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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便又作势擦眼泪,一面留神打量小姑娘的反应。
小姑娘一喝,“啊呀!”且恨且痛且惊,“真是狂逆!是只你们几个逃出来了吗?夫人她怎么了?莫非已经被——”
婆子不料她竟是这种反应——然而这反应似乎也挑不出什么错,忙结结巴巴道,“不没,夫、夫人并几个小娘子都不碍。”这会儿再吹捧郑氏如何在万分凶险中英明指挥,总觉得时机不对,婆子便有些不尴不尬,“都不碍多亏夫人果敢,两个刺客都已经擒下了,火也扑灭了。”
小姑娘抚膺慨叹,“这就好。夫人真是女中豪杰,身手矫健啊!”
“不不不,刺客并不是夫人亲手擒住的!”对上小姑娘天真疑惑的面容,婆子真有些百口难言。她早该知道,以大娘子这种混不吝的性子,跟她拐弯抹角的说话是不成的。便不敢再套路她,只道,“夫人怕那些歹人也来加害大娘子,便令我们来报信。望娘子多加珍重,”又向华阳真人道,“观里也务必仔细防备,若人手不足,便回家里去要。千万不能让大娘子有什么闪失。”
这话说得倒很冠冕堂皇。
华阳真人见她被云秀折腾得够呛,便不再为难她。道,“我理会得。府上人手也未必充足,便不必忧心这边了。”又对云秀道,“你家中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便跟着回去看看吧。”
婆子很觉得华阳真人也是故意的——她若真把云秀给请回去了,郑氏能饶她?
忙道,“不不不,这便不必了。夫人的意思是,观里安全。此事还不知有没有后难,大娘子先不要回去的好——夫人也照应不过来。还是代父守孝要紧!夫人知道大娘子的心。大娘子多为家里祝祷,求得上天保佑,便是无量功德了。”
大娘子看上去也求之不得。话说得依旧分外诚恳,也分外令人别扭,“那我便不回去给夫人添乱了。愿天佑一切善人,愿恶人早日伏诛。请夫人务必保重。”
送走了这群夜半来敲门的,华阳真人忍着笑教训云秀,“你此刻不回去探问,偷得一次清静,却不知要敷衍出多少文章。”
云秀只嘿嘿的笑。
她才不回去呢,打死都不回去。
回到后院儿,便看到阿淇姑娘披了件外衣,正在门后等她呢。
阿淇显是也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忍笑忍得很辛苦——自然也听出来了,云秀和她家那位“夫人”的关系,相当的勾心斗角。
此事说来话长,云秀也懒得仔细解释,只道,“她不是我亲娘,也没把我当亲人看。”
阿淇姑娘便了悟了——凡不是十分贫困的人家,谁舍得送这么小的女儿出家?可见这位继母确实很不慈爱。
两人一道回屋去,各自洗漱、更衣,互相帮忙梳头,准备睡觉。
给云秀梳头时,阿淇忍不住就问,“姑娘先前出去,是不是回去帮忙救火了?”
——云秀走前留下句“回屋睡觉”。阿淇回屋一看,云秀不在,便猜到她又跟当时去救她父母时一样,施展神通离开了。联系前后之事,觉得应当就是去火场救人了。
她等了云秀大半夜,中间小姑娘们要进屋找云秀,还是她帮忙敷衍过去的。
云秀便不瞒她,“嗯。”
为了救人,她还丢了两件衣服呢。
当然不是说衣服比人命重要,而是既然人已经救下了,那两件衣服就可以拿回来了。谁知道郑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她救人的当口出现,偏偏还带着那么多人,又偏偏一眼就盯上了她那件衣服云秀等了大半夜,硬是没找到把衣服拿回来的时机。
想想真是好心疼哟!
阿淇姑娘又道,“姑娘每次救人,都不留下名姓。是怕被凡间名利所累吗?”
云秀眨了眨眼睛,有些懵,“哎?”
