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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快催马,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疾驰。
大名府晚上的街道能不能驰马傅念君不知道,但她知道对于这些契丹人来说,宋人的一切规矩都可以不是规矩。
驿馆在城南,弥里带着傅念君驰马,很快就到了城北。
在一间不太起眼的小旅舍前,他下了马,将傅念君带了进去,并且在掌柜颤巍巍的眼神中用汉话吩咐去寻个郎中来。
傅念君右手上的伤口早就停止了流血,可仍是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弥里把傅念君带上了二楼一间最好的客房。
郎中很快就来了,是个就住在附近的,药箱里只有些跌打酒、大力丸等等,显然并不是个有资格在哪个医馆里坐堂的郎中。
但是处理傅念君手上的伤还是不成问题的。
郎中走后,傅念君便一直盯着桌前坐着的男人。
弥里给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桌前,对她道:“喝。”
傅念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只道:“不用了。”
弥里的眼神望向她,说着:“你竟敢杀人。”
“是。我杀了你的同胞。”
傅念君镇定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慌乱,反问他:
“所以,你要为他报仇么?”
弥里顿了顿,只说:“努赫他死有余辜。”
傅念君眸中的冷光更甚,嗓音也冷了几分,“我竟不知,你有权决定他是否是死有余辜。”
弥里似乎对她这句话有些不解,愣住了没说话。
傅念君勾了勾唇,心下只有一片冰凉,屋里的烛火很亮,她的脸白得几乎能反光,身上穿着的柳枝的衣服,不仅不合身,还有一股子让人反胃的廉价香粉味,可饶是如此,她看起来依然不同于普通女子。
“你叫做弥里是吧,我没记错的话。”
傅念君说着:
“我想你该不会这点记性都没有,不知道我是谁。”
弥里沉默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是淮王妃。”
“是,我是淮王妃。”
傅念君接口:
“那么我想问问你,你抓淮王妃过来,究竟是何目的?”
弥里粗犷的眉毛似乎跳了一下,然后说:“淮王妃,我刚才救了你。”
他提醒她。
“……不然你现在被驿馆里的人逮住,杀了努赫这条罪,恐怕连耶律大人都平息不了他们的怒气。”
傅念君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说着:
“所以我该谢谢你吗?你救我?难道我现在这样的情形,不是拜你所赐?!”
弥里的呼吸仿佛在这不大的空间里窒了窒,然后缓缓说: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傅念君抬手喝了一口面前的茶,茶是粗茶,水却是滚烫的。
只是此时喝了这样的热茶,她却觉得四肢百骸依然凉透。
傅念君觉得自己太蠢了,蠢透了。
她竟然到了此时才想通这一切。
她抬手就把茶杯朝对面的男人掷了过去,茶杯擦过他的脸颊,他却不动如山,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傅念君冷冷地道:
“你还要装下去吗?萧凛,萧统军使?”
第595章 恩将仇报()
叫萧凛,萧统军使……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陷入了一种叫人压抑的寂静。
傅念君对面的人毫无反应。
这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她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弥里就觉得分外有些熟悉的感觉,哪怕他留了一把几乎全部遮住面容的大胡子,也依然无法叫她把这种感觉抹去。
只是初时他隐藏在人群之中,傅念君的那点疑惑很快也就被冲淡了。
这些契丹人绑架自己的原因傅念君一直想不通,但是如果这是萧凛的意思,就很明白了。
这个人远比耶律弼心机深沉,也想法更多。
耶律弼没有必要来难为她一个女人,但是这个萧凛,却是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他还与周毓白有过联络,更有甚者,他们中间,还掺杂着陈灵之的身世之谜。
所以,将她这个堂堂淮王妃从大内绑出来,根本就是萧凛早就和周绍雍通了气,合起伙来布下的陷阱。
他背叛了与周毓白的盟约,更背叛了与大宋的盟约!
辽人乃是虎狼,果真半点不假。
傅念君望着他,脸上嘲讽之色更重。
可笑她竟还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得到萧凛的帮助。
加深她肯定的,是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怀疑的一件事,耶律弼为人作风,实在和她在京里见到的大相径庭。
愚蠢猥琐的耶律弼,在东京城里与他们夫妻见面之时就不加掩饰自己对她的淫邪目光,可这一次再见她时,却连眼神都不敢落在她身上。
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他害怕大宋皇帝天威,更不是他忌惮自己这个区区淮王妃,而是因为,他这个名义上的使臣,早就不是这批契丹人真正的头领了。
他不过是个受人胁迫的傀儡。
真正的始作俑者,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
所以她杀了努赫,对于面前这个人来说,不过是一句“死有余辜”,就能随便盖棺定论。
“萧大人还要装下去吗?过家家玩得可有意思?”
