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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铮刚才前来告辞，她也不敢开口问慕雪到底还能不能醒来，她为自己的怯弱感到羞愧。可是，这么多日的独自支撑，她也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并不是没有看明白楚岩汐的身体状况，可是她能做什么，连多问一句话都显得增添累赘。
她想劝太子就此罢手，事情发展至此，虽让人如此心伤，但她愿赌服输。可太子的性格，她亦知晓得一清二楚，毕竟十三年的相处。他若决定的事情，不坚持到最后那一刻，他不会轻言放弃。
晨曦透过枝叶洒落在她脸上、身上，落下斑驳日影。
这秋日的阳光怎么也是这么落落寡欢，凄凉得让人想落泪。
她闭上眼睛，抓紧了秋千的绳索，轻轻地荡了起来。
脑海中，昨日重现。
她用力将自己荡上半空，害怕惊叫的同时，她发现了围墙外面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站在山石上的那位俊逸出尘的上仙，更将她的人生带往了一个无法预测的神秘世界。
碧烟脸上浮现出笑容，尽管结局是这样的悲凄，她也不后悔那日的相遇。没有他的出现，她不会懂得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爱恋。她愿意为他，画地成牢；她亦愿意为他，承受一切悲苦，成魔成妖都不足惜。若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选择与他的相遇。即使是飞蛾扑火，即使明知前方是覆灭，她依然会奋不顾身，投向他的怀抱。
身后有脚步声，踩在枯枝落叶上“吱嘎”作响，碧烟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颓败的花园，道：“阿福，我不饿，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阿福未像往常那样应声离开，他走到碧烟身后，轻拂掉她头发上的一片落叶。
“我才离开不过几天，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天崩地裂不过如此。
碧烟的手握紧了秋千绳，她不敢回头，只怕一回首即发现这只是幻觉。有多少次她幻想着他这样返回，同她软言轻语。
那双温暖的手落在她双肩，他将她的身体轻轻后扳，靠在他的身上。他的胸膛宽厚又暖和，一如从前：“对不起，这些天，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碧烟泪如泉涌，她激动得无法说出话，只是反身将他抱紧，倾尽了全身气力。她听到他的心跳声，清晰有力。
他微倾了身体，亦紧紧将她拥抱，待心情平复，他才在她耳边承诺：“我们，再也不分开。”
如此平庸无奇的对白，却是世上最美妙的天籁。她不贪心，只要这么多。
楚岩汐精疲力竭地斜躺在软轿的靠枕上，听着轿外均匀的马蹄声与脚步声，他感觉很困惑。
神荼说天命面前，鬼神的力量又有多大？就连朴风，身为上仙，亦无法抵抗天命的安排。那么他自己呢？他现在已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再无真龙护体，是他更改了天命还是天命更改了他？
他的头剧痛。这个时候，才体会那些地位低下的渺小人物的艰辛，无论做什么，都有心而无力。他感觉太累，是否应当放弃？可是这个念头才一出现，他即睁开眼，狠狠自语道：“不行！”
他看着慕雪从小小婴儿慢慢长成一位天真可爱的少女，他虽从不同她玩耍，亦不与她讲什么话，但慕雪对他的重要，无人能够理解。这是唯一一个他将之当作妹妹的人物。
他其实蛮喜欢她跟在后面叫：“太子哥哥，陪我玩。”
他越是不肯，她叫得越凶，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听到她脆生生念咒一样的声音：“太子哥哥，陪我玩。太子哥哥，陪我玩。太子哥哥，陪我玩……”
