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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戏落幕,宋渺这才吁出一口气,抬手饮了口茶,她不经意间侧过头,就见到他目光如炬,望着她,专注而柔软,好像一只怯弱的动物,水淋淋的眼儿里满是期盼,盼着她能够回应他一点点。
宋渺轻轻挑了下唇,冷漠极了。她置之不理,将茶水饮尽后,又回过身,一眼不看霍生阳。
他沮丧,也失落,像是意识到她好像并没将他放在眼里,耷拉下情绪,乌黑的眼瞳里,幽幽的冷意褪去,只剩下水淋淋。梨涡不见了,宋渺也不曾理会。
今日看戏毕了。宋渺心情愉快了许多,拜别时,霍生阳讨好地问她要不要下回再一起看,她思考片刻,摇了摇头,淡声拒绝了。
“到底是不方便,谢过太子殿下今日的邀约了。”
“叫我重阳就好。”霍生阳固执地让她改口。
宋渺无奈:“重阳。”
他这才微笑起来,望了望天色,漫不经心状问道:“近来崔状元可有来寻你?”
宋渺说:“来倒是不常,他已有未婚妻,本就不该来多见我。”
语气是平静的,霍生阳听不出什么在意,他心中暗喜,唇边就带了点笑弧,梨涡浅浅,“那,我来会打搅到你吗?”
他怎么这么不自觉呢?宋渺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她怎么好在这燕朝第二尊贵的人面前说我确实烦了你天天来找我?
她当然不能这样说,加上最近因为和他接近得多,满足了他不少亲近她的愿望,这让他没有分毫难过悲意,只每日更加欢喜起来,于是这幻境一点都不再破碎融化。宋渺情绪有点上来,她皱着眉,硬邦邦道:“不会,贵人前来,蓬荜生辉。”
霍生阳听出了点她的不耐,他敛神,静悄悄地抬眼看她精致绝伦的脸,刻意转移话题,“你喜欢宫中的糕点吗,我可以为你带来一些。”
他难得记下了那么多的糕点名字,一字一句地道,什么桃花糕点,豆芽糯米,在他平淡柔软的声线下,乒铃乓啷地吐出,跟唱戏似的。
宋渺听着听着,最后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霍生阳惊讶地看她在笑,不明白她在笑什么,却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他等她笑过以后,诚心诚意地询问:“哪里好笑了?”
“我下次再说给你听。”
他很喜欢她的笑,就连脸面也不顾了,宋渺收敛了笑容,才注意到他低进尘埃里的姿态,仿佛一只摆尾犬,小声吠叫着,乌亮亮眼里满是爱意。
——喂,这样让她怎么下手伤害他?
宋渺真的无奈起来,她觉得脑门有点疼,这幻境究竟给了张重阳怎样的记忆,居然让他这样痴心于她?她感到了小小的忏悔,为自己势必伤害他而提前合十念佛。
但逃离幻境是必须的,无论他再怎么乖巧,再怎么倾心于她,亦或是再怎么温柔体贴,都拦不住她的心意。宋渺看他满心沉浸在欢乐中,冷冷地摇头,说没什么。
他就低声嗯了一句,也不生气,看她走入宅子时,身影隐入门内时,茫然若失才展露出来。
霍生阳想,她生气了吧?
他大概做错了。或许对她而言,他每日来寻她,这一点就是做错了。
可是他拦不住自己内心的迫切与渴望,仿佛只要一日看不见她,他就觉得她会消失不见,而消失不见的后果是极为可怕的,霍生阳不敢想下去,他总觉得从前自己经受过这样的痛楚,那痛应当是剧烈而难忍,他一想起就觉得心脏被撕裂,脊骨直不起。
浑身冷意,浑身颤抖,一种莫大的恐惧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入腹中。
因此,这一次他再也不敢松手了。
男人情绪渐渐悲伤起来,走进宅内的宋渺敏感觉察到这幻境有了动荡,她皱眉往门看去,心说究竟是霍生阳还是崔嘉学突然心生悲意?