阿淇替她感到不平,“姑娘不求名利就罢了,可也不能让人误解啊。您这边拼死救人,她们那边却连家都不让您回。像什么话?若是我,定要让她们知道人是我救的,哪管她们不知感恩,也要好好恶心恶心她们才成。”
云秀:
她还真没想过这些!
她不留名姓是因为,从来都没人问过她的名字啊!原来做好事可以主动留名的吗?
——至于她易容出行,则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默认女孩子不能抛头露面,变成大人或者男孩子比较方便。
可是她现在变强了吧?一般说来普通人应该奈何不了她了吧?出门在外,坏人看到是个女孩子而来为难她,她直接揍回去就可以了吧?
那她为什么还要守这个世界的规矩啊!
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躲着藏着,不让郑氏知道她回去救云岚和云晴了?
就该让郑氏知道知道!看郑氏还有没有脸昧下她的衣裳!
云秀抱着头,悔不当初她的新衣服啊!
郑氏正抚摸着那身衣裳——如此天衣无缝,火烧水浸都不能毁,怎么可能是凡间所有?
云岚却说是云秀给她的怎的天下好东西,都是云秀那死丫头的?
定然是云岚让火熏糊涂了,生出了幻觉。否则怎么云晴就没瞧见,两个仆妇都没瞧见?
尽管如此,郑氏还是遣了仆人去奉安观里去探查。
——云秀不是普通出家,是替父亲守孝。她若敢私下离开道观,就是忤逆不孝。何况今夜的刺客对家中布局如此的熟悉,显见是找知情之人打探过了。难说不是云秀这没娘养的对她心怀怨恨,故意透露给人。
郑氏就是不甘心。比起相信云秀就是她所猜之天女,下凡救了云岚,她宁肯相信云秀就是那个里应外合的内贼。
奉安观离老宅不远,却也不算很近。
她派去的心腹花了些时候才回,一进门先来找她回话。
“见着那丫头了?”郑氏焦急的问。
心腹忙道,“见着了——我们去叫门时,观里都已经睡下了,特地把大娘子叫醒了出来见我们的。我问了柳杏儿,说是观里平日往来的都是女客,没见有什么可疑人物出没。大娘子每日诵经修行,除了令狐夫人,也没同什么外人往来。这两日观里忙着布置元旦讲经的法坛,疲惫的很,都是早早入睡。大娘子年纪小,睡得也格外早。”
“你看真切了?确实是她?”
心腹想起当时情形,嘴角就有些抽搐,“确实是她,灯笼照在脸上看的,错不了。”
郑氏放心了果然是云岚的幻觉,云岚就是仙人救的,压根儿就没秀丫头什么事儿。
郑氏搓了搓手,心中再度激越起来。
趁着天还没亮,她立刻令人研磨,奋笔疾书起来。
相见时难(八)()
蒲州柳宅遭人纵火、刺杀一事;很快便传到长安。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藩镇针对柳世番的报复。但同前一年宰相遇刺案不同;这一次京城几乎人人缄默。
——因为就在消息传来前一日;元旦大贺之后;天子还召集群臣;询问武力讨伐藩镇是不是明智之举。
淮西之战已持续多年;至今依旧未见战果。见到的只有前线军合力不齐,只有时论所谓“忠臣良将”在战场上的原形毕露、丑态百出,只有如给国库放血一般源源不断流出去的军耗。这搁在谁身上;都得心生动摇,都得怀疑这满朝文武是不是都没说实话,都在瞒骗独坐在龙椅上的孤家寡人。
天子平藩的决心动摇了;于是主和派纷纷顺势而上;力陈讨伐藩镇之不可行;骑墙派纷纷见风使舵,开始迎合此论调。
结果他们话还没说完;就被“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脸上——且一巴掌就把他们扇晕了。
想士子赴死;哪个不先安顿好了妻小?