有时楚岩汐被她叫烦了，猛然转身停住脚步，怒气冲冲地看着她。紧追不舍的小女孩猝不及防，几乎要撞在他身上，她这时会很乖巧地笑一笑，换个很委屈的样子看着他，又大又黑的眼睛一眨一眨，水汪汪的似有泪要滴落，说话口气亦从刚才的耍无赖变成可怜兮兮：“太子哥哥，陪慕雪玩，好不好？”
多少次，楚岩汐都想说好，可是话到嘴边，又是一个习惯成自然的极生硬的“不好！”
每次说完，看着她失望的样子，他都感觉抱歉，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逗小女孩玩。
楚岩汐强打精神坐直身，想叫霍铮掉转方向去鬼门关，他要再见一次神荼。
既然神荼知道他的元神中隐藏了不可预知的力量，或许神荼也知道如何让这力量解封，楚岩汐愿意用任何代价来换取。他不能再继续这样束手待毙，他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现在这种被动无助的局面让他难以适从。但再跋涉去鬼门关，相对他的身体状况来说，路途太遥远，他也怕神荼不肯出来相见。他仔细地推算着日期，若没有记错，今天是钦天监发布新皇历的日子，那么，今夜是冥阴节。
他心里叹口气。
轿帘因行走而轻轻地开合，楚岩汐垂眸思索时，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总想乘着轿帘略开时钻进来，可是轿夫都被训练得太好，软轿行得过于稳当，那开合的速度太快，缝隙亦太小，它左冲右突怎么也进不来。楚岩汐欠身轻轻拉开厚重的帘子，一只纸折的仙鹤趁机飞了进来，落在他的脚边。
它似乎累坏了，一动不动。
楚岩汐将它拾起，见纸鹤的背上写着“土地庙”，除这三个字外，再无只言片语。
他思索半刻，转头对轿外说：“去土地庙。”
霍铮很快应了一声，喝令轿夫改变方向。
他极其守诺，在土地神将药仙带来的第二日，他即拿出自己的俸银请人重修土地庙，所以当他们的软轿到达时，那里热闹非凡，许多壮汉在那里搬砖推墙，一片灰雾迷蒙。
霍铮贴近软轿，轻声道：“殿下，这里正在拆庙翻建，您若要找土地，我进去燃香召唤。”
轿里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不必，一直往前，不要停。”
霍铮怔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地应“是”。他骑着马在前引路，命轿夫紧随其后。庙前劳作人员虽多，却无一人抬头看他们，好似他们根本不存在。霍铮感觉这场景略有诡异，但楚岩汐要他向前，即使知道前面有陷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前跳。
前面已是庙门，霍铮身形高大，坐骑是名种大宛马，庙门相对太低矮。他勒住缰绳欲下马前行，但他在此时发现身不由己，一向驯服的黑马亦反常了，它不仅不收步反而加快速度冲进庙门。霍铮赶快俯低身体，但只是一瞬的时间，黑马已轻快地踏步在一片碧绿的青草地上，有潺潺流水的声音撞入耳中，亦有香馥花香直冲心脾。
霍铮抬起头，看到青山绿水的背景下，一张石桌前安安稳稳坐着两个人，见他们冲进来也不惊讶，齐齐站起低头躬身迎接。霍铮跳下马，迅速来到已停稳的软轿前，掀开轿帘。
楚岩汐下了轿，冷澈的目光扫了扫全场，问那位白衣男子：“是你纸鹤传书？”
白衣人缓缓抬起头，道：“是，殿下。”
霍铮见到他的面容，惊讶得无以复加。
居然是太傅朴风！
楚岩汐走到石桌径自坐了下来。土地揖手请退，带着霍铮离开，朴风则落了座。
“你是谁？”楚岩汐凝目看着朴风，“为何要用太傅的面容？”
朴风微笑道：“果然瞒不过您。按道理，我有太傅的半心，音容笑貌应当与他一无二致。”
楚岩汐从他脸上挪过目光，望着他身后的一丛黄色迎春，道：“你的纸鹤法力太弱。”顿了顿，又道：“我想太傅赋你半心时，他还未遇到我，所以你的眼中，没有他看我时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心底弥漫的悲伤横冲直撞，让坚忍的楚岩汐也不禁咬紧了牙。
亲切与慈爱，他无法说出这两个词。他将之视作珍宝的这段温情已随风消逝，太傅那亲切慈爱的眼神已成追忆，再也寻不回来。
