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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中央,银色铁链垂下去,在水流中扯吊着一个男子。
方才角度偏了,他们走过来时全都没有注意,直到坐上正位才看清。古罗马风格的大喷泉池上,战神雕塑立于两侧雄姿迸发,每一尊战神各擎怪蛇护体,手持三叉戟,脚踏盾牌。三叉戟恰好能结结实实挂住锁链,一左一右两根索子,将一个人的两只手高高吊起,身躯坠于池中。
长发在肩头滴水,一双细长的眼半睁半闭,好像也没痛苦,很享受地漂在水里,嘴角竟还挂着一丝揶揄人的笑。
眼光瞟过他时,严小刀觉得那人一双很有韵致的眼睛,在他这里停留半刻,送了他一记别有深意的笑,应该认出他是昨夜光顾过铁笼的夜行客。
不但没挂掉,泡着还挺滋润,这人是鱼变的吗?严小刀心想。
这男子见他们都来了,薄唇划出好看的弧度,竟然直接笑出声。空荡荡的大厅内,只听见潺潺的水声和“嗤嗤”几声笑,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表情严肃僵硬,各自一番小鬼肚肠,但都不想率先说话,齐齐看向渡边。
渡边仰山盯着那莫名发笑的阶下囚,也笑吟吟地招呼手下:“水太少了,加些水嘛。”
这水确实比海水泡囚笼时少多了,室内池子又不会起风逐浪。渡边仰山显然对这温暖平静的蓄水池不满意,叫人直接再添水灌水,不大工夫,水就直接超过池边的刻度线,最后几乎要满溢出来,荡开的水花打湿了茶坞的棕榈蒲团。
水池中的人立刻就没那么舒服了,方才只及腹部的水,这时满溢至脖颈、下巴,最终将将地卡在下唇那一线,只要一不留神低头就会呛水。那男人被迫不得不将头抬高,眼见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严小刀知道,水只要没过胸口处,压迫心脏位置,人长时间待在下面很不舒服,会产生强烈的窒息感海水泡笼子的整人把戏,显然也是渡边仰山的阴险手段。
“凌河,你活该今天落我手里这个下场,让大家都看看你丑陋、落魄、肮脏的德性,看你还翻得起浪吗?”渡边仰山平时潜心塑造出一副老好人面目,难得撕下那层伪装曝露出恨意。
水中大鱼冷笑一声,被水泡得黑眉俊目、轮廓异常清晰,反诘道:“落你手里又怎样?跳梁老丑,我瞧你今天贴了几层脸皮敢在这么多人面前装疯卖蠢、信口雌黄?”
渡边仰山脸色就变了。
“凌河,就是当年那个叫凌煌的,坐牢的老板,他儿子,你听说过吧?”简明煌按身份是和严小刀坐同一条沙发,这时端着茶杯悄悄凑过来。
“听说过,他家得罪了渡边?”严小刀目不斜视,轻声问。
“他们家得罪人多了吧——当然我也都是道听途说,都是听我们家老人儿说的!凌煌那个人,当初是归国改籍的华侨,改没改回国籍我其实也不清楚哈,总之凭借身份便利在南方s省、f省那边生意做得很大,后来发生了诈骗和走私大案,已经十多年前了吧,有几十亿的官司没有?震掉了当地半个官场呐
“很多人因为他家案子损失了钱,都被骗了,都是些白手起家的小企业主、小老板,甚至村镇老百姓集资的钱,全都打水漂了,资金追都没追回来。听说还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跳楼自杀,啧啧,一辈子养老钱都没了啊。有不少人想把姓凌的从尸坑里抠出来挫骨扬灰呢!”
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这些陈芝麻谷子快要跟简老二年纪差不多大,纯属道听途说,能拼凑出这些八卦,也不容易了。
总之就是个声名狼藉也已树倒猢狲散的老棺材板儿,沦为后人偶尔嘲弄的谈资,而且每每提起来,皆是一副“人人得而诛之”的口吻,哪会有人真心细究当年公案的是非曲直?