傅念君冷嘲。
面前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先是低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然后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在傅念君直视的目光中,不疾不徐地抬手掠去了自己脸上的胡子,手掌抹了两把之后,再次出现在傅念君眼前的这张脸便有些熟悉了。
他的声音也是傅念君从前所听过的。
“你胆子很大,敢这样杀人。当然,也很聪明,我知道早晚瞒不过你。”
他悠悠地说,却一副与旧友叙旧的口吻。
傅念君恨不得将这人千刀万剐,她稳住自己的情绪,冷声质问:
“为什么!我对你有过恩情,我夫君也尽力与你大辽修好,你却做这样出尔反尔的小人之事,目的到底为何?!”
对面的人正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似乎是有点不习惯突然间除了假胡子。
“你问我为什么?你们汉人有句话将恩将仇报,就是这样的吧?”
无耻!
傅念君第一次见到脸皮这么厚的人,可以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她道:“不错,我们汉人有则故事,叫做‘东郭先生与狼’,我却是个笨的,做了那东郭先生。”
萧凛笑道:“王妃何必如此说话,当日你放我一马亦是形势所迫,但我总归记着你这份恩情的,否则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活命?”
傅念君斜眼看他,只说:“不劳尊驾提醒,我知道我自己的斤两,你难道还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不成?没有你的插手,周绍雍不敢动我。”
也完全没有必要动她。
罪魁祸首,还是眼前这个人。
傅念君很清楚这一点。
萧凛窒了窒,才说:“你确实像他说的一样,善于揣摩人心,我没有在你面前耍心眼的意思。”
她却对他的恭维表现得很不耐烦,“但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碰到了你这种不知道堂堂正正做事的人,我毫无办法。”
萧凛的手掌紧紧握住了杯子,似乎下一刻就要生生把它握碎了,最后逼迫自己冷静了一下,才对她说:
“你也不用激我,我做了东郭先生的狼,转头与肃王世子合作,你难道不知是为什么?”
他勾唇笑了笑,侧脸在灯火明灭之间显得十分冷峭。
下一刻,傅念君便彻底被他的话震惊到了。
“我们辽人学不来你们汉人那些弯弯绕绕,有想要的东西,便要奋力抢夺,有想要的女人,也一定要娶回家里。”
傅念君目瞪口呆,可她又清楚地明白这人不是开玩笑的。
他此刻盯着她的眼神就像是丛林里饥饿的狼。
难道她一直都对自己有什么误解?她难道是什么九天仙女下凡不成?
还是这人根本是个疯子?
“你……你有病吧。”
最后傅念君只能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萧凛对她笑了笑,“我们辽人不管你们贞洁烈妇那一套,你虽嫁过人,对我来说,却是一样的。”
是了,他们辽人,儿子能娶父亲的女人,弟弟能娶哥哥的女人,根本就没有伦理纲常那一套,自己这么个有妇之夫的身份,对萧凛来说什么都不是。
傅念君脸色铁青,生平头一回感受到了秀才遇到兵的境况。
和野蛮人讲道理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之一。
她呼了口气,脸上没有半点被人堂而皇之表白后的惊惶和羞涩,只是摆正了神色直视萧凛,说道:
“你既然说想娶我,想必也明白我的价值,我不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汉人女子,也是一个足够让周绍雍忌惮的人,他与你合谋,将我送到辽境,你就没有想过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萧凛无所谓地说:“我不管你们宋朝皇室里的斗争,你丈夫周毓白是个少年俊才,肃王世子也不遑多让,他们的斗争我管不了,大宋的天下谁去坐都一样。我萧凛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人,肃王世子不敢动你,因为忌惮你的夫君,将你送给我,除了他心头之患,同时制约了你的丈夫,周毓白若想夺回你,便涉及到宋辽国祚,他即便日后做了皇帝,怕在这事上也不敢轻举妄动吧。”
第596章 因为他值得()
:傅念君冷笑,这人倒还不算太蠢,只是太自大。
她嘲道:“你若觉得我夫君和我会因为这般小小伎俩就就范,那便太看轻我们了。”
萧凛默了默,只是盯着她道:“你对你丈夫,倒是情深意重。”
“因为他值得。”
她的眼角眉梢含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仿佛是在告诉他,他萧凛,是远远及不上周毓白之万一的。
萧凛再次压抑下心底泛上来的怒气。
他告诉自己没有必要急于一时,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征服她,征服这个聪慧狡黠、充满傲气的女人。
“你只管逞口舌之便,我知道大宋皇帝迟迟没有立储,淮王一直有心那个位置,若他成事,他身后便有天下万民,他可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与我大辽撕破脸?”
他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若他没成事……那便更不用说了,他还有什么能力来救你?”