门已经关上,她自然不能再开启去瞧,宋渺索性不再想,只觉得随便哪一个都好,这幻境的破碎程度已经接近五分之二了,她总觉得再过段时间,就能够逃离这里。
每一回破碎的幻境碎片,都会让宋渺感觉周身一阵暖意,她想不出所以然来,只以为这是幻境的副作用。正专心瞧着这幻境动荡时,那动荡又慢慢稳定下来。
门外霍生阳悲恸的情绪一闪而逝,幻境也就随之破碎,他很能调整心态,愉快地又想起了方才她朝他笑的模样,觉得心下暖洋洋的,只想天天都看到这笑才好。
——天天都看到啊。
但暂时还是个妄想。
霍生阳知道自己对于宋渺而言,并非她心间情人,或者说,他万分清楚她之前爱慕的人是谁。早在第一眼看到她,为她心悸爱慕之时,他就特意要来了她的所有信息,知道乡村邻里都说她是个好姑娘,做了个未婚妻的好本分——若不是爱慕崔嘉学,她怎能做到这一步?
崔嘉学最初不懂,如今却也懂了。而霍生阳在看到这些时,第一眼就明白了少女藏在安静外表下的动心,他为之怜惜,为之动容,却更为之倾心,他存有妄想,想着未来她能不能也像喜欢崔嘉学那样对待他。
霍生阳满心贪恋,他想着,眼中亮光更甚,一簇明焰般撩人。霍娇澜踏入这宫中,瞧见的便是他向来不展露在宫中众人面前的神态。
隐有痴意,隐有柔情,霍娇澜心中一喜,只觉今天的他很好说话,想着不久前看到他与宋渺的相处,那一句嗲声嗲气,戚戚楚楚的话便吐出口。
她意有所指地埋怨:“太子哥哥,我嘉学他”
剩下的话还没说清,霍生阳就明白她要说些什么。他一耳听,一耳出,只想着念着宋渺,漫不经心地道:“那便让你与他早早成婚吧。”
霍娇澜惊了惊,她剩下的挑拨离间还没道出口,就被这个话堵在喉间,等听懂了,又觉得有些兴奋,她期盼地想听明白霍生阳究竟要说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在宋渺面前的热烈温柔与痴心情意,尽数变成了冷酷无情与漠不关心。
“男人么,总妄想着自己不该得的,”霍生阳想,宋渺就不该是那崔嘉学能够妄想的,他既然选择了霍娇澜,那便乖乖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罢,他能够好好照顾她,“崔嘉学守孝这事与成婚其实并不冲突,你本也不在意这些对吧?”
霍娇澜点头,她从来没有见过那崔母,哪来未婚妻该有的丝毫同情痛心之感,更别说崔嘉学自己都对生母情感寡淡,这一对堪称完美的未婚夫妇,在这方面如此薄情,霍生阳便卯着坏心眼,劝她道:“如果真觉得守不住他,就早点与他成婚算了。”
霍娇澜听了这话,面上阴晴不定,她难看地扯了扯唇,低声抱怨:“太子哥哥,我哪里守不住他了?”最初来告状挑拨的目的浑然忘之脑后。
霍生阳如何不懂她被挑明后的狼狈?他冷笑一声,直白道:“你不必想着我去动宋真真。”
“我对她,可并非你以为的那样。”目露警告,霍生阳手上玉扳指扭动,他红一下子就将这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的异母妹妹的心思给弄歇了。
殿内,太子殿下眉眼生辉,他笑意淡淡,霍娇澜瞧着就心生惧意,什么话都说不出,她不期就想起宫中对这手段铁血的太子的评价,说他冷情冷感,又天资聪慧,是最合适的下任君王。
她看他明明在笑,语气也还算温柔,却觉得浑身发凉,方才那想着若她挑拨失败,便自己动手伤人的坏念头缩到没边。
霍娇澜喏喏称是,她下一刻,听到霍生阳随意地道:
“未来你或许还要叫她嫂子,娇澜,有些坏念头,想想就罢,”男人扬唇,泠泠光芒在眼中破放,利刃刺人,“我当才说的,你要是真想早点成婚,我帮你去与父皇说道。”
霍娇澜喜意顿上心头,霍生阳答应后,就让她离开。等亲手将该忙完的忙过后,到了燕获帝面前,提出这请求时,他那父皇一下子看破他的心思。
“那叫做宋真真的女子,可倾心于你?”
