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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德适时哀声道:“求县令大人饶过我儿这一次!”说完,扑棱着一身老骨头,“噗通”一声跪下了。
胖子瞥了孔德一眼,转回头冲傅云书笑了一笑,道:“傅公子大可放心,傅相大人不会晓得这件事的。”
傅云书淡淡一睨贾轲,道:“正因家父远在千里之外,才更应持身端正、光明磊落。”说罢,轻轻拂开了贾轲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顾胖子一张粉白的脸变得青青紫紫,踏前几步,在孔伦面前站定,道:“孔伦,本县如此判定,你可有不服?”
孔伦淡淡一笑,道:“草民服判。”
孔德焦急大喝:“伦儿!你是不是失心疯了?当真要为了一个小厮搭上自己的前程?!”
孔伦哑声道:“爹,他不是一个小厮,他是我心上人。我失手害他,已是追悔莫及,所求之事也不过得到应有的惩罚,以弥补他一二。我在初五当晚,便要报官自首,你将我绑在家中,着人抢了阿珏去乱葬岗草草掩埋,你可知我心如刀割?如今你也该明白了,百般掩盖终逃不过法网恢恢,不要再做无用挣扎了,终是我罪有应得。”说罢,缓缓闭上眼睛。
孔德见劝他不动,急得捶地大哭。
贾轲眯缝眼冷冷一扫跪在地上的孔家父子,又落到傅云书身上,道:“傅大人,你可知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何意?”不解地皱起眉,“说到底此事与你何干?孔伦杀人是真,失手是真,悔改也是真,反正逝者已矣,你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皆大欢喜,又有何不可?”
“我只知官之清不仅在不伤财不害民而已,”傅云书平静地说:“为官者,要能上保国家,为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事;下治百姓,雪人所不能雪不易雪之冤。上清宫闱,下安百姓,持身光明,一心清正,方是为官之道。”
寇落苼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傅云书,如今再一看,站在跟前不远处的小县令依旧唇红齿白、俊俏明朗,却好似变了个人,其身光华灼灼,耀眼得他几乎不能直视,而他的声音传到耳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人命大过天。”
作者有话要说:
老寇:我觉得我好像被迷倒了:
第38章 移尸(二十九)()
移尸一案尘埃落定。
孔伦伏法;孔德认命;赵四将一干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沈珣也没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争着抢着要和对方一起蹲大牢;默不吭声地默认了。傅云书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判了赵四二十杖再在牢里睡一年;待到明年春暖花开粽叶香时;跳出牢笼去,又是一只油嘴滑舌的泼猴。
只有胖子贾轲一人闷闷不乐;临走前愤懑地瞪了傅云书好几眼;阴阳怪气地要他替自己向傅相问声好;傅云书淡淡地应下,抬手就请人将胖子送走了。
负责护送胖子的王小柱多嘴问了一句,“同知大人走哪条道?”
傅云书道:“从哪里来的便回哪里去。”
于是一干人热情地搀着胖子朝金雕山去了。
寇落苼和赵辞疾则同几个衙役一道押着犯人去大牢。九合县监狱冷清,是以孔伦和赵宣甫都能独住一间;寇落苼拍了拍牢房大门;道:“孔大少爷,这也算称得上您的身份了。”孔伦冷冷瞥他一眼;并不言语,埋头就要往里钻;孔德在他身后嘶哑地喊了一嗓子;“伦儿!”
孔伦僵住了。
孔德哑声道:“你你当真要如此?”
孔伦走进牢房,头也不回。
沈珣也来送赵四;两人也是无言走了一路,临了了,赵四却忽然不肯进去,赵辞疾不耐地皱眉,伸出大掌提溜起赵四的衣领就要把人往里头丢,赵四却死死抓着栏杆,嚷嚷道:“沈珣!老子都要二进宫了,你他妈怎么一个屁都不放?”