“不过这脸、这姿色,真不错”简铭爵不出三句话迅速回归老本行,颇有兴致地将眼光留恋在仰着脖颈挣扎在水中的凌公子,之前的一段江湖公案并不在他心上。
游灏东与渡边一同坐在正位、主位上,此时还真是一脸“人人欲诛之”的义愤,满脸都写着“老子也跟他家有仇”的大红血字。
游灏东一副与渡边仰山同仇敌忾的表情,难得关心地问道:“这个阴险狡诈的家伙害得你们也吃苦头了?”
“哼”渡边仰山的半秃顶在五彩琉璃窗的折射下反出光泽,“凌河他把我们算计了,他毁了我旗下远洋运输公司近乎三分之二的舰船,他吞了我渡边家的产业!”
接下来的那十来分钟,变成渡边仰山个人唱独角戏的控诉大会,别人愣是插不进嘴。
严小刀也是头回发觉,这山寨老鬼子这么能说?口才丝毫不输姓简的皮条客。
长话短说,简而言之,渡边集团作为战后被重点扶持的远洋重工企业,有着数十年横霸东亚与南亚的辉煌成就。那些年在高丽海湾、琉球海峡、马六甲、印度洋往来的船只,以及港口工程,曾经一半都属于渡边旗下各个公司,一时风光无二。
然而,近几年集团业绩突然一落千丈,原因未明。也是转过千禧年来全球油价暴涨,人工成本翻倍,生意都不好做,然而这其中一定另有其他因素。渡边仰山这人大约是志得意满之后骄矜气盛,不知怎的落入这位凌公子的圈套。
凌河这样的人,在渡边仰山眼里,原本就一条丧家之犬。你亲爸都入黄土了,你家族都败落了,你们一家子当初已经被警方抄家灭籍,没株连九族已是你造化,我渡边家不过看你有些用处,赏你一口饭吃。
但当初你赏口饭吃的人,那冻僵的身躯缓过活气来,可能就要回过头狠狠咬你一口,把你坑死。
凌公子大约就是这样,回头狠咬了渡边仰山。这人楔入内部掌控了渡边家一些生意的重要关节,再勾连外面人脉,将原本由渡边控资控股的港口、船坞,一个一个地做空、或者敲掉、或者搞破产、或者私自转卖套现白手起家不容易,要败一个家很容易,如同多米诺骨牌产生连锁反应,短短几年之内渡边远洋帝国的江山要垮。
有些话渡边仰山当着外人不敢说,不能露底。
他以前的许多船只已经易主,被天/朝和老毛子的资本家贱价买走了,钱不知所踪。那些钱或许已被凌河设法套走。旗下分公司根本入不敷出,亟待申请破产后贱卖。他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能流通的现金,现在就是半个穷光蛋,还死撑着个架子,不然他会对游氏、简氏、戚氏这些港口资本大佬如此用心巴结、点头哈腰?也是不得已而卑躬屈漆四处化缘啊
“我那养母因气带病,跳楼自尽了。而我继父,一辈子恪守忠信仁爱礼义廉耻的渡边雅治先生,也因这一串打击,因为你这贱人的暗算手段,气得不幸中风卧床不起,至今病势沉重”
渡边仰山说得情绪激动,浑身颤抖,引人无限同情。圈内人也都听说过的,渡边仰山投靠的那一家养父母,身为名门世家却下场凄凉,确是一个中风,一个跳楼。
低调沉默的港普明星这时弯腰屈膝,特意从沙发这一头跑到另一头,悄悄地,给老板端茶递帕,很有眼力价。
“你就是一条黑心烂肺的毒蛇”渡边仰山最后狠狠地咬出这句形容词。
“哈哈哈哈”池中的美人蛇在呛水姿态中爆出一阵近乎嚣张的大笑,毫不否认自己的杰作,笑容好看,足以让全场人惊艳呵气。
凌河冷笑,两个字:“活该。”
渡边仰山气得腰腹又涨肥了一圈,鼓鼓地转头问游灏东:“游总您说,这样心怀叵测、阴险毒辣的人,对我渡边家而言,他是不是该杀?”
