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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漪兰苑,面上强作一脸平静。
也不知是在那池塘边待的久了,吹多了冷风,还是心内郁结,第二天便感了风寒,过了十余日也未见全好。
自我病了,卫玟每日都要来看我。这天我见他居然午时初刻就过来了,不由奇道:“听说今日司空班师回朝,你不去等着恭迎你的父亲,怎么还往这里跑?”
卫畴去徐州讨伐高顺,除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只花了几天就将高顺打得落荒而逃还没逃出去,凯旋而归。
卫玟道:“原本父亲昨日命人传话,说他今早见过天子后便会回府,母亲连午宴都准备好了,可谁知,方才突然又传下话来,说是朝中有要事,要到午后方能回来,让我们先用午膳,不用等他了。”
“那我阿弟呢?”我忙问道。
我和母亲、嫂嫂都病着,便命幼弟甄岩跟着卫玟一道去迎候卫畴凯旋。
卫玟歪头笑道:“母亲喜爱岩弟,留他一道用膳,换了我过来陪姨母和姊姊,还求姊姊多多疼我才好。”
见他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故意去学那总角小童的口吻撒娇卖痴,我不由笑骂道:“贫嘴!”
那天,卫畴直到晚间方才回府。岩弟回来,不住口的跟我们夸他的司空姨父。
“娘,阿姊,姨父那一身盔甲,穿在身上可真神气。想不到看上去那么威武的大司空,居然也会玩弹棋,还帮我赢了卫璜哥哥。”
卫璜是姨母给卫畴生的小儿子,因天资聪颖,在诸子中最得他疼爱。想不到他在朝中忙碌了一天,竟还有闲情逸志陪小儿玩耍?
到了第二天,我们才知道卫畴前一天都在忙些什么,而雍天子又是如何嘉奖他此次所立的军功。
卫畴此次班师回朝,天子特命国戚车骑将军童盛——如今最受天子宠爱的童贵人之父,亲往郊外迎接卫畴,并敬上天子亲赐的御酒一杯,以飨卫畴之功。
听说卫畴接过金爵,哈哈笑了几声,忽命兵士上前,将童盛按伏于地,反把那一爵酒尽数倒在了他的喉中。
跟着就带着一队甲兵气势汹汹直闯到雍天子面前,说是要请天子为他主持公道,将意图谋害他的童氏一族,族灭。
原来昨晚卫畴刚到城外,就有一童家家奴来向他告密,说童盛密受天子衣带诏,要除了他这个独揽权柄的奸臣。
他因偷听到童盛等人的密谋,被杖脊四十,锁于冷房,幸得童盛身边一个侍妾相助,他方逃了出来,得以将童盛等人的阴谋禀告给卫畴知道。
雍天子刘燮自然不肯承认他曾给过童盛什么衣带诏,卫畴是保他大雍皇室的大功臣,他怎么会命人用毒酒去害了他呢。
天子话音刚落,被卫畴灌下那杯御酒的童盛忽然腹中剧痛,口吐白沫,七窍流血而死。接着,卫恒赶到大殿,呈上从童盛家中搜出的天子秘诏。
人证、物证,样样俱全,看着佩刀上殿、杀气腾腾的卫家父子,天子吓得从龙椅上跌了下来。
尽管两股战战,可他坚决不肯承认那藏于衣带之中的秘诏是他亲笔手书,只说是童盛假传圣旨,将一切都推到他死了的岳父身上。
于是,童盛一族,无论男女老幼,尽皆弃市于街头。就连天子最为宠爱的童贵人,也难逃一死。
天子为他心爱的女人求情,请卫畴看在她腹中已怀有龙子的份上,暂留她性命,好歹等她生下皇子再行处死不迟。
卫畴只冷笑着答了一句,“陛下欲留此逆种与母报仇乎?”便命人将童贵人用三尺白绫活活勒死。
听到这里,我不觉心中发寒。父亲说的没错,卫畴的确是乱世之奸雄,他前脚带兵入宫,逼死天子宠妃,灭了童氏满门,后脚回府,还能一派悠闲地陪着幼子嘻笑玩闹。
此等奸雄心性,谁人能及?