昨日所见的，只是上仙朴风，并不是太傅朴风，楚岩汐无法从他眼中找到那种熟悉温暖的感觉。今日这位，虽有太傅的半心，却没有太傅对他的感情。
土地带着霍铮参观他的大花园，这里春光明媚，无冬无夏。
霍铮看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道：“您住的地方如此宽敞，为什么还要我修大庙？”
土地神哈哈笑道：“年轻人，你不会真以为我住在那个破庙里吧？”
霍铮一本正经地说：“真以为。”
土地愣了愣，转头低声嘟哝：“太子殿下那么冰雪聪明，身边的近侍怎么这么笨？”
霍铮未听清，问：“您在说什么？”
第64章 梅郎（2）（）
土地神打个哈哈，将他引至一处凉亭，道：“那里只是一处受香火的地方，给凡人有个地方朝拜祈求。当然，我虽不住那里，但若真将那里的神像推倒砸碎，我这里也会随之消失。那里香火越旺，我这里就越宽阔适意，与庙大庙小倒无太大关系。”
他随手一招，变了一壶茶出来，又拿出两只茶杯，倒了杯先给霍铮，道：“至于为何要你建大庙塑金身，呵呵，那只是一个玩笑，哪知你会当真。”
霍铮握着茶杯看着他。
土地神自顾说：“不过也好，让我好长面子，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有钱。呵呵，按你给的这个额度建下去，我的土地庙会是全天下最气派的土地庙，可以在同行间炫耀炫耀。”
霍铮低头喝茶，无言以对。
他生性本就不活泼，又常年跟在楚岩汐身后，若不是后来总与慕雪在一起逗逗趣，还不知他会深沉到哪个地步。
土地神喝了口热茶，搁下杯子，道：“与你聊天真是一点趣味都没有，看在你帮我修庙的分上，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霍铮一点不为他的话着恼，静默了一会儿，问：“太傅怎么会在你这里？”
土地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沉得住气，不会问。”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株梅树，它一直长在深山野岭中的梅林里，它长得并不奇特，与一般的梅树亦无区别，润泽着它们的那条小溪却大有来历。当然，当时梅树毫不知情，直至遇到朴风上仙后，才从上仙口中得知。
这条小溪近看并看不出什么，但若飞上高空，即可清晰地看到这条位于承德与唐山交界处的滦河明显是一条盘踞的巨龙，张牙舞爪，威武异常。
这条龙曾是上古时天上神龙族的一位有名人物，至于是谁，梅树它没有听得太清楚，它同碧烟一样，喜欢与朴风谈话时的那种融洽气氛，亦喜欢朴风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态，至于谈话的内容，反而不重要。
梅树记得那是上古三大神战之后的故事，好似与上古四凶穷奇、梼杌、饕餮和混沌有关。
这位神龙流放了四凶，自己却伤重不治而死。他死后恢复龙形原身，轰然倒下，幻化成一条大河，而龙首处的龙须则化成一条小河，湍湍流至此处。这条巨龙的灵脉之气慢慢地稀释在这条小河流中，日子久了，长在这河流边的树木花草都渐渐有了些灵气。只是这薄薄的灵气并不能保命，随着星辰移位日月变更，梅树身边的朋友们要么被天火烧毁，要么被闯入深山的伐木者砍走，或者被野兽咬断树皮而亡，又或是患了虫害生病而死。
身边的草木一枯一荣，生生死死。而它，逃过天火，逃过野兽，逃过洪荒，又因正长在一处高坡的转接处，人们上下山都习惯扶着它借力，得益于它有用，它又逃过无情的刀斧，一年又一年地活了下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梅树也不知道又过了几千或上万年，它脚下的百米高山变得平缓，这条龙须所化的河流也变成一条细窄的小溪时，这个深远得不见人烟的山林也不再偏僻，四周渐渐筑起院落，一位有钱人看中这块地方，修了座院墙将溪水及梅树皆圈入他的领地。
而此时梅树早已老得花都开不出，但院落的几任主人都很喜欢这株梅树虬枝错节所带来的意境，只是再转卖到碧烟的姑父手上时，这位未读过诗书的有钱人越看越感觉它太丑，好在他不是时常去后院，但去一次即要求砍一次。