游灏东微微一点头,赞同:“十分该杀。”
渡边又看向简二少寻求支持,简铭爵正盯着那笑得惊艳的毒蛇,脖子往前纵着比鹅脖子还要长,早就走神了,下意识地频频点头:“该,十分地该”
这时,渡边的视线与那池中美男子的视线同时射向严小刀。
严小刀鼻尖微微耸动,摇摇头:“确实该杀。”
水中的凌公子,竖着耳朵听到了这句并不洪亮的话,冷冰冰地对严小刀又翻了个大白眼。
游灏东仿佛是下定决心,决定快刀斩乱麻,迟则生变。
他把茶杯往桌上一掼,竹编的茶具托盘溅上一片淡绿色水渍:“渡边先生,就按咱们之前说好的,这个姓凌的,你就交予我吧。”
渡边试探:“游总,您也深受其害,不得不防吧?”
“哼。”游灏东不置可否,故意含糊自身意图,“留着总是一块心病,不如我帮您消灾,让您以后不会再看见他。”
所谓之前谈妥的条件,就是对渡边仰山提供临湾港口停靠、转运、税收上各种不为外人知的便利,握有实权的游家在不计回扣的条件下私下送予哪家公司一些好处,这是信手拈来的恩惠。渡边的公司要喘口活气与港口企业贸易往来,只能指望这些筋头巴脑的好处。
渡边一双精明的眼又朝这边瞟来,简铭爵再憋不住了,哼出一句:“怎么着?您几位是真想把这人开铡刀或者下油锅?别啊,不至于吧咱们!”
严小刀慢悠悠开口:“真不至于的,渡边老板,咱们还有的谈吧?”
简铭爵笑得猥琐:“别就给废掉了,留着还有用嘛,不然交给我处置啊!”
渡边不直接答应也不拒绝,耐心等待哪一家开出更合适价码。
严小刀一只手依靠西装前襟打掩护,无比灵活的手指在旁人无从察觉时就发了一串信息。
渡边仰山摸到掌心的震动,低头瞟到那行信息。
渡边仰山低头又看到了,还是没吭声。
严小刀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牙花子疼,迅速下一条信息发给另一个家伙。
梁有晖不知在岛上哪地方鬼混呢,过了十分钟才回复。幸亏简铭爵自带干粮半路出手跟游灏东纠缠,有意想要分一杯羹,让严小刀终于等到梁有晖的回音:
梁有晖此时一定在感慨交友不慎,这他妈什么朋友!梁少眼前或许晃过了严小刀那挺拔俊朗很有男人味道的身材,再烂的朋友也忍了。这人一惊一乍地回道:
水池中再次不要命似的爆出凌河的笑声。那声音当真挺好听的,低沉而婉转,笑出一串水波荡漾的尾音余韵:“一群人渣,我的命还能值出个不错的价钱?快报出个赏心悦目的数来让我听听,大家同场同乐。”
余音绕梁,直上大厅玻璃穹顶,入耳清越。
严小刀手指一紧,凌公子像是知道他在打什么消息,长了透视眼一般。
他是寻个招数暂时拖住那老狐狸,拿到货再撕毁合同也不迟。他这老皮老脸能在梁大少跟前卖出个什么数?
迷雾的表象仍然平静祥和,酒店前台经理操着一脸塑胶质地的职业化笑容在每位住客面前熟练地操作电脑,侍应生在各层走廊内以盛装舞步似的规定步伐端着酒水和夜宵穿梭,为通宵达旦点灯鏖战的贵客们送上凌晨的慰问。
顶层豪华套房内,游灏东从一小时之前的满腔恼火愤怒状态中缓过劲了,在微微泛起鱼肚白的窗前打电话。他还不忘将窗帘全部放下,只在窗上留下自己一动不动的灰色剪影。
“爸对不住您老人家,失手了。”游灏东懊恼的口吻里透着不甘。
“你还好吧?”电话另一头是个弱质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
“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他妈的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游灏东还在琢磨麦允良和简铭爵那俩不要脸的关键时刻点的炮,根本就是故意耍他!并非严小刀有多么牛逼,而是他输得真窝囊啊。
“爸爸,戚宝山手底下那个严逍来了。完全搅了我的局,一丁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就是不想给您面子啊。
“爸爸?!”