我甚至怀疑,毒死童盛的那杯御酒原本是没有毒的。
卫畴一向粗中有细,于宫中送来的饮食之物,向来查验仔细。天子和童盛再蠢,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于他班师凯旋之时,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毒杀他,就算毒死了卫畴,卫家也还有卫恒在。
卫恒可不是什么黄口小儿,早已能独当一面。
童盛奉衣带诏要除了卫畴是真,但多半不是用这种法子。毕竟,若是一杯毒酒就能灭了卫氏一族的权势,那天子等人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或许,那御酒中的毒,就是卫畴放进去的。
如果他只知道童盛奉诏要除掉他,却不知道童盛会如何灭了他,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下手为强,坐实了童盛谋害有功之臣的罪名,把整个童氏一族先给灭了,既除了童盛这个隐患,又能杀一儆百,震慑其余臣僚。
尤其是,卫畴要以此杀鸡儆猴,好好威慑一下雍天子刘燮,让这位一国之君往后乖乖当他的傀儡皇帝,别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否则,童贵人不会死的那样惨,已有七个月的身孕,还被卫畴命人活活勒死,而那个累她性命的男人眼睁睁看着怀有自己骨肉的女人死在他面前,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甚至在童贵人死后第三天,他就带着皇后符氏前来司空府,亲自给卫畴贺寿来了。
在雍天子的皇宫,听政大殿上,卫畴可以佩剑而入,只行半礼,隐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是当雍天子驾临他的司空府时,卫畴却半点不见朝堂上的嚣张气焰,恭恭敬敬地领着阖府众人跪伏于门外,迎候圣驾。
我这位姨父,在很多时候都表现的既矛盾又复杂。
对待天子,他一时骄矜蛮横,一时又恭敬无比。
对待政敌,如童盛等人,斩草除根,毫不留情。可对那密告童盛,算是于他有功的家奴非但分文不赏,还将那人和童家人一道弃市于街头,理由是“这等背主不忠之人,留之何用?”
手下勇武过人的部将,他待之亲厚,远胜己子。宛城之战让他失去了两个儿子和猛将翟伟,后来他亲临致祭,不哭亲子,只在翟伟坟前痛哭流涕。
他初起兵时,手下曾有另一员猛将——章羽,有万夫莫敌之勇,他看中了卫畴的坐骑赤焰马,卫畴二话不说给了他,他多看了卫畴新做的锦袍一眼,卫畴第二天就命人给他送去新制锦袍十领。
据说,卫畴待章羽之亲厚,在一众部将里,无人能及,可是后来章羽还是弃他而去。因为卫畴言而无信,将本已答应给他的一个女人据为己有。
这些都是卫璜来找岩弟玩时,我无意中听到的,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卫璜摇头说他也是无意中听卫恒手下的两个幕僚说起的,那两人见他来了,就再不肯往下说了,任他怎么问,都只说不知。
我正想得出神,忽觉似有一道目光扫过。抬头看去,斜对面的卫恒目不斜视、正襟危坐。我心中苦笑,他厌憎我还来不及,又怎会多看我一眼?
压下心中酸涩,我强令自己将目光从他身上移上,不想,却正对上一道微带笑意的目光。
是雍天子刘燮,正远远凝视着我。可他看我做甚?难道——他认出了我这个表妹?
刘燮的生母甄氏,乃是我的姑母,因生得美,被选入先帝的后宫,封为贵人,极得先帝的宠爱,也因此被皇后何氏所嫉恨。
何后无子,仗着何家势大,等姑母产下刘燮后,在她的汤药中下毒,将她毒死,把刘燮抱为己子。因此,即便父亲曾在京都为官多年,但我们甄家和时为皇子的刘燮却从无半点往来。
酒过三巡,卫畴举杯道:“陛下今日圣驾光临,亲来为臣贺寿,实是令臣愧不敢当。臣听闻,自陛下后宫失了一位贵人后,陛下这些时日寝不安枕,食不知味,实是令臣忧心龙体。”
“臣不才,愿以长女献于陛下,以奉巾栉,听命陛下左右,替臣略尽忠君之心,还祈陛下恩准!”