不怕死之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怕死的?这直接就报复到家人身上;比诛杀本人更直击要害。但凡家中有老有小的;无不惊骇万分、兔死狐悲;无不觉着这般无法无天,实乃天理难容。
就连那些同淮西有利益牵连,一心替淮西着想的;也只能从“此事未必是藩镇所为;更像是打家劫舍的强寇”上开脱。
因此不论主和还是主战,且都缄口不言——只先看柳世番这个首当其冲的,有什么说法。
柳世番没什么说法——他也被短暂的打蒙了。
收到郑氏第一封信的时候,他还在想,这个笨女人总算开窍,懂得沽名钓誉的正确做法了——只是这个时候送来封如此措辞的信,很让他觉得是不是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他马上就要陷入忠孝不能两全的绝境了啊。亏他是在朝中当宰相,他若是在前线打仗,非立刻军心动摇不行。
鉴于三个弟弟都没什么动静,也鉴于郑氏一直以来戏精体质,柳世番琢磨了一阵,判定应当是郑氏听到什么风声、戏瘾发作了,可暂时不必理会。
自然,保险起见,他还是写了封信给蒲州的姻亲裴则,请他留意周边贼寇。
谁知这一次郑氏竟是说真的。
得到消息的时候,柳世番平时头一次知道,什么叫“脑中一片空白”。
待传信之人再三强调,“多亏夫人早有准备,才将刺客一举拿下”后,他才缓缓的回神过来——郑氏既还记得来邀功,可见她同三个小儿女都无大碍。一时他竟有劫后余生之感,忙问道,“二弟、三弟、四弟呢?家中可有伤亡?”
待确定他们也没什么伤亡后,柳世番才开始思量自己该有什么态度。
——打,当然要打。
淮西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可见已到穷途末路。
朝廷倒有余裕,然而天子耳畔纷杂,却难以坚持如一——该如何令天子相信,只要撑下去就定然能战胜,也是个难处。
柳世番也不避己短,他长于谋划,却很短于人心。对劝谏这种事实在不怎么在行。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
何况,仅仅说服天子还不成——若前线将帅还是以往那些无能之辈,能说服的天子也翻脸,能打赢的仗也要拖输了。谁来统帅,也是个大难题。
所有这些,柳世番都没有结论。
因此旁人都在等他慷慨陈词,或者怯懦退缩时,他却安安静静的不置一词。
——还没想明白怎么说呢,急什么。
而后,他才记起,郑氏来送信儿时,给他写了封信。
他心有余悸的拆开来,只见郑氏写到,自己如何几次三番的神奇的躲过刺客的袖箭,刺客如何狗急跳墙的想将她们母女三人烧死在火场,而她如何焦急的去救云岚和云晴,又在如何绝望待死之际,听得天音说“赐尔贤媛,以兴邦国”。随即天降祥云、赐下瑞雨,云开雨散、吉光明澈之际,云岚姊妹身披天衣,毫发无伤的端坐在几成废墟的楼阁中。
柳世番:
真的,他不该对郑氏抱什么期待的。
满纸都是“野心”也就罢了,居然还敢编造鬼神之说——要编也编些不容易被戳破的啊!编“天衣”?若有人要看,她怎么拿得出!旁人要看也就罢了,她敢给自家女儿戴“兴邦国”的帽子,天子岂能不问问?天子要看她拿不出,才是真的坏事。
柳世番揉着额头,心想,娶妇如此,真是累人啊!
他立刻提笔写信,很吓唬了郑氏一番。
然而信才送出去,这一天午饭等人上菜时——公中为宰相供应堂食,宰相们的午饭都是在政事堂里用的——便听同僚道,“听闻柳相家有贤媛?”
柳世番心里就咯噔一声。看那人笑得意味深长,又是素来跟自己不对付的,哪里还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惭愧。年近不惑,只得四个女儿。”所幸他早过了会怒形于色的年纪,“年纪尚小,侥幸逃得一难。不死而已,贤与不贤还待日后教养。”
同僚讪讪的笑了笑,没敢继续接话——再接就是落井下石了!