回应游灏东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和酝酿,沙哑的嗓音摩挲着紧促的喘息。
“戚宝山咳,东东,不要管那个严逍,不要吭声,不要对付他,千万不要闹事。”
游景廉连续用了四个“不要”,眼瞧着恨不得从手机传声孔里伸出两条胳膊,拼老命似的薅住他儿子,按回到椅子上。
“我就没闹,我没动手,已经够忍让严逍那个张狂样了!他把姓凌的带走了,明天就要登船回程,爸您就这么怕他?”游灏东压抑着。
“我怕他?呵呵”游景廉哑着嗓苦笑两声,比他的儿子更加压抑,“东东,你以为严逍是什么人?他是延庆道松江道或者三街五市哪家野场子里收保护费的打手混混吗?他本来可以是个让你在脚边随意碾着的、完全不值一提、微末不入流的小混混,可他偏偏现在就不是了,他背后是戚宝山啊。你跟他较真,不也就是跟戚宝山对着干么?”
游灏东:“他”
游景廉其实很想明明白白提点他的儿子,在这世道上混,早已经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时代,而是“人靠身份马靠血统”。东东啊,你若不是市委副手的大公子、临湾新区握有实权的少东家,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你走在路上还会像现在这样,随时有人给你让道、还有人为你掀帘提鞋?
“我跟那谁没仇怨,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嚣张。”游灏东道。一般比较嚣张厉害的人,确实不能容忍眼眉前有个人比他还要嚣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东东,别惹戚宝山的人马。他让严逍过来,却又仅仅支出来严逍一个人,说明那老东西他心里也没底,他也害怕。这只是个‘试探手’,后面肯定还留着后手”游景廉顺着轻挪缓步的思维说,“你看,他就没敢让严逍和裴逸一起过来,为什么?怕这两人都折在境外回不来,他也就完蛋了”
游灏东哼了一声:“算了,不过是个瘫子,值什么可争的?我就是不爽姓严的。”
游景廉对着房间内颜色冷漠的白墙摇摇头:“你不爽他干什么?他配跟你争?他不过是个草根贱种出身、当初谁知哪个婊/子养出来的崽,爹妈是谁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命根子,比他金贵多了。
“严小刀不过是戚宝山的干儿子,又不是血缘亲生,戚宝山也未必多么在乎他一条命,可是你呢?我多宝贝你啊”
第九十七章 十面埋伏()
此为防盗章;6小时后即可正常阅读感谢耐心。严小刀瞧见杨喜峰一丁点感激都没有,对杨喜峰爆吼了一句:“凌河呢!!”
杨喜峰弹开那家伙;被质问得莫名:“不是跟你在一起吗哥?”
严小刀如同被一盆冷水浇上头,头发丝都要结冰了;寒凉感浸没内心。
严小刀赤红着眼骂了一句:“混蛋!你就看不住个人吗!!”
杨喜峰被骂得真冤枉、真糟心;内心再次感慨在他老大手底下做活儿;人不如狗啊。
严小刀这句分明是劈头盖脸痛骂他自己。
壁灯洒下一团孤傲的黄色光圈;让周围暗红色的天鹅绒幕布更显得色调诡秘、幽暗,非常符合此时营造的暗杀死亡气氛。
凌河被那双粗暴的大手撕扯着肩膀、拖着头发拖进那包厢,掷到地上。
他在杀手以膝盖抵住他胸口的瞬间直视那人玻璃球似的一双眼;直剖对方内心逼问道:“你不是游灏东或者戚宝山的人;谁收买你来杀我?”
可惜这黄毛家伙说话不利索,或者根本听不懂中国话,就让凌河失去了对此人撬嘴拷问再口诛笔伐耍嘴皮子的绝好机会;所以说对手之间语言也是要相通啊!那一双如同利爪的糙手掐住凌河脖子;慢慢从胸腔中推挤出全部氧气,很快就会将他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