沈珣冷冷一勾嘴角,“放不出来。”嘴上这么说着,却走到赵辞疾面前躬身行礼道:“求县尉大人开恩,让草民跟他说最后两句。”
赵四还在那厢嚷嚷:“什么‘最后两句’啊?你能不能说点吉利的?”
赵辞疾甩开赵四的领子,掸了掸手,道:“快点。”
沈珣走到赵四面前,忽地一笑。他难得有这样笑得如春风和煦的时候,看得赵四立时丢了魂儿,嘴巴无声地张了张,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沉默地低下头。
沈珣轻声地说:“谢谢你。”
赵四挠了挠脸皮,抱着栏杆扭过头,“谢什么谢,要不是你当年救过我,我才不会巴巴地帮你做事替你坐牢。”
沈珣道:“左右你平日里游手好闲,什么事也不做,蹲在牢里或浪在外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赵四冲他呲了呲牙,“你就是这么谢我的?”
沈珣道:“你一直以给别人打些个短工做活,如今坐过牢了,再出去只怕没人肯收你,只能喝西北风。”
这话一下子扎中了赵四的心窝,他顿时蔫了,脑袋靠着栏杆,闷闷地说:“还还不都是因为你”
沈珣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去找别人,出来之后,来我家医馆帮忙。工钱虽然发不了多少,但好歹饿不死你。”
赵四愕然抬头,怔怔地看着沈珣,“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么个意思。”说着,沈珣抬起胳膊,将赵四连着他牢牢抱着的那根栏杆一起,轻轻圈进怀里,附在他耳边悄声道:“我会一直等你。”
寇师爷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围观了全程,他耳朵尖,将这番对话一次不落地听了个全,险些把牙给酸倒了。
一番依依作别罢,该关的人都关进了牢,该轰的人也全推出了门,寇落苼看了看佝偻着背蹒跚前行的孔德,又看了看大步生风淡定自若的沈珣,目送着这两位的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渐不见,而后一转身,朝着别处走去。
近日阴雨连绵,又连发两起凶杀案,街上行人甚少,寇落苼来到惯常吃的那家馄饨摊,道:“老板,来一碗馄饨。”
老板原本正闲得发呆,见了他连忙绽开笑脸,麻利地煮了一碗馄饨端上来,因是熟客,还特意多加了几只,寇落苼捏着白瓷勺子搅了搅,望着白皮儿沉浮在清汤中,款款一笑,道:“多谢。”
老板凑过来熟稔地问:“以前常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年轻呢?”
傅云书连日劳累,寇落苼拦着没让他一块儿去大牢,眼下兴许正在午睡,他道:“他在家里。”
老板松了一口气道:“没事儿就好,最近老有俊俏的小年轻失踪,胡桃巷里刘秀才的小儿子还没找着呢,邻县春来班里唱花旦的小春楼也突然就不见了,他可是春来班的招牌,班主急得要死,正领着全班人四处找,都找到咱九合来了。”老板眼珠子朝四处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大伙儿都说是那枉死的大夫的鬼魂来索命来了!”
官府尚未发布公告说明此案缘由,想到沈珣回到菩提镇,镇上百姓见到他时会露出的表情,寇落苼忍不住笑出了声。老板还当他不信,忙道:“虽说年年都有男娃失踪,但今年恰巧出了这么桩案子,又一连没了两个人,还是谨慎些好,晚上莫要走夜路了。”
寇落苼点头称是,“您说的是。”
一碗馄饨逐渐见底,寇落苼起身结账,正要离开,一直阴沉的天终于按捺不住,哗啦落下雨来。寇落苼站在雨篷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雨丝,心道,真是不巧。正犹豫着是坐等雨停还是冒雨回家,忽然听见老板说:“哎呀,你来了啊,来接你哥哥吗?”
