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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什么要像个吃货村姑似的蹲在这里吃一只已经被吮了一口的八月瓜啊!她明明是天上掉下来的冰雪聪明的小仙女啊!
肯定是因为十四郎太生涩了——哪有撩完之后,跟没事一样回头继续洗果子的啊。
至少多跟她对视一会儿,给她点反应时间啊!
她闷闷的啃着果肉,十四郎已将果子都洗好了,仍旧装回到她随手用竹条编的小篮子里。起身道,“好了,我们回去吧。”
云秀郁闷的否决,“天都已经晴了啊,还回去做什么?那洞里又黑又潮,多没趣啊。”
十四郎便环视四周,道,“此处却好,然而这石牙太陡了,不堪坐卧。”想了想,恍然道,“先前上山时,似乎看到山腰有块儿裸石,开阔又平整。风景想来也不差,我们去那边吃吧。”
他便进山洞里去拿上云秀先前烤的肉,要给云秀带路去寻那裸石。
云秀得意的哼了个短调,大步上前揽住他的腰,几个腾跃,便携着他腾风飞起。
十四郎便又记起当年上元佳节,他在御园中初见云秀时的情形。她展开手臂自梅花树上跃下,衣袂翩飞,像花的坠落,又像白羽的凤鸟展翼飞进他手臂间。那时他便觉眩晕,仿佛天地万景都随着她的身影坠入了他眼眸中。却不知云秀眼中所见又是何种模样。
他看向云秀,她眼中含笑,映着山光水影,飞驰的绿荫与飞掠而过的白鸟。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便也回看过来,笑眼中有狡黠的快活。
十四郎便了然,也笑了起来。
她果然寻到了他说的那处裸岩,便带他落下。
那是半山腰一处开阔平缓之地,横卧着一块半亩来大的裸石。石面早被山风与水流磨得平滑,上头一颗草木也无。因才下过雨,山溪涨满,水面漫溢至那石面上,形成一片又薄又宽的水幔,映着明晃晃一片天光。
只觉豁然开朗。
他们在那裸石上坐下,十四郎放下瓜果,云秀寻了一圈,觉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便从袖子里取了套酒具,倒了杯果酿递给十四郎。
两人便撸着肉串儿喝果子酒。
自早春时他们来到扬州,已有半年多没得清闲。十四郎便如纵虎归山的那只虎,如鱼得水的那只鱼,一旦被放归到这大千世界,便撒了欢般活跃起来。什么都要去看一看,什么都想去碰一碰,什么都得去钻研钻研。
可惜这山水却和他在笼中所听闻的大不相同。
最初时他也同旁的权贵子弟一样,赞叹于此地的繁华,乐于结交那些辗转在扬州院乞职,也在二十四桥销金的文人墨客,还曾借着云秀的便利,去达官贵人的筵席上参观过——可很快他便察觉到繁华表象之下种种暗潮。
那次筵席上,扬州那些为官名声还不错的地方大员们,揽着妓|女讨论着天下赋税,感慨民力枯竭,悲叹再不削减开支百姓就将不堪重负了。这时不知谁说起朝中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年一直都在设法省钱,前些年甚至曾打算削减政事堂给宰相们提供的堂食。于是得到了列坐读书人们的一致鄙视——宰相们的堂食是天子厚待人才的体现,人才价值几何,堂食才价值几何?岂能削减!
