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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小姐为女子,又是小辈,杜小姐先请。”
“梁先生是长辈,又是大家,我怎可僭越。更何况,小辈认为,身为女子并不应就此享受优待。”
杜蘅话虽回得谦逊,但这初回话语间就已经透出了犀利的话锋,这第一回合就开门见山直接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更何况,她本就习惯后发制人,自然不想先出招。
“既然如此,杜小姐,老朽冒犯了。”杜蘅之前的话可就已经隐隐藏了些火药味了,梁先生便也不再推辞。在一番客套之后,双方行礼,由梁先生先一步开始。
梁先生看着这么一个温和又清雅的老先生,没想到一出口就是极有攻击力的。
“孟夫子在孟子。离娄上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男女之防自古有之,女子需恪守其礼。礼不成,规矩不成,方圆不成。礼记。曲礼中亦有记载,‘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嫂叔不通向,外言不入于捆,内言不出于捆。女子许嫁,缨,非有大故,不入其门。姑、姊、妹、女子子,已嫁而反,兄弟弗与同席而坐,弗与同器而食。’我大祁以礼治国,女子自当守其礼,不可僭越。杜小姐认为何?”
梁先生一来就言辞锋利,引经据典,想从男女大防入手,说明男子的事情女子不能干预,同样,女子与男子并不可相提并论,为之后要提出女子德、功、言、容作下铺垫。
“梁先生所言甚是。”没想到杜蘅却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古有孟夫子曾提出‘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有别,自然是不应交相授受。我认为我的想法并不与梁先生的想法相悖。只是,”杜蘅猛地一转折,“女子恪守其礼不错,但男女之防,并非女子一人可做到的。若是为了男女之防,就将女子拘于房内,彻底绝了这‘男女之防’,这就是因小失大,因噎废食,更有违孔圣孟夫子之思之想。”
她猜出梁先生之所以提出这么一大段的论点,无非就是想从男女之防入手,再言辞切切地表达出,女子只需要束缚于高阁之内,就能彻底绝了这男女之防的说法。说到底,他这也是另一种对孔孟的曲解。
梁维昇有些震惊,他下一步确实是想要抛出进一步的论点,佐以妇德妇功妇言,表明女子束于高阁,便是遵守这“礼”之一字了。然而没想到杜蘅先一步看出了这一点,并且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敢问梁先生,您觉得‘娶妻当娶贤’这句话何解?”而且还主动出击了。
“自然是正理。”明明看着像是没有陷阱的一句问句,梁维昇却不由有些迟疑了,他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说苑里曾有记载:孔子至齐郭门外,遇一稚儿,其视精,其心正,其行端,孔子曰:‘趣趋之,趣趋之,韶乐将作。’,敢问梁先生,这稚儿是否为‘人性本善’之象征?”
“自然如此。”梁维昇已经有些不明白杜蘅为何将话题扯到婴儿身上了,他有些疑惑,本想将话题扯回来,但还没开口,就见杜蘅神色陡然凌厉起来,“如此,那为何如今陛下贤德,安居乐业、五谷丰登,为何仍要设府衙、大理寺卿等,而这世间,仍有不少作奸犯科之徒?”
“自然是因为那些作奸犯科之徒未受开蒙,被低迷风气所扰”梁维昇还没提出杜蘅已经走偏题了,就下意识地回答了杜蘅的问题。
“梁先生所言甚是!”杜蘅脸色凌厉的神情淡下,她轻轻扬起嘴唇,语气热烈地赞同了梁维昇的话。
“既是如此,女子若束之高阁,不受开蒙,不受好的风气影响,只有如玩物一般依附附庸于男子,怎能不影响心性,怎能管教好家宅,怎能成为贤妻,又怎能为丈夫分忧呢!您说是不是,梁先生?”她这突如其来的一转折,实在是打得人措手不及,令人惊讶不已。
明明是扯开这么远的话题,不知怎么的竟被她给绕了回来,而且还让人无从反驳,哑口无言。甚至于,她的逻辑令人寻不出错来。
这突如其来的神来一笔,别说是梁先生,就连在座的所有儒生都惊讶了。他们一般围绕一个命题,都是寻找各种典籍,翻阅以往各种条目,只怕自己有所遗漏,只怕自己知识面狭仄不如人博闻强识。
从未想过,还有用这样下套的法子,引人入套,等到幡然醒悟自己已被她套进去,但回顾之前,她所问的又实在说不出第二个答案。这样的攀扯,确实令人无从寻到错处。
如果女子束之高阁,无从学习,无从接触周围环境,又如何管理中馈,又如何懂得人情义理,又如何习得礼尚往来,这对内宅,对外戚,便都无法面面俱到,这不就是违背了“礼”之一字吗?