柳世番绷着脸,心里暗恨——看看,看看,就这吃相,谁看不出你肚子里打得什么主意!
待第二日下朝,天子终于单独召柳世番说话了。
这当口,必然是要问他家眷遇险一事。柳世番一面整顿衣衫,一面琢磨着天子会问些什么,他又该如何应答。
行至延英殿前,便瞧见个和他家大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端正的立在一侧。
柳世番忙拱手为礼。
那是天子的十四子李怡。因年纪小,不怎么为外臣所知。去岁秋天迁到十六宅后,开始参闻政务。按惯例,皇子们往往封王后才迁居,但这位皇子却至今没有封王。然而要说他不受宠,却又不像这么回事——天子令他在政事堂行走,病中又独留他侍疾在侧。
一个势单力薄的孩子罢了,柳世番也说不出他的优劣。只觉得这孩子谦逊沉默,很是尊重朝臣。
但也不能说他就没令柳世番刮目相看的地方——病中侍疾,何其招妒?可不论澧王还是太子,却都没将他视为敌手。
那孩子也拱手还礼。
柳世番也不知怎的,见四下无人,脱口便问了句,“陛下今日”开口便觉不妥,忙将话咽下。
然而十四皇子竟听懂了,简简单单两个字,“恤问。”
柳世番愣了愣,便向这个半大孩子点头致谢,拾步入殿。
继宰相遇害之后,新任宰相的家眷也遭遇报复,天子不能不震怒。
但果然就如十四皇子所提点的——天子并未趁此时机向柳世番询问,是否该继续剿平藩镇的叛乱。
就只是恤问罢了。
柳世番何其聪明,意识到这一点,立刻便明白了天子的顾虑——去岁柳世番自己差点被刺杀,今岁他的妻女又差点惨遭报复。天子怕他私情所致,难以客观公断的考量战与和的利弊。
柳世番不由在心底暗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能一眼看破的事,他竟这才明白过来。
——那么,天子是担心他激愤难平,一意孤行;还是担心他被吓破了胆,龟缩退避?
——或者,天子本人,究竟是想战,还是想和?
柳世番揣摩着,眼神不觉便瞟向十四皇子——他在收书。看来天子今日宣他来,是让他给自己读书听的。
这时十四皇子将书抱起,收拢入盒。那盒子太醒目,柳世番只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一本实录,且十有八|九是玄宗皇帝实录。
本朝天子心心念念的,果然依旧还是光复盛世。
——他想战。
柳世番稍稍松了口气。
待天子说道,“这么大的动静,蒲州府竟未能提前察觉,可见无能!”时,柳世番便接口道,“臣惭愧。实不相瞒,纵使换了臣去,怕也难查知此事。倒未必是蒲州府怠慢。”
天子正愤慨柳世番之愤慨,悲痛柳世番之悲痛,忽听柳世番无奈中带了些平静的搭话,就有些怔愣,“此话怎讲?刺客行事,竟如此周密吗,连卿亦无法查知?”
——可见话反着说是对的,柳世番想。他逞强,天子怕他激愤失态。他示弱,天子自然就要怕他怯懦退缩了。
柳世番无奈摇头,“哪有什么周密的?事发三天前,臣的妻子便给臣写了封信——”柳世番便将郑氏的信背给天子听,道,“内帷妇人都能查知的事,有何周密可言?”
天子听郑氏的信,分明是已做好了罹难的准备,心情便有些复杂,“卿的夫人,真是深明大义。”
柳世番道,“不瞒陛下,明大义是真,天真烂漫也是真——写得十分悲壮,最多三分真情,剩下七分都是演给臣看的。”
天子不由失笑——他身旁争宠的女人多,他很懂这些讨巧心思——忙又装咳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