一边慷慨陈词着,一面抽空感慨了一下——今年天旱,稻米不好吃,鱼肉却更紧实。席间那盘集鱼鳃盖儿中肉裹鸽子蛋白炸成的芙蓉鱼柳,滋味真是醇厚啊。
后头他们还委婉的批判了一番那个只会搜刮民脂民膏,却不懂开源节流之术的前朝宰相柳世藩,评判了一番本朝宰相们的“消兵策”是否可行,又谦逊的探讨了数种减赋还能增收的妙方然而十四郎显然已听不下去了。
这些人在私家筵席上的姿态,和在天子堂前、在奏表中的截然不同,狠狠的伤害了十四郎那颗对人性还充满了信任的幼小心灵。
从筵席上回来,十四郎消沉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便转移了兴致。
之后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先是以文人的身份出入盐商的门户,随即以购买田产的名义从掮客们口中打探出四方田庄的行情归属——再然后,他便和云秀假扮成从偏远之地前来投亲未果,不知该如何谋生的家道中落的穷书生,投宿到郊野到寺庙里,跟村野的佃客们当了小一个月的邻居。
这孩子模样纯良,性情亲和,天生就人见人喜欢,谁知演起戏来竟也如此纯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可他显然不能从这种角色扮演里体会到快乐。
他越是以不同到身份看到这纷繁人世对不同对人展现出来的不同面貌,便越是对自己所读过的书,所听过的道理,所习以为常的伦理感到痛苦和疑惑。
——这少年的内心太敏感,太温柔了。
当他知晓民力将竭时,便无法心安理得的享用罗列珍馐的“堂食”。
当他悲悯民生多艰时,那道斩百鱼才得一盘的芙蓉鱼柳,只能令他想到饥民易子而食。
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却无法天然就将自己放在“牧守”的位子上,将自己同那些向来都被当做羊群的人区分开来,区别对待。
也因他生来就是天潢贵胄,父母兄弟师长同窗尽都是“牧民”之人,他也无法将自己同那些吟咏着“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却还能心安理得杀一百条鱼享用一口最嫩的肉的人对立起来,将众恶归之。
这大概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吧。
云秀从旁看着他——带他出来时,她以为是带他出来派遣,可原来,这才是他要修的“红尘道”。
这痛苦高尚、微妙到了令人觉得不真实的地步,他自幼所认识的、甚至以“子曰”的方式听过其教诲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就连景王那个离经叛道的小嚣张,都全然不懂他在痛苦什么——因为这是世间常态,“也就你这呆子才把圣贤那一套当真,不留神涨了点见识,窥见些脏东西,就天崩地裂了。”
为了将自己的感悟说给这唯一的朋友听,原本打算抛弃出身、再世为人的少年再一次回到长安——结果却得了这么一句回应。
云秀真想敲开那小嚣张的脑袋看看,他的聪明里究竟注了多少水。莫非他以为,一个亲眼见自己哥哥谋杀自己爹的人,对人性中的“脏东西”会毫无准备和觉悟吗?折磨着十四郎内心的,根本不是“脏东西”这么浅陋的事。
十四郎却没再继续解释——这少年明明人见人爱,却非常不善于展露自我,寻求理解。也难怪他长到这么大,才只有景王一个倒贴过来的朋友。
两人便又说起天子新颁的政令——似乎是天子要消兵,恰好景王在场,便给了他一个讨论的机会。景王大致说了几句,觉得不满意,便来问十四郎的想法。
于是十四郎条分缕析,开始发表他这几个月以来的调研报告。
简而言之,百姓负担太重了——国朝规定每丁授田百亩,可两百年来天下田地早分得差不多,如今新丁实际得田不足十亩,算上永业田,五口之家田地也常不足四十亩。精耕细作,赶上风调雨顺一年也不过收多少石粮,产多少斤丝。交税交去多少,留下口粮多少,结余能换成几钱
——他把结余精确换算到了个位数。
景王听得触目惊心,也听得火冒三丈。先放着那个数字不管,开口就问,“你从哪里知道的?”显然很快他便想到自己来找十四郎十次,能吃九次闭门羹的经历,瞬间揪住了真相,“你微服私访去了?你是怎么出去的,为什么坊吏没上奏是不是那个小仙女又来了?”
十四郎道,“你何不猜我有隐身术?”