燕获帝问他,目光慈爱,霍生阳愣了愣,向来诚实的他说不出“倾心”二字。
垂着眼睫,他低低叹了口气,幻境微微动荡。
燕获帝摇头叹道:“重阳,父皇便替你做决定罢。”
什么?
霍生阳没懂他的意思,燕获帝抬手便在圣旨上写了两道旨意,一是准了不久后帝姬与崔嘉学的婚事如未得知崔母丧事时那般照旧,在几月后大婚。
二是——
他正想写下指宋真真为霍生阳为正妻,那字还没写下,霍生阳便变了脸色,他拜在燕获帝脚下,头叩声响,“父皇,不必为儿臣下旨。”
燕获帝停了笔墨,问他为何。
他向来宠爱他,想着为他写下这圣旨,也是有想看他们早点成婚,让这皇室血脉早日延续的意思,霍生阳的反应让燕获帝有些不解,语气便冷了些。
“她不会高兴的。”
“我想试一试,能不能”让她真心,出于自己的本意答应他。霍生阳存着这样的妄想,他眉眼生暖,唇含笑意,燕获帝瞧着便止了动作,但他仍旧摇头,温声说,“你本是太子,若是欢喜谁,要来便是,放得如此低,怎能符合你的身份?”
“父皇从前与母后不也是如此吗?”
霍生阳只淡淡反问一句,燕获帝愣了下,最后失笑摆手,让他走罢。
霍生阳走出皇宫,他脚步稳稳,每一步都踏得坚实,男人冷峻的容颜在风中隐有锋芒,他纹丝不动的唇角,显露了坚定不移的心性。
面上如此,男人垂在长袖中的手掌却微有颤抖,他攥紧一分,眼睫低垂,燕获帝方才的建议又在耳边浮动,他不能否认,他有一瞬间的动心。
想着,将她以太子妃的身份留在身边就好了。他真的很想与她朝夕相处,恨不得将她抱在怀中,让她永远也不会挣脱他的桎梏。
霍生阳将那不堪念头咬牙碾碎,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些偏执,好在他在心绪转黯之际,想起了宋渺。
她笑起来很好看,他舍不得看不见她的笑。
鸟儿囚禁在牢笼里,但是再也没有清脆歌声,牢笼会快乐吗?
或许有些牢笼会,但他不是这样的坏家伙。
霍生阳认真想,他只想让她开心一点,要是能够常见到她开心,那就更好不过了。
男人想着想着,又叹气,他眼瞳里浸了点汪汪的水意,明明不是眼泪,看起来却水淋淋,使人看了就觉得委屈极了。
这真真是——委屈极了啊。
第121章 炉鼎弟子与师尊(十八)()
幻境内;万物皆为真实。
这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宋渺在幻境内;尝到的每一口水,嗅到的每一朵花;甚至是触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那般真实,并非虚幻。
她抬眼望天,看见的便是那灼热的太阳,日光晃动她的睫毛;笔直而尖锐地刺入眼中,让她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差点连眼泪珠都要掉下来。
时间荏苒;崔嘉学与霍娇澜的婚事只余下半月;便要成了;这段时间对于宋渺而言,短暂而迅速。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这婚事又提前;却能够轻易猜出来这其间必然有霍娇澜与霍生阳的动作。
宋渺懒散地靠在椅上,抬手盖住眼;记忆牵扯;便想起了不久前。崔嘉学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不知有多惊愕,他匆匆赶来宅中;满是希冀且愧疚地告知了她这个消息;言语间;忧郁与痛苦齐齐迸发。
“真真;我——”我后悔了?他想说的这个吗?不。他想说的不仅仅是这些。
崔嘉学强行咽下所有呼之欲出的话语,颤抖着唇,青竹般站定在她面前,怔怔地看着她。
年轻男人以白屿净那张俊美清雅的面庞,布满愧疚深深,他穿着青白长衫,一副翩翩才子模样,抬手深凝间,满是让少女们无法忽视的动心。宋渺愣了一瞬,她自从听完他告知的消息后,便掩饰一般低头,不回应,不说话,她这样难过的姿态,谁看了都不会忍心再说话,崔嘉学便也沉默。
“回去吧。”