蓦地回头,寇落苼便看见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举着一柄纸伞,在离他不远处,站在漫天雨幕中,静静地望着自己。
寇落苼冲他轻轻一笑,唤道:“傅兄。”
傅云书却对着老板说:“老板,来一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了,傅云书却只顾埋头吃馄饨,并不吭声。寇落苼一撩袍角,在他对面坐下,笑问:“是来接我的吗?”
傅云书将一口汤咽下,嘟哝着道:“才不是,只是饿了来吃碗馄饨而已,我怎么知道你在这儿?”
寇落苼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想着你除了来这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话已脱口,小县令才反应过来说漏嘴了,捏着瓷勺的手顿住,再一抬头,果然看见对面那人已跟只狐狸似的笑眯了眼,愤懑地鼓起了腮帮子,拿瓷勺子戳了戳碗底。
寇落苼温声道:“我想着你应该已在府里吃过,现下怕是睡下了,就没去叫你。”
小县令看着街上的泠泠落雨,含糊地应了一声。
“方才,辛苦你了。”寇落苼道。
“当啷”一声,瓷勺沉入碗底,傅云书扭过头,讷讷地看着寇落苼,半晌才腼腆地笑了笑,说:“只是分内之事。”
寇落苼道:“我却见多了那些所谓朝廷父母官,拿着钱财俸禄,吸着民脂民膏,却连一眼都懒得投给这‘分内之事’。”
傅云书道:“官场如沉浮江湖,湖中自有清浊。”看着寇落苼清亮的眼眸,忽地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吃完馄饨,雨势不减,傅云书撑伞走入雨中,回眸对寇落苼道:“走。”
寇落苼钻入伞下,他比小县令高出半个头,十分自然地接过了伞柄,道:“走。”
伞面虽不小,两个大男人挤在底下却还是显得有些局促,各自漏了半边肩膀在外头淋雨,走了半程淋了半程,寇落苼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将傅云书搂入怀里,舒了一口气,道:“这样就好多了。”看了眼正欲挣扎的傅云书,说:“傅兄,你我两个男人,没有授受不亲这一说,你不介意?”
傅云书一怔,不得已缩回了打算推开寇落苼的手,悻悻地道:“不介意。”
寇落苼笑道:“那就好。”
小县令一边心里嘀咕着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边悄咪咪打量四周有无陌生人出现,如果有他就立即把头埋起来,好在今日雨大,街上除了他俩,空无一人,回到县衙门口,也仅站着王小柱一人。
傅云书这就硬气了,昂首挺胸地走过去,见王小柱心不在焉守在门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连自己都没看见,不满地咳嗽了声,瓮声瓮气地道:“王小柱。”
王小柱这才回神,扭头见是傅云书,大喜过望,“傅大人!”随即瞥见他身侧笑盈盈的寇师爷,以及揽在县令大人腰上那只手,恍然大悟,立即识相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道:“傅大人,寇先生,您二位可回来了。”
说话间两人已步入县衙屋檐下,寇落苼收了伞,闻言不由得一顿,问:“又出什么事了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王小柱挠挠头,“就是邻县春来班的班主郑春来上门敲鸣冤鼓,说他家的当家花旦小春楼已失踪多日,音讯全无。”
这消息寇落苼方才已听馄饨摊老板说过了,只是仍有些意外,正欲发问,便听傅云书问:“既是邻县的戏班,为何来我县报案?”