这样简单的逻辑,竟被人选择性遗忘,只随着热闹喊着要拘束女子,将女子束之高阁,令女子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此便也罢了,却还要求她们贤德,将家宅管理得井井有条,对外进退有度。
这岂不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吗?这又如何能做到?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在杜蘅这一句之后,自己就已经想得更为深远了。如此一来,众人都不禁偃旗息鼓,说不出话来。
最为煎熬的便是梁先生。他站在场上,被杜蘅这一转折先是搞懵,接着这一番反问砸下来,他竟有些无措了。
无措!梁先生论儒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感觉。他想反驳杜蘅强词夺理,巧言令色,然而这最简单的逻辑他却绕不出来。
这第一回合的失利,甚至影响到了梁先生后面几个回合的发挥。
到最后,杜蘅讲得眉飞色舞,她的知识量之广博,各种典例事例信手拈来,讲到几位历史上影响卓越的女性风流人物,更是眉眼间都流转着令人无法直视之风采。
众人在被她的讲说引人入胜的同时,又忍不住为她那风采倾倒。一时间,所有人都忘记了一开始他们对杜蘅与十二皇子之间的暧昧猜测,忍不住为她的学识叫起好来。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杜蘅身上,她身上仿佛有万丈光芒,那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的魅力,那游刃有余的自信姿态,令人膜拜。
景懿也忍不住望向她。他看着杜蘅那星空般明亮的双眸,笑意盈盈的唇,还有眉眼间那股自信的姿态,她身上竟似有种魔力,令他的心情就有如荡秋千,那般时高时低,无从捉摸。
像是甜蜜,又像是煎熬。
这一番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之间,两人都言辞锋利,毫无相让,言语间樯橹灰飞烟灭,无数战火飞起,看得人不由津津有味,叫起好来。
最终,杜蘅作下结语。
“若是女子无法拥有自己的主见,自己的想法,不知这世间将如何枯燥,不知这世间将减少多少花木兰一般的女子。而在座各位,细细想来,这一生将再无,再无解语花相伴,再无一知心人,将是何等的孤单。如此想必,我也无法站在这里,再与梁先生有这论儒的机会了。”
“这将是我多大一憾事。”杜蘅垂下眼眸,语气低落,目光少许黯淡,周围的观众们便都被感染了情绪,甚至有人落下泪来。
“也将是老朽一大憾事也。”梁先生接过话来,目光深深地看着杜蘅,抱拳:“这场论儒,是老朽输了!老朽,心服口服!”
第10章 009.同盟()
“十二皇子,抱歉。赛事失利乃老朽之过,这场论儒,确是杜小姐赢了。”下了场之后,梁先生对景懿抱了一抱拳,转身而去,他灰褐色的长衫轻扬,广袖清风,光风霁月,那一份傲骨身姿令人心折。
众人不自觉地望着他的背影,全场一片寂静,直到他孤身一人离开了这茶馆。
那般寂寥,又那般清傲。
梁先生的失败固然是最令人动容的。这场论儒,日后传了出去,只怕那些不曾在场的人,还不知要怎样污了他的清名。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摇头叹息。
或许只有他们这些在现场目睹了一切的人才能知道,梁先生这一波输得实在不亏。他们也才知道,除了端庄贤淑、温婉和顺之外,还有女子当得起这样的形容:好个厉害霸气的女子!
杜蘅也并未留下来接受众人的赞誉。她这一场赢得漂亮,却也并不容易。梁先生博古通今,知识面广,而她,只是占了个后人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便宜罢了。
说到底,她赢得并不多么光彩。只是,她不得不赢。
“殿下。”杜蘅走到景懿面前,冲他微微一笑。景懿无意识呆呆地“啊”了一声,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杜蘅也只当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输了,于是踮脚凑到他耳边轻轻道:“我赢了。那么殿下是否该承认自己是水性扬花了呢?呵”杜蘅最后那声轻笑呼出了热气,落在景懿的耳根。那么轻那么薄的一声呼气,却像是滚烫的热水般,顿时将景懿的耳根都给烫成了鲜艳欲滴的红色。
他的脸也涨成了红色,却只知道瞪直了眼睛望着杜蘅,“你、你”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句话来,只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杜蘅没有说话,只用眼尾瞥了景懿一眼,与他擦肩而过。那样的风流姿态,实在令人心折。
景懿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走出了茶馆。他立时心下一动,像是失落又像是痛苦一般的情绪霎时涌上心头,还夹杂着一丝不明所以的甜,他忍不住拔足追了出去。
甫一出门,佳人背影已经消失不见,芳踪难寻。
于是,那丝甜蜜也似酿成了酸,失落难抑。
杜蘅并没有走开很远。
等到那着烟灰色长衫、戴幕篱的女子走出茶馆,走入附近小巷,杜蘅才从隐蔽处走了出来,拦在了那女子面前,朝她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先生。”
听到先生这称呼,那女子像是受了震动,久久未语。