宋渺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朝他弯弯唇,好像又轻快起来,“这样多好,你总要娶她,早一点也能让我”
死心。
她匆匆止住话,自觉失言,秀白手指攥得紧紧,蜷缩在袖子里。面上的悲意转瞬而逝,她又恢复了平静模样,微微含笑看着他。眼瞳依旧清澈,他好像看到了一点点水光,可这像是错觉,因为在日光昭然下,但凡谁心怀悲意,看什么便都像是在落泪惆怅。
“我。”
崔嘉学眼瞳一缩,舌尖都是发苦的,他呼吸不畅,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拳掼在天灵。醍醐灌顶,又疼到极致。他在这一刻清清楚楚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十多年来相识,他一直以为他将她看做邻家小妹妹,而并非自小定下的娃娃亲。是了,他在不久前还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想错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错过。
崔嘉学满心茫然,他看着她依旧是少女打扮,精致绝伦的容貌,在明媚的天光下,好似一朵娇弱的花,这朵他想要铸造一座美丽花园让她安居的花朵,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只是笑着,只是笑着。所有的委屈与难过便都压在那柔嫩的花瓣下,他伸手想要碰碰她,她却退缩一步,不肯他碰,并婉言劝说:“嘉学哥哥,我只将你当哥哥了。”
宋渺觉得自己实在会伪装,她一下子就憋出了满眼的泪,温温柔柔,唇角却带着笑看他,并愉悦地瞧着幻境在崔嘉学恍惚不定的悲意展露时,颤抖破碎。
“只当做哥哥了”。
崔嘉学想,这算是她最清楚直白地告诉他,她过去的情意绵绵,过去的爱慕深意,但他过去从来以为,他只将她做妹妹,她也只将他当做“嘉学哥哥”。
可他忘记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喊他做“嘉学哥哥”,而是连名带姓,有点不尊重,不礼貌,却又固执地唤他“崔嘉学”了。
那时候他在想些什么?他只以为是这个小了他几岁的邻家妹妹起了性子,她年纪轻,他听她唤他姓名,只觉得可爱好笑,便随着她去。而直至此时,他才能更加清楚地明白一些过去她的举止有何含义。
自己究竟是怎样忽略了宋真真这么多年来对他的情意,又是怎样忽略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崔嘉学喉间干涩,他望着她的面庞,他眼有潮湿,明明许久前便知道自己在她心中只怕已并非良人,彼时就痛心过一回。但在这一刻,所有旧的新的情绪又如黑云压城,急急铺天盖地而来,他浑身心都浸入这凄冷悲意重重的疼中,骨缝生冷,眼有泪意。
久久,崔嘉学才收回那停在半空,本想碰碰她,却被拒绝的手。他痴痴看着她,看她退后几步,垂睫凝色。
男人生有一副好相貌,他实在俊逸出彩,在这幻境内也不改如在修真界内,被众多女修倾心般的现状。男人只以双眼凝视,便能使人心中剧跳。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宋渺。
她与白屿净睡了不知多少次,早就明白在这幻境加褚的记忆下,白屿净的本心有多冰冷,又有多让她感到不适。
宋渺微不可查地眯眼,她鼻尖淡红,是方才情绪失落时不经意带出的哽咽,崔嘉学看着她垂眸抿唇微笑,笑意仅是淡淡。
他哑着声音,忍不住道:“是我的错。”
他看透自己的心意太迟太迟,以至于无法补救。崔嘉学茫然失落地环视一圈这宅子,他尽心尽力为她选下的住址,这么放眼看去,心中悲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