整个儿埋进招财蓬松柔软的被毛里,凝精聚神,气沉丹田,催动内力,呼吸吐纳。
在做这件连自己也认为极其可笑之事时,寇凛依然认真分析着可能性,倘若楚箫不曾说谎,那他闻血可以提神绝对与道术无关,应是属于强烈的心理暗示。
很快,寇凛知道了楚箫的确没有说谎,这一举动当真可以提神。
从狐裘到招财,他猛然吸入过多绒毛,接连不断的打起了喷嚏,五更天时一口气上不来憋青了脸,吓的段小江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的去抓太医。
这一整夜楚箫胆颤心惊,昨个被寇凛一踹门,这鸡血对他似乎不管用了,正想旁的法子时,却听见寇凛在隔壁不停打喷嚏,还沙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楚箫!看本官不扒了你的皮!”。
起初不知原因,事情闹大以后,楚箫迷瞪着一想,顿时瞠目结舌。心道这次怕是将寇凛给得罪惨了,可这事儿真怪自己吗?
楚箫有些慌了神,既觉着冤了个大枉,又忧虑着寇凛不知要怎样对付自己。偷摸摸躲进诏狱画室里,用圣上的密诏当做金身护体。
可早上还是被徐功名派人从画室叫了出去,说有任务指派给他。
楚箫惴惴不安,出了画室听着犯人哀嚎,再看地上用刑过后来不及清理的一溜血迹,晕血症犯起来比平日里轻巧容易,白眼一翻直接倒地不起。
*
段小江五更天闯入太医院,寇凛生了急病的消息飞速在京城传开了。
杨管家禀告给楚谣的并非民间版本,而是楚尚书从太医院耳目那里得来的,较为接近事实。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楚谣身子骨弱,提前穿上了冬衣,正裹着斗篷坐在廊下看书,听完杨管家的禀告先是愣了一愣,稍稍一想,有些明白寇大人这急病从何而来了。
她忍俊不禁,用书卷遮住红唇轻轻笑出了声。
这位寇大人好奇心重她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想不到居然会好奇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个妙人呀。
杨管家立在一旁,瞧见楚谣的笑颜同样一愣,回忆着自从小姐出了意外,这是第几次见她笑?
然而楚谣的笑容很快便止住了,只因她想起听闻寇凛好奇心重的由来。据说当年他手上一个案子,仵作推断的死者死亡时间与嫌犯的作案时间对不上,怀疑死者曾被埋进雪里,寇凛遂将诏狱里的一些死囚拉出来,扒光衣服,扔进雪地里活活冻死,用来做个比对。
传言而已,是真是假楚谣也不知道。
就是不清楚寇凛会不会将自己作死吃的亏,一股脑全算在楚箫脑袋上。依照他的行事作风,是很有可能的,尤其这两天她与楚箫之间的感应中断了,也不知楚箫在衙门里情况如何。
正担忧着,她浑身打了个寒颤,没由来的一阵头晕目眩。心中一凛,忙道:“杨叔,我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不适,想再多睡一会儿,你吩咐下去,莫要人来扰我。”
杨管家早已习惯:“是的小姐。”
楚谣匆忙躺回床上去,不一会儿便不省人事。
差事()
楚谣头痛欲裂着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两道粗眉下,细长的小眼睛极有特点,正是徐功名。
她微微一惊,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行礼:“徐镇抚。”
用不着观察环境,从入耳的哀嚎声已知自己身在诏狱审讯堂里。
徐功名背着手,讥诮道:“楚百户,好端端的为何晕过去了,你也身体不适?刚好太医没走,要不给你也瞧瞧,省的传到楚尚书”
楚谣忙道:“老毛病了,无妨,多谢徐大人关心。”
徐功名嘴角噙着冷笑:“那你倒是说一说,你究竟对指挥使大人使了什么坏?”
大人这病来的凶猛,太医说是绒毛堵塞了气道,他根本想不通。平日里大人常常接触绒毛,从未出过问题,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捧着一大把绒毛不间断的吸气。
以大人今日提起楚箫时的咬牙切齿来看,肯定和楚箫有关。
楚谣微微垂着头,沉默以对,她并不清楚哥哥与寇凛之间的具体情况,认为少说少错。
且她早已注意到案台上摆着一套叠放整齐、簇新的锦衣卫官服,连带一柄绣春刀。
再看“自己”身上仍穿着常服,推断徐功名的目的,并不是兴师问罪。
她一直不吭声,徐功名果然也没有继续逼迫,道:“你身负皇命,在咱们锦衣卫领个百户的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从没想过给你分派差事,怕分了你临摹山河万里图的心思。可如今看来,你应是觉着太闲了吧。大人今日特意嘱咐,说你精力过于旺盛,往后不妨适当安排些简单的差事给你,既不让你在我衙门里觉着烦闷,又不惹人疑心。锦衣卫在咱大人手中,上下虽是铁板一块,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作假之事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还是得大人来善后。”
宝画真迹被盗,朝中官员知道的人并不少,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流传在外,正是因为够资格知道此事的官员,都清楚此事的厉害。这是目前扎在圣上心头的一根针,胆敢乱说话,被无孔不入的锦衣暗卫抓住把柄,基本上后半辈子就只能在诏狱里度过了。
楚谣知道寇凛是在故意找麻烦,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楚箫这阵子待在衙门里无所事事,估计是真待的烦闷,往后还有小半年的时间,给他找点儿差事做,想必正合他意。
楚谣抱拳道:“愿听从大人差遣。”
徐功名原本以为她会搬出圣上的密诏压一压自己,不曾想答应的这般爽快,令他颇感意外:“那行,去将官服换上,点十个校尉,先去城西疏浚堵塞的沟渠,再去城东修垫塌损的街道,具体位置出门前会有人告诉你。”
楚谣微微怔:“徐大人,这一直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吧?”
“怎么了,认为我是故意刁难你?”徐功名凉飕飕一笑,“楚大才子博学多识,难道不知锦衣卫有修理街道和疏通沟渠这两项职责?”
楚谣自然知道,但这些与五城兵马司重合的脏活累活,锦衣卫一向是当没看见的。
“属下领命。”
“完不成不许回来。”
“是。”
对方铁了心,再争辩也没有意义。不让寇凛出一口恶气那是不可能的,被分派些脏活,总比被讹钱强得多。想她身负皇命,寇凛也不敢太过分。
楚谣拧着眉从案台上拿走官服,就近去往画室更换。
脱衣穿衣,她动作轻缓,尽量不触碰到身体,视线更是不敢往下|身移。
虽是她哥哥的身体,也是颇为窘迫的。尤其去茅房方便时,这眼睛闭着不行,睁着更不行。是以每次需要楚谣“上身”,她都得不厌其烦的提醒楚箫少喝些水,千万少喝些水。
换上飞鱼服,将绣春刀佩在腰间,收好牙牌。楚谣展臂打量着英武的自己,恍惚间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取了地图出门,随楚谣前去办事的十个北镇抚司校尉,早已带着工具在衙门外候着了。
她依照地上标识,先是步行去往城西。京中河濠、沟渠承担着排水的重要功能,若有轻微淤塞而不清理,遇到暴雨,很容易闹出水患,并不是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