天子闻言一怔,随即便道:“听闻司空爱女,早已许了人家,朕岂可夺人所爱?”
卫畴哈哈一笑,“这既是小女的不幸,亦是她的幸事。接连许了两次亲事,接连做了两次望门寡。臣为此特意请了许都最有名的相士元吕,说是此女因命格贵重,故尔凡夫俗子无福消受,须当配一至贵之人。”
“普天之下,至贵之人,莫过于陛下,还请陛下万勿推拒!”
天子正色道:“即是司空爱女,又命格贵重,入宫做朕的贵人,岂非委屈了令爱?若司空定要送女入宫,朕自当以后位相酬,然皇后乃是朕的结发妻子,育有两子,谨言慎行、温婉贤淑,从无过错,朕万无相弃之理!”
卫畴放下酒杯,不悦道:“看来陛下是不愿与臣结两姓之好了?”
“听闻先洛城太守甄懿之女,现就在司空府中,吾与甄家妹妹,乃是故交,不知可否请出一见?”一直安静地坐在天子身旁的符皇后,忽然说道。
第11章 皇后()
我与皇后符婕确是旧日相识。
虽然我与天子乃是中表之亲,但此前却从未见过,反而符皇后,与我倒是手帕之交。
我长于京都,彼时父亲在朝为官,因生性清高耿介,只同二三友人相往来,符婕之父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我们这些小儿女因长辈们聚在一起,不过小小顽童,却也学大人装模作样地斟茶品茗,抚琴弄棋。
符婕长我六岁,是我们这群孩子里年纪最长的一个,从来只看着我们瞎闹,安静地在一边绣她的花。
故而,我与她虽是早年旧识,却并非知交好友。她忽于此时问起我,是何用意?
天子的目光亦落在我身上,“若细论起来,甄家妹妹不但是皇后的故交,亦是皇后的表妹。朕的生母乃是甄太守之妹,朕当唤甄太守一声舅父的。”
“只可惜朕生母过世的早,因此与甄氏舅家来往的少。朕今日此来,一则为司空贺寿,二来也想见见舅母及表弟表妹。”
卫畴笑道:“那只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天子面色微变,不等他说什么,卫畴又道:“陛下想见的舅母杜夫人如今卧病在床,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陛下可要前去探病否?”卫畴又问了一句。
天子面上掠过一抹尴尬之色,倒是符皇后仍是容色如常。
“既然舅母抱恙在身,恐吾与陛下忽然前去探望,反劳动了她老人家。不如等舅母身体康泰后,再亲来探问。不知甄家表妹与表弟何在,今日若能得见,也可廖慰陛下思亲之苦。”
见姨母朝我点了点头,我只得从席间起身,和岩弟走到天子席案前十余步远,正要行礼,忽听当啷一声,却是天子近前替他斟酒的宫人失手打翻了金樽。
那宫人倒也奇怪,并不急着请罪,仍是呆呆跪坐在那里,只顾盯着我瞧,口里喃喃道:“贵人,贵人”
天子蹙眉道:“费媪,甄女公子乃是朕的表妹,并不是宫中的贵人,你莫要乱喊。”
那宫人这才回过神来,叩首请罪道:“老奴失仪,还请陛下恕罪,方才老奴眼前一亮,好似是看到了当年的甄贵人”
她又扭过脸来仔细瞧了我片刻,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上渐渐显出哀戚之色。
“陛下恕罪,甄贵人已然仙去多年,是老奴眼花,认错了人。实在是您这位表妹同甄贵人长得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我心中一沉,暗道不妙。
天子问得急切,“当真?费媪,你是宫中唯一见过母亲之人,朕这表妹当真像极了朕的生母吗?”