“那还不如猜你买通坊吏了呢!”撬不开十四郎的嘴,景王只能恨恨的找茬,“她教你法术了?那你肯定出家了,你怎么不剃头啊。你肯定没度牒,你这个野和尚!”咬着唇负气半晌,到底还是回归正题了,“你还访查到了什么?”
十四郎便接着说下去,只是这次就不敢再说得这么仔细了——实则哪有这么多风调雨顺?四十亩农户之家,牛马一样辛苦劳作却常年入不敷出。变卖田产沦为佃户者不知凡几,处境便更凄凉了。四海之内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可人总是要活的,不甘坐以待毙者还有什么出路?
“去当兵?”景王立刻便猜到了。
“或者落草为寇。”十四郎道,“兵饷远高于耕种所得。而藩帅与朝廷分庭抗礼,所仰仗者无非兵强马壮,为收买兵将为己所用,动辄全军犒赏。一旦收为牙帐亲兵,更是厚待有加——当兵不但是出路,还是条好出路。可一旦被朝廷消籍,他们会被如何安置?”
“归农。”
“待归农之后,那便只有落草为寇一条路可走了。”十四郎叹息道。
景王解不开这死疙瘩,心烦起来,“可不消兵,赋税减不下去怎么办?”
十四郎沉默半晌,道,“有朝一日你入主天下,可愿意节衣缩食,让利于民?”
景王皱了眉头,不满道,“你这是什么法子!就我一个人俭省,能省下几个钱啊!”
十四郎道,“宰相的堂食也可以裁掉,我愿免除名下食邑的赋税。”
“你想要宗室效仿你?说你是呆子,你还真敢出这么馊的主意!”
“还有更馊的——”十四郎轻轻说道,“那些田连阡陌的世家望族,天下田地十占其六七,可他们却都不必交税。”
“不交吗?”景王先是讶异,随即了然,“这不是理所当然吗!”继而震惊,“你疯了啊,到时都不必削藩,满朝文武就先反了。”
十四郎望着天,兀自想了一阵子,笑道,“也对。”
云秀很理解十四郎此刻的心情——毕竟是削减到自己身上时,连一顿堂食的便宜都不肯让的士人,怎么肯吃这么大的“亏”?十四郎当然知道行不通,他就是气不过,非要说一说罢了。
风雨飘摇之中同舟而行,天下人无论贫富贵贱本就是命运共同体。如今划船的将被饿死了,那些只坐船不划船的人却在吃肉。还要百般论证自己吃肉是天授之权,跟划船的饿不饿死毫不相干。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景王见他有萧索哀叹之意,又道,“哪里还挤不出赋税来?要我说,把各地徒众最多的寺庙一拆,寺田一收,再勒令那些酒肉和尚还俗——起码能拆出”他显然不像十四郎这般仔细调研过,说不出实数来,干脆使劲往大里说,“拆出万顷良田,十万新丁来!均摊下去,各家税负不就减轻了吗?”
“嗯。”十四郎道。
他没多说,但云秀见他眼眸中的消沉,深觉得他并不认为景王这一招有触及到什么根本。
事实上,以云秀的眼光看来——治标不治本,那些新拆出的良田和新丁,用不了几时便都成为田连阡陌之人的私产了。拆庙对普罗大众毫无助益,还蹂|躏了他们的心灵寄托。但若真能一下子拆出这么多钱,或许能解决一些缺钱时无从下手的困境。
先对软柿子下嘴,这熊孩子风格和十四郎真是大不相同。
就这样,也能互相达成理解——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叔侄俩。
临走时,景王依旧不能释怀,再次逼问,“你到底从何处学到这么多的?”
“微服私访啊。”
“小仙女真的教你隐身术了!”
看得出十四郎很想回他一句——你傻吗?可惜他心虚——他真的借助怪力乱神了。
“这不公平,你得让她也教我!凭什么我不能出长安,你却可以微服私访?”
十四郎无奈道,“不能亲自去看,还不能向知道的人学吗?你身旁当也有佃农出身的仆役。有曾沉沦下僚,熟知百姓疾苦的老吏。何不设法向他们打探?”