第39章 狐娘子(一)()
邻县县名为茗;因盛产茶叶而得此名;县令叫关彻,也是个风雅人;贯爱赏风弄月吟诗作对听戏文;是以茗县的戏班子如雨后地里的韭菜般一茬又一茬;傅云书虽不好这一口但也晓得在茗县这许多的戏班子里就属春来班最有名气,而春来班又属当家花旦小春楼唱得最好;以关彻怜香惜玉爱美人的性子;不应如此无情。
虽然心中迷惑,但傅云书还是道:“既然特意跑上门来了;那便问一问具体情况。”
春来班的班主以前也是个花旦;如今容颜虽已衰老;但也算眉目端正英朗,只是他一见了傅云书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五官同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团,嚎啕大哭;“求傅大人为小民做主啊!”说着瞄准了傅云书的大腿就要扑过来;寇落苼早有防备,轻轻巧巧往傅云书面前一挡;含笑道:“回去。”
郑春来抬头透过朦胧泪眼瞄了眼面前这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见他脸上笑意虽暖煞气却胜;立即识趣地缩了回去;跪在原地哭哭啼啼地说:“小民戏班子里的花旦小春楼失踪了已有半月,音讯全无;小民几乎将整个茗县找遍了都不见他人影,听有人说似乎看见小春楼出了县门,朝九合县这个方向来了,是以小民才寻了过来,可是这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求大人替小民做主!”
“失踪已有半月?”傅云书蓦地皱起眉头,喃喃道:“这就麻烦了”
寇落苼问:“你可知小春楼为何离开戏班?”
郑春来边抹着眼泪边说:“就是因为不知才着急嘛关大人非说是小民欺压小春楼,可小民愿以性命发誓绝无此事!春楼是小民自小带大的徒弟,我俩一起相依为命,一块儿吃尽了苦头才渐渐把春来班做大,我也早说过以后春来班就是他的,这些戏班子里的人都知道,绝非小民恶待小春楼!大人尽可以随便问他们!”
“所以,”傅云书眉头微蹙,道:“他毫无预兆地突然失踪了?”
听到傅云书这句话,郑春来神色忽然微变,心虚地低下头去。这一幕恰好收入寇落苼眼中,他幽幽地道:“咱们县令大人也不是神仙,不是掐指一算就能把人找到的,你若不说实话,任谁也帮不了你。”
郑春来脸色一白,嘴唇颤抖了几下,踌躇半晌,终于道:“春楼他春楼他年里生了一场病,病好以后却落了病根,嗓子已是大不如前了,我便对外称小春楼身子未愈,只偶尔出来强撑着唱几场。他称病这些时日一直在四处寻药治嗓子,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敢往嘴里灌,我拦也拦不住,可也收效甚微,直到直到一个月前”
傅云书问:“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
郑春来说:“春楼忽然兴冲冲地跑来跟我说,说遇到了仙姑,愿意赐他灵药,只要他愿随她一道修行数日即可。”
寇落苼蓦地一怔,心道这台词着实耳熟,好似曾在哪里听过。
傅云书皱起眉责备地道:“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小春楼多半是被人骗了。”
郑春来直拍手哀嚎:“我也这么说呀!可他被迷了心窍,死活要去,我硬是将人拦了下来,关了几天,终于不折腾了,我还当他想明白了,谁知谁知过了半个月人却忽然不见了!”
傅云书问:“你觉得小春楼是因此事离去的?”
郑春来斩钉截铁地道:“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怪事!”
“会不会其实是你不知道,嗯例如”傅云书经孔伦沈珏一案,收获颇丰,思及小春楼是个男旦,必然容颜美丽,时常出入富贵人家,易得某些口味独特的人的青睐,若以权势相迫再施之柔情,不难得手。如此思索着,便支吾着道:“小春楼他也许同某些人,有一些比较亲密的关系,一时情热,冲昏了脑子,便想同那人长相厮守,因此弃了戏班,随他而去”
郑春来呆呆地望着傅云书。
寇落苼也怔怔地看着他。
傅云书瞥了他一眼,尴尬地咳嗽了声,道:“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寇落苼忍俊不禁,在小县令和善的目光注视下硬是咬着嘴唇没笑出来,拱手道:“县主说得甚是有理,在下拜服。”
傅云书也不是傻子,立即听出他语带调笑,却碍于场合不好多说,只能默默地鼓起了腮帮子。
郑春来回过神来,连忙摆手道:“绝没有这样的事!大人,虽然确有不少人钟意春楼,但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