费媪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老奴初见甄贵人的时候,她也是这般年纪,绮年玉貌,如月宫仙子一般。与您这位表妹,除了衣饰服色不同外,再无半点分别。”
符皇后缓缓道:“甄表妹是舅父的女儿,侄女肖姑,自然是像极了她的姑母,陛下的娘亲。”
天子目不转晴地看着我,神情似喜似悲,眼中隐隐有一层水气。
我垂下眼帘,恨不能搬过一堵墙来挡在面前,好将他湿濡濡的目光彻底隔绝开去。
我不喜欢被人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便是与姑母生得再像,我也不是她,我是甄弗,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影子或是替身。
更何况,我与姑母其实并不如何肖似。
父亲曾说过,我的容貌更像母亲多些,与姑母最多不过三分相似。何以这老婢竟一口咬定我与姑母是一模一样,莫非真是老眼昏花了不成?
符皇后看了天子一眼,复看向我,温声道:“吾与甄妹妹本是幼年故交,经年未见,时常思之在侧。故而想接甄妹妹到宫中小住几日,畅叙离情,不知可否?”
我身子微微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什么我同天子之母生得一模一样,原来都是为了铺垫出这句话?
什么接我进宫小住几日,若是就此不放我出来,将我变成又一个甄贵人呢?
我并不想像姑母那样,年纪轻轻就被关在那幽暗吃人的寂寂深宫里,不到双十年华便香消玉陨。
我正要出言婉拒,忽听砰的一声,席间已有一人拍案而起。
“陛下宁愿选甄氏女入宫,也不要臣的长姐,莫非是嫌我卫家女儿不如人吗?”
是卫恒,拍案而起,直言反驳的那个人,竟然是卫恒!
他是为了替卫华打抱不平,还是他也不想我入宫?
明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可我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
天子一怔,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来自臣子的质问,下意识地便朝符皇后看去。
符皇后眼底闪过一抹黯然,转瞬即逝。
她看向卫恒,微微笑道:“卫将军许是误会了,甄家表妹并非是被陛下选入宫中,而是吾欲接她进宫小住几日,略叙姐妹情谊。”
卫恒很是不屑地看了天子一眼,讥讽道:“陛下真是好福气啊,娶得这样一位贤妻,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见有人生得酷似陛下亡母,便赶紧接进宫去叙旧,只怕这叙着叙着,甄家表妹就变成了贵人妹妹!”
我从来不知,在卫府中一向寡言少语的卫恒,竟然这般毒舌,面对天下最为尊贵的一对夫妻,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嘲讽。
也是,他爹都敢在朝堂上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儿,把身怀龙子的天子爱妃给拖出来勒死,这做儿子的,跳出来嘲讽天子几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以下犯上。
反正这雍天子打从登上帝位起,就一直是个傀儡,先是董焯的傀儡,现在又是卫畴的傀儡,空有帝王之名,而无帝王之实,有些时候怕是比普通百姓还不如。
“放肆,孺子安敢对天子无礼!”直到此时,卫畴方才出言呵斥。
就听他呵呵一笑,手抚长髯道:“便是陛下当真想纳臣妻这外甥女为贵人,亦无不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臣甥女这等绝色,若非喊老夫一声姨父,老夫亦有心纳之,何况陛下乎?”
“陛下若是当真瞧不上小女姿陋貌丑,更为中意臣这外甥女,只要吩咐一声,臣会立刻将她送入宫中。”
“敢问陛下,意下如何啊?”卫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拖长了音问道。
卫畴摆出这么一副你若要、我便给的姿态,反倒吓得天子不敢再作声了,就连符皇后也沉默了。
我不知卫畴此举到底是何用意,这等奸雄的心思,从来难猜。可即便他只是虚情假意的故作试探,这番话仍让我心中极为不适。
难道我就如一个屏风、一只猫儿狗儿,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拿出来送人的物件吗?
一个想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