碧烟从小就为这株树与姑父对阵，甚至不惜以死相挟。
梅树上万年来汲取龙泽灵气，已渐渐修化成妖，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脱离树形，化成人的模样。若此时被砍掉，它将前功尽弃。当然，这一点点，对于法力低浅的梅妖来讲，也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
就如梧桐可以引得凤凰栖，这里的龙泽之气亦让朴风看得顺心，因此选了这个院落来小憩。朴风临走时略施仙术逼得它满树开花，亦将它从混沌中唤醒。它差的最后那一点点仙力，朴风就这样很随意地送给了它。
它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朴风，但上仙缥缈仙气蕴绕全身，隔得那么近，梅妖反而未看清他的面目，况且他是那么快就走了。梅妖死死记住的，是他的唇因微笑而勾起的好看弧度，以及几瓣艳红梅花坠落在他漆黑的长发上，那黑与红相交映出的惊艳效果。
这次相见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让梅妖惊叹的绝美场景，反复回味这些记忆，是它最快乐的时光。
第一个抱着它哭的女人是碧烟，她的眼泪落在它的树根上，让它的脚脱离了泥土的束缚。于是它又记住了碧烟，记住了那双因它开花而喜极而泣的美丽眼睛。
待碧烟在一边的凉榻上熟睡后，它幻化成人形，静静地坐在花园里深思，认真考虑是做个男子呢还是做个女子。它从心底喜欢朴风飘逸出尘的样子，这位仙姿超凡又带着温和笑容的上仙就是它想幻化的模样，可偏偏它又不太记得他的模样，这让它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但至少，它决定做一位男士。
于是，他在每晚夜深人静时幻化成一位面目有点模糊的白衣男子，白天则站回原处重做一株梅树陪碧烟看书、习字、荡秋千。
他喜欢看碧烟笑，喜欢碧烟靠在他身上看书，喜欢碧烟仰着头数他身上的花骨朵。他并不太喜欢开花，感觉有些娘娘腔，但碧烟喜欢，他就开给她看。
碧烟会同他讲悄悄话，许多事情，连她的贴身侍女都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成为梅妖后，他本可以离开这个立足了万年的地方，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但是他舍不得离开碧烟，只在每夜她离开花园去休息，他才会溜出去走走，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天明他一定会返回。
有一日碧烟满眼是泪地靠着他坐着，哭够了才告诉他，姑父要将她嫁给一位很有钱的人做小妾，但她不愿意。她希望将来可以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若无法找到这么一个人，她宁愿孤独终老。她知道这是奢望，除了哭泣，她也没有反抗之力。
几天后，前来正式下聘礼的那位老爷坐在那里与姑父喝茶时，忽然胡言乱语，将姑父痛骂，这场亲事自然告吹。以后只要有人来给碧烟提亲，都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意外。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终于让众人明白向碧烟提亲不是件吉利的事情，渐渐地，这位长相甜美的深闺少女不再被人问津，黯然过了二十岁的生辰。姑父很不乐意继续养着她，却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驱逐出府，只在言语上让她难堪。
碧烟对梅妖说她亦想离开这里，寄人篱下并不痛快，但她舍不得这株陪了她十几年的老梅树，她怕自己离开后，姑父立刻将梅树砍掉。
“况且，”她脸红地对梅树说，“我从未离开过这里，心里还真的害怕，虽然我有离开的志气，却无独自生活的勇气。”
梅妖想现身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