景王不知想到了谁,眼睛忽的亮了一亮。嘴上却嫌弃道,“不肯说就算了,又拿陈词滥调|教训我!”
然而不被十四郎看好的“消兵策”,到底还是推行了。
至今推行了两个来月,尚还看不出利弊来。但赋税确实没减。不但没减,还因新皇登基,地方朝贺,要向天子献上奇珍异宝,而增添了额外的负担。赶上江南大旱,衢州一带便闹起了饥荒。
天旱是从春天旱到秋天,会闹饥荒是早可预见之事。
然而朝廷坐看农户春天卖青苗,夏天卖田地,秋天闹饥荒。到人吃人的地步,将要暴|乱了,才下旨免除赋税,施粥赈灾。
然后万民感激不尽,山呼万岁,喝着清水粥给刺史送万民伞,将天子当再生父母。
而城中那些能吃饱喝足的人,还觉得天下太平,并无衰颓丧乱之相。殊不知城外早已到卖儿鬻女到地步了。
从意识到江南将要闹饥荒,十四郎便开始奔走。先是借着云秀的法术,变化作幕僚提醒刺史尽早上奏,提请减免赋税,拨粮赈灾。预防富人趁机兼并土地,免得灾民灾后无以为生——后来才知道,刺史身旁那些本地望族出身的府员们,正等着这个搜购田产的好时机。
又去长安奔走。然而长安确实穷,穷到京官的俸禄比同品秩的地方官低一半的地步。政事堂讨论的结果是——百姓手中余粮应当还能再撑一个月,赋税可免,赈灾却先不急。一来钱不够,二来这会儿去赈灾,你分不出来喝粥的是吃白食的还是真灾民。倒是可先放出要赈灾的风声,免得有人趁机哄抬粮价。
从上到下的官场,竟无一方把人的生死搁在心上。
十四郎痛定思痛,终于意识到,他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民间自救。
他便也因此卸下了遵纪守法的枷锁,开始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他先放出风声去说衢州粮价飞涨,骗着粮商将余粮运过去。又假传朝廷旨意,令当地富户、寺庙统计存粮,等待朝廷收购。待这些粮食凑到一处,价格涨不上去时,拿出全部家财,再加上云秀资助的布匹、宝石、佛像终于搜集了能救一时之急的粮草。
千辛万苦,结果还没送到灾区,便在途中被土匪给劫走了。
报官是不可能的。
十四郎干脆带着云秀上山同土匪谈判——连骗带吓,九死一生,总算将粮草弄回来。
结果才运到山下,又被官军给没收了。
原来卖粮给他们的当地望族向家中做官的亲戚打探此事,得知自己被骗,告到了刺史跟前。刺史又惊又怒,下令抓人。
负责抓捕的人抓不到正主儿,正愁没法交差。碰巧遇见他们运粮的车队,一合计——不是本地的,又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行,就栽到他们头上吧。
十四郎又急又气,又觉着可笑,想到衢州都要人吃人了,他这个急着赈灾的人却遭遇诸多荒诞离奇的阻挠,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所幸,这时朝廷派来主持赈灾的人,终于到了。
因扬州院留后意外过世,朝中一时寻不出合适的替代人选,柳世番主动请求前往巡视。新上位的宰相们恰觉得他碍眼,却又没有合适的位子安置他——他虽资历浅,但功劳是实打实的,还是当朝最年轻的宰相。让他荣养显然不成,把他调去主持户部,又常觉得难以驾驭差遣他,思来想去,最好还是外放了吧。恰好他自请,宰相们求之不得,极力促成,很快,将柳世番调任扬州院的文书便下达了——当然,是调任,不是贬谪。放当朝宰相外任,自然少不得给他加节度使衔。于是柳世番便带着淮南节度使、宣歙、浙西观察使一大堆头衔,镇守扬州去了。
衢州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