这是个两难的选择题,因为他们身份的特殊,因为周毓白不可逃避的责任,所以萧凛理所当然地认为傅念君必然会被舍弃。
若是换了旁的女人,听了这样的话怕是心中就要惶惶怯怯了。
傅念君却依旧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说:
“我和天下江山,从来不是他二选一的答案。”
很早以前,在他们还没有成亲的时候,周毓白就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一直坚信着。
“无论身在何地,我都会等着他来接我。我相信他,一如他相信我,我们夫妻之情,无人可撼。”
她冷冷地直视萧凛,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看到的这双眼睛里光芒璀璨,叫人失神。
他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子,对丈夫有这样的信任和贞烈。
他心里有所触动,竟隐隐生出了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这样目光注视的向往之情来。
他想到了那个年纪轻轻的淮王周毓白,风度智计,皆是不可否认的首屈一指。
萧凛没来由一阵烦躁,站起身来就要走。
“你先休息吧。”
他僵硬地说。
“慢着!”
傅念君叫住他的脚步。
萧凛身形一顿,听得她在后面说:“既然话都说开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和周绍雍是怎么谈的?还有他接下来要做的事……”
萧凛转身,微微启了启唇,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了身后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不大牢靠的楼梯咯吱作响。
萧凛立刻推门出去,正是护思和塔列葛。
傅念君透过门缝看到了这几天都戴在塔列葛头上的那顶毡帽,心下冷笑,是了,这塔列葛自然是听命于萧凛的,怪道与耶律弼之间的相处,并非似亲信一般,怎么看怎么有股别扭。
护思面带焦虑之色,塔列葛却镇定很多,只是眼神朝后头半开的门缝望了一眼,很快又被萧凛挡住了视线,他立刻垂下了头。
傅念君在屋内坐着,听不清他们嘀嘀咕咕说的什么,她的契丹话不算特别好,他们说话声音低,又快,自然听不清,只能瞧见隔着槅扇的人头晃动着。
不多时,萧凛重新进来了,目光有些发沉,对傅念君道:
“你先休息一下吧。”
傅念君瞧着他凝重的神色,心里就畅快,冷道:
“看来萧大人遇到了烦心事,难不成是信心满满的计划出现了差池?”
她不过是嘲讽他一句,却没料到萧凛咬牙道:
“耶律弼在杨知府府上遇刺,是江湖人下手的,驿馆里此时乱成了一片……你不要说你不知道是谁做的!”
傅念君眉梢一挑。
董长宁他们,终于追上来了。
傅念君嗤笑了一声,脸上没有喜悦,也没有懊丧,只是道:“反正你与耶律弼不对付,他死了你倒省事,不是么?还有,这间客栈,是你早就定下的吧,萧大人,你这爱装的毛病还真是可笑,你想让我配合一下,做一副后悔莫及的模样?今夜住在大名府,就注定不可能是个太平夜,你本来就打算带我到这里来的对吧?你只没料想到的,是我敢杀了你的手下,还有这么快猜出你的身份吧?”
萧凛并不蠢,也不是个泛泛之辈,他把耶律弼当作这样一个明晃晃的靶子,自然会物尽其用。
在被傅念君拆穿身份之前,他显然是想继续装下去的。
董长宁手下的人来救她们,也不会想到他在暗处早有防备了。
所以,本来董长宁就注定救不了她的。
萧凛不发一语,傅念君知道自己又一次说对了。
她很冷静,接受现实也很快,只是对他说:
“暂且我愿意做你的笼中鸟,但是我希望你别杀那些无辜的人。”
门外塔列葛又在高声催促萧凛了,萧凛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安静坐在桌前的女人,吐出了他以为自己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三个字:
“我尽量。”
傅念君稍微松了半口气,很快门又打开了,一身狼狈的夏侯缨走了进来,门口还能见到隐约两个高壮的身影。
傅念君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你怎么样?”
夏侯缨朝她摇摇头,然后很快扫视了她一圈:“你呢?”
傅念君叹了口气,“一切都好。”
然后想了想,还是说:“董先生的手下去驿馆了,你可有见到?”
夏侯缨遗憾地摇摇头,说道:
“那个契丹人直接将我带到了一处民宅,接了个老妇人,用马车将我带到了这里。”
她顿了顿,继续道:
“我看这几个人与耶律弼并非是一伙的,他们要带我们单独走了。”
夏侯缨的推断也符合傅念君之前所有的猜测,她点点头,对夏侯缨说:
“不错,他们早有防范董先生来劫人,耶律弼和他身边的人不过是个幌子……现在我只盼董先生他们能够顺利脱身了。”
夏侯缨吃惊,一双眼睛不由也瞪圆了,显然有点难以理解这一夜发生的这接二连三的事。
外头的街道上似乎也有隐隐的吵闹声传了过来。
毕竟杨知府府上也出了事,这就是惊动了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