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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悄悄抚过肋下的伤处,看着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真的没有算计你……”
“是吗?”珊娘冷着脸打断他,“那你在算计谁?我哥哥?还是我父亲?!”
袁长卿看着她顿了顿,忽然抬头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没有棋子,能不能劳驾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过来?”
珊娘皱了皱眉。她当然也听懂了他这是想要单独跟他谈一谈的意思。想着可能会涉及到一些机密话题,她便回头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后回过头来,才刚要再刺他两句,便听袁长卿忽然说道:
“你说得对,从某方面来说,我确实是在算计着你……”
“承认就好!”珊娘再次打断他。
袁长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为他会表示不满,不想他竟忍耐了下来,“我向你道歉。”他道。
顿时,珊娘震惊了。其实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点在无理取闹,她过来明明就是要听他解释的,偏他这里想要解释,她却一句顶着一句地讽刺着他。而若是换作前世,遇到这种情况时,他早甩手走人了,哪里还会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识到,眼前这人跟她记忆中的那人真的有着很大不同……
是因为她不同了,他才跟着变得不同的吗?!
她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袁长卿以为她要站起来,忙看着她道:“别动。”又道,“你的右后方有个扫地的和尚,已经盯了我好几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头,可又忍住了,抬眼问着袁长卿,“我可以回头吗?”
袁长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地一笑,道:“可以。不过小心点,别被他发现了。”
这不是他那眼角微弯的微笑,也不是那浅提唇角的浅笑,而是一个令他的下巴上出现一道浅沟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沟,令珊娘的眼忽地眯了一眯,然后她一侧身,装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样,回头向凉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后,竹林外,有个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当她的眼向那和尚扫过去时,和尚忽地一低头,避开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离他们挺远,应该听不到他们的谈话。
“这里说话安全吗?”珊娘回过头来。
“没关系,”袁长卿道,“就是要在他们的监视下说话才最安全。所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那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袁长卿便截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道:“放心,我暂时没有危险。”
“他们……”
再一次,袁长卿没让她把话说完,“他们现在谁都怀疑,不仅是我。不过我应该不是他们重点怀疑的人。”
“那……”
“不会有事的,你放心,他们要找的东西已经不在我这里了,便是他们怀疑我也不会有什么事,我的身份在这里,他们没有证据不敢动手的。”袁长卿道。
珊娘垂眼一阵沉默。这样有问必答,不,没问都抢着答的袁长卿,她竟是第一次见识。虽然抢着答话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实上,她感觉很不好,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好像无所遁形一般。
她皱了皱眉,抬头道:“那封……”
“那封信,你只需要帮我送到林如亭的手里就好。”再一次,袁长卿抢着答道,“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叫人怀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多此一举,冒着风险大半夜地潜去找你。这是因为,你们昨天才刚到,那些人还没来得及监视你们,我只有那个时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计划今天再把信给你的。之所以昨天过去,真的只是给你送信而已,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我,如果你不愿意,自会当作没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险了。如果你愿意,因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里有个提防,不会一无所知地露出什么痕迹。所以我……”
他忽地一顿,垂着眼不知想到些什么,忽地又是一抬眼,看着她道:“其实,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找着你父亲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长卿居然连抱怨都没让她抱怨完,就又抢着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行事冷静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帮我。你哥哥,说实话,太容易冲动了。你父亲的目标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学里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你就不同了。别人总觉得你们女孩子担不起什么大事,我却知道你虽然年纪小,行事却很是稳妥,且胆子也大,他们再想不到我会托你帮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书院那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那边是不是也有人监视着,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手还没能伸到捐募会里,你最近又一直在那里帮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里碰面,至少不会惹人怀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对袁长卿有十分深的了解,她就会知道,每当他语速变快,话变多时,便是他说谎了——虽然这番话里,他只添加了一成的谎言……当然,他并不认为那是谎言。
为了证明他有正当理由找她,且只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书院那边“可能”会遭人监视……所以,这只是他的怀疑,还算不得是谎言,是吧?!
珊娘看着他又张了张嘴。她再没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这样的人……行事稳妥却胆大妄为?
她只是吃惊地张了张嘴,袁长卿就再一次抢着答了她心里的问题,“是的,而且我觉得你这样挺好,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节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袁长卿一怔,“什么?”
“你很讨厌,也很烦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没礼貌?!便是你猜到了别人想说什么,至少你应该让别人把话说完!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你的就是你以为的那个问题?!”
袁长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却是再知道不过了,只有在他对自己缺乏信心时,他才会这样抢着别人的话说。
而,面对珊娘时,他明明总能摸到她的心思,可为什么又总有一种抓不住她的感觉?!