杜蘅也没有着急说话,只耐心地等待着。少刻,那女子摘下了幕篱,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庞。
果真是给她们上女学的女夫子。
女夫子教授女学已有一段时日,但最多也便是得了“女夫子”一称,从未被称呼过“先生”,只因这该死的女子身份。
杜蘅却是知道的,这位女夫子身份不一般,她或许会是杜蘅整个局面最重要的一环。其他那些个太子皇子的,杜蘅并无兴趣。就连十二皇子,在此事之后,于杜蘅也再无多大用处。无论是谁,对她名动天下都没什么好处,但眼下这人可不一定了。
这位女夫子,是班昭1的后人,其名为班拂。而这位班昭,因为当时的时代桎梏愚昧,曾撰写过女诫这等枉为人伦的书籍。她这么做却是害惨了班氏一族的后人。作为班家人,必须时刻遵守女诫,步步谨慎,免得行差踏错,惹来非议。她们只有比谁都按照着女诫上所写的来,才能堪为世间女子的表率。
如此百余年的时光过去了。
物极必反,数百年后,班家偏偏出了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这女子便是班拂的母亲——班俞。
这位班俞真是位奇女子,她从小就不“循规蹈矩”,更是觉得女诫上所言都是一派胡言,曾被家中强行许配他人,却从不曾屈服。她那时候月子都还没出,就带着刚出生的班拂,大胆离开了夫家的家门,甚至要自立女户,让班拂随了她的姓氏。
这般大逆不道之举,惹得班家大怒,直接将班俞逐出了班家,就算死了也不得上班家族谱。但即便如此,班俞也从未服过软。她这一生一直致力于与先祖班昭提出的女诫作斗争,这百余年一直未曾停止过。
在先皇时期,班俞曾以博学多才、儒学大家之名踏上过金銮殿,与众大臣论儒,舌战群儒,风光无两。这对一个女子来说,已经是相当高的成就了。
不过在她之后,再无一女子能有此才华,也再无一女子踏上过那金銮殿。
在里,班拂最终是用自己的聪慧,帮助了杜棠登上皇后之位的,而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再当一名女夫子,而是做了女官,进了翰林院,成为了一名翰林官,可参与拟用科举试题。
但杜蘅觉得,她的梦想应该还不止如此才对。只是做到这个地步就止步的话,是远远不够的。
杜蘅瞄上班拂,不只是想让她帮助自己,也想要问问她,是否有心愿意和自己一起,改变这股风向!
不惧皇权,不惧人言!
“你”班拂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姿态雍容,眉宇间有种漫不经心的媚意,然而那股流光溢彩的自信仍在她身上,于是,便酿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神秘的气质。这一瞬间,班拂竟觉得她有些像自己的母亲。
“所以,先生现在是否愿与我探讨一下孔圣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了呢?”杜蘅唇形极美,微笑起来,像是迎风摇曳的凤仙花。
班拂不由有些失神。这个论题,实在是太熟悉了,也太久远了。
“是你的母亲曾与人论儒过的,不是吗?”杜蘅直直地望着班拂,像是能看透她的想法一般。未等班拂肯定,杜蘅徐徐道来:“曾经论儒兴起之时,你的母亲就是少数参加过论儒的女性之一,而当时她与对方论儒的论题就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个论题很难,然而她赢了。”
“她不仅赢得了比赛,也赢得了女性的地位。她证明了孔圣并无贬低歧视女性之意,她也证明了男子能做的,女子也能做,甚至可以做到更好!班昭编写了女诫之后,你班家一族,沦为女子“标杆”、“表率”,不得做任何出格之事,一辈子被困囹圄,你甘心吗,班拂。你甘心吗?!”
杜蘅特意强调了“你甘心吗”那几个字,她加大了音量,极有感染力,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班拂,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
烟灰色长衫被班拂攥在了手里,甚至起了褶皱。
“不甘心。”良久,班拂哽咽着回答了杜蘅。她猛地抬起头来,眼眶已然通红,眼泪含在里面摇摇欲坠,她咬着牙齿,语气里满是恨意:“我不甘心!那时我不过六岁,我替我的母亲骄傲!我母亲曾不畏皇权,不畏男权,站在了那归属于男人们的金銮殿上!但是,现在的我却已再也达不到她的高度!但我不甘心又能怎样。如今这样的世道,又岂是一人之力能够撼动!如若不是上面那位的意思,又怎会形成如此风气!谁!又能赢得过皇权!”
她满面悲怆,想必也是经历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坎坷挫折。
杜蘅走近了班拂一步,握住了她紧紧攥成了一团的手,定定地望着她,目光坚定又柔和,语气自信又强大:“所以,不是一人之力,是合我二人之力。”
听到杜蘅的话,班拂瞪大了双眼。
她眉宇间全是失落,不由喃喃:“两个人又能怎样”
“也不止我们两个,还有皇帝也惧怕的那位。”杜蘅望着她,眉目里一派平静。
听见这个爆炸性的消息,班拂忍不住打量着杜蘅全身,想找出令自己不安的因素,想找出拒绝的理由。
但她最后还是忍不住点下了头。
“好,我信你。”她这一辈子的梦想,一辈子的愿望就摆在眼前,她根本无从拒绝。
搞定了!杜蘅不由松了口气。
很久之后,久到杜蘅与班拂二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班拂问她:“你那时是早就想好要拉我同盟了罢?那时候便是想好了要利用我吗?”
杜蘅但笑不语。
“算了,你帮我达成了愿望,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