“那,我答错了吗?”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却一时大意用力过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缩手,揉着指节道:“烦的就是你答对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讨厌?!好像别人想什么,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样!没人愿意别人总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袁长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样,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着都没几两肉。这样的指节敲在桌上,大概会很痛……
恰好这时袁长卿的小厮炎风端着个茶盘过来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则不高兴地噘着个嘴,一脸不满地跟在炎风的身后。等二人走进凉亭,炎风那里才刚放下茶盘,五福便忽地从后面窜上来,抢在他前面从茶盘里端了一盏茶递到珊娘的手边,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风一眼。炎风却是连个眼尾都没扫向她,只默默端起另一只茶碗放到袁长卿的手边,然后抱起茶盘,向着珊娘和袁长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礼,正待退下,一抬头,忽然看到五福很没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后,炎风一皱眉,向着珊娘歉意一礼,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领,就这么不客气地将她从凉亭里拖了出去。
凉亭外,传来五福小小的尖叫声,以及二人压着嗓门吵架的声音。
看着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阵感慨。她变了,袁长卿变了,五福和炎风看来却似乎并没有变。如果此生他俩仍然还是能够看对了眼,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你说得对。”忽然,她的耳侧响起袁长卿的声音。
那透着清冷的声音,顿时令珊娘回过神来。就只见袁长卿垂眼以盖碗茶的碗盖拨弄着碗里的茶叶,一边一脸平淡地说道:“难怪我没什么朋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跟一个聪明透顶又心思敏捷的人相处,其实确实挺有压力的。稍有不慎,就会叫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时珊娘就领教过这种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里的感觉,她跟袁长卿真的没那么亲近,这却已经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声了……
这算不算是交浅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时,袁长卿忽地一抬眼,看着她郑重保证道:“我下次注意,尽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头看着他,然后忽然将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撑着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阳光下,袁长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着有种琉璃般的质感,这么紧盯着看时,甚至会叫人产生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忽地,一排粗浓的睫羽垂了下来,盖住那深浓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来一样。
“你,”袁长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么?”
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却是再没像之前那样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两眼中间的那一点鼻梁。
珊娘被他盯得鼻梁中间一阵刺痒,便伸手挠了挠。
她的指甲并没有像当下女孩子们流行的那样留得很长,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铲子。那微微有些上翘的指尖粉嫩嫩的,看着似乎很是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在想什么。”珊娘道。
袁长卿吓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红了。他飞快地闪了一下眼,一边故作镇定地以碗盖拂着茶叶,一边道:“可看出什么了?”
“看出一点。”
“什,么?”他手中的碗盖微顿了一顿。
“看,你也不喜欢被人看破心思!”珊娘胜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后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盏。
袁长卿呆了一呆,忙也借着饮茶,以手腕遮住脸。这会儿他的脸颊之所以在发热,一定是因为热茶熏在脸上的缘故……
于是,一时间,二人各自饮着茶,都沉默了下来。
直到三和找来了棋子,珊娘这才发现,她和袁长卿已经这么默默对坐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偏这样的沉默,竟一点儿都没有叫她感觉别扭,就好像时间跟天上的云一样,就那么不经意地悠悠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长卿,却恰好和他偷偷看过来的眼撞在一处。
“那个,”袁长卿放下茶盏,又清了清嗓子,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执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气推让,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棋,袁长卿忽然抬眸看着她道:“你在想什么?”
珊娘一皱眉,“又在猜我在想什么了?!”
袁长卿一摇头,颇为认真地答道:“我说过,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会去猜。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风格,我想你大概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问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将那指间把玩着的棋子往掌心里一卷,将头凑过去,小声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没危险?!这都已经受伤了。对了,你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袁长卿也将头凑过去,小声道:“真的不严重,就是躲慢了一点,被划破了一点皮肉而已。这里。”他悄悄比划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有危险,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不过是我要帮着别人布点迷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阵诧异。
“对。”袁长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寿诞,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后回来。”
这倒跟前世对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话才刚一出口,珊娘就后悔了。这原不关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见她猛地一咬唇,袁长卿心头一跳,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而,那个念头尚未能够形成一句话,珊娘那里就已经在连连摆手了,“当我没问,这事原就跟我无关!”
——是啊,这是他俩早就达成的共识。
可……为什么他会有一阵突然的失落呢?!
第七十三章 ·绮思旖念()
第七十三章
晚间,小厮凉风引着德慧老和尚来到内室时,袁长卿正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炎风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解着裹在肋下的纱布。
十六岁的少年,肌肉虽然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雏形,那劲瘦的身躯看上去颇有种青涩的美感。
快七十岁的老和尚羡慕地拍拍袁长卿的肩,将炎风推到一边,弯腰看了看重新结痂的伤处,一皱眉,瞟了一眼袁长卿,恶作剧地伸手戳向伤口。
袁长卿跟早有防备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应还挺快。可怎么就又伤到了?”
“一时大意。”袁长卿答着,又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道:“还好,都结痂了。”
“没小姑娘给你那两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长卿惊诧地扭头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声,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了,又从怀里掏出亲手配制的药膏,一边观察着那道细长的伤口一边道:“你师傅我最是体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装,也得装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着药时,袁长卿一直那么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现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厮巨风忙端了盆水过来给他净手,炎风则接替了他,拿块干净纱布给袁长卿重新裹住伤处。
老和尚一边洗着手一边头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说我可以帮你,偏你不肯。我还当你找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能人,谁知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在你眼里,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长卿从凉风手里接过衣裳自己套了,又向着另一个想要上前帮忙的小厮景风挥了挥手,一边结着腰间的系带一边道:“而且我也不想让您搅进这趟浑水里。怎么说您老都已经是界外之人,原不该以这些凡尘俗事来打扰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连受伤的事都得瞒着我!”老和尚不满地擦着手,一回头,见袁长卿已经穿好了中衣,不由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虽然袁长卿已生得身长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着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宽阔,可到底仍残留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看得老和尚心头一涩,感慨道:“若是老令公还在……”
袁长卿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没什么‘若是’。”
老和尚一默。别看他这会儿看着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当年行脚苦修时,他曾一度以僧医的身份随袁家军出征过,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结下一段过命的交情。袁长卿出生后,老令公便把这长子长孙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