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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为什么,独独这位卫华姊姊对她竟有如此深的敌意?
听了我的来意,卫华脸上怒意更盛。
“这是我弟弟的宅院,你一个深闺女子,居然跑到外男的院子里送点心,真是好不知羞!”
从小到大,我几时受过这等羞辱,我只觉双颊滚烫,忙解释道:“我不过是想向三公子道谢,谢他两个月前在乱军中救了我性命,昨日他走的匆忙,我根本来不及谢他,如此大恩,又岂可不当面拜谢!”
卫华怒道:“知道我为何这般厌恶于你?你是那杜氏的外甥女就够让人讨厌的了。更让人着恼的是,卫恒竟然还救了你?他救哪只阿猫阿狗不好,怎么偏把你给救了!”
她用手指着我,那神情、那语气,活像我是个恶贯满盈、罪大恶极,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的妖魔鬼怪。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恼我便罢了,为何要这样说卫恒的义举?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亦是一条人命,难道就不配得卫恒相救,活在这世上吗?
“怎么,你要是气不过,就去跟你姨母告状去啊?”卫华勾起唇角轻蔑地道。
“或者直接去我父亲面前告状也可以,他不是很喜欢你这个便宜外甥女儿吗?才到我们卫家不过两个月,待你倒比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亲厚。我弟弟剿灭黑山贼人有功,不见给他什么奖赏,倒是救了个你,父亲才好生夸了他几句。有他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我抿紧双唇,她明知我是做不出这样事情的,却还要故意这样讽刺于我。
“趁着今日再无旁人,我不妨把话跟你说清楚了,我见着你就觉得碍眼堵心,往后见到我,识相的就自己避开,别再到我跟前来碍眼!”
“还有,你给我记住了,我弟弟救你,是他一时瞎了眼。往后,他再不想见你,你也别再来缠他。你要是再敢来纠缠他,别怪我不客气!还不快滚!”
我转身便走。
她是我救命恩人的胞姐,可是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如一枝利箭一般,冰冷地射入我心上,扎出一个又一个血洞来。
幼时曾听父亲说口舌如刀亦能杀人,我虽隐约明白其中之意,可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感同深受。刀箭之伤,不过伤人形体,口舌之利,却可诛心!
我捂着心口快步而行,只想快些回去,远离这受辱之地,再也不见这辱我之人。
正奔走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女公子慢行,老婢有一言相告。”
谁在唤我?
我慢慢停下步子,深吸一口气,竭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转过身去。
一个中年妇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朝我施了一礼道:“老婢温媪,乃是三公子的乳母,见过甄女公子。”
她竟是卫恒的乳母?
我忙扶起她道:“温媪快快请起,您是三公子的乳母,便亦是我的长辈。”
世族公子的乳母远非一般奴仆可比,不但活着时地位高于一般仆妇,便是死后,其亲手抚育的公子还需为其服三个月的缌麻丧。若是有那不幸的妇人,被夫家休掉,则其去世后,其亲生子女亦不得为其服丧,生育之恩,竟还比不上乳母。
温媪道:“老婢是特来替我家女公子向您赔罪的。方才她对您多有失礼之处,还望您多多海涵,千万别往心里去。她这样对您,也是事出有因”
“我自小看着他们姐弟长大,最是知道他们的性子,您若是跟她相处久了,就知道了,您这位表姊并非坏人,只不过是——”
“唉”她长叹一声。
我不由道:“还请温媪放心,方才的事,我只当是表姊一时心情不好,不会放在心上的。只是,温媪说表姊会这样待我,是事出有因,不知是何因果,可是表姊和我姨母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温媪看着我欲言又止,末了赞了一句,“女公子果然蕙质兰心,只是这个中情由,老婢也不好多嘴,都是当年宛城那桩惨烈之事种下的根由唉”
她没再说下去,我亦不好再问下去,略一犹豫,还是问她道:“我今日是来向三公子拜谢救命之恩的,不知他——”
“三公子不在府中。”温媪叹了口气,“昨夜,他们姐弟吵了一架,今日一早,天还没亮,三公子就出府到军营里去了,说是往后半个月都住在军营里。”
我心中一紧,他们姐弟吵架,是因为我吗?因为卫恒救了我?
而昨日重逢时,卫恒对我那般冷淡,是否和卫华厌恶我是同一个原由?
目送着温媪的背影,我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重。我已经不像之前那样,迫切地想见到卫恒了。如果弄不清卫华为何这样讨厌我,这样憎恶姨母,我不知我该以怎样一种心情去见卫恒,去向他道谢。
温媪虽然没有告诉我原因,可她说了一个地名——宛城。
姨母就是因为卫畴攻破宛城,而不得不委身于他,做了他的妾室,一年后因原配夫人亡故,被扶正为夫人。
卫华和卫恒都是卫畴的原配夫人丁氏所出,难道丁夫人的死和我姨母有关,因为卫畴有了新欢,所以伤心难过之下,一病而亡,而卫华姐弟也因此对我姨母充满敌意?
可若是这样,那为何温媪特意提到宛城之事,还用惨烈二字来形容,听着并不像是什么妻妾吃醋的内宅之事。
难道是当年卫畴攻打宛城时,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事不成?
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不过是个两岁大的小女娃儿,正在牙牙学语,哪里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便是后来长大些了,因父亲不喜卫畴,便只知道姨母守寡后被卫畴强行纳了去,有失名节。
母亲曾偷偷告诉过我,说姨母是不迫不得已,为了救宛城全城的百姓,如果她不从,卫畴便会因此屠城。但我再细问下去,母亲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第6章 谏母()
我要如何才能知道那些十二年前的往事呢?
姨母和玟弟那边,肯定是不能去问的,去问母亲?
也不成。
即便母亲多半知道当年在宛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能去问她。因为长兄离世的伤痛,再加上逃难时的种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母亲在路上便生了病,在卫府调养了两个月,仍不见好。
母亲的心思又一向敏感多思,若是我突然问起当年宛城旧事,她肯定会疑心我为何想起来问这个?是否和姨母有关?
她本就觉得我们客居于此,多少有些寄人篱下,若是让她知道了卫华对姨母、对我们的敌意,那她心中会更难安心。
我不能让她知道这些。
不如——去问嫂嫂?
嫂嫂姓张,闺名胜男,长我八岁,乃是将门虎女,大雍前车骑将军张广的女儿,她多半知道这些和战事有关的事情,又或许我哥哥也曾讲给她听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微微提起裙摆,快步往嫂嫂的寝室走去。
然而嫂嫂却不在房里,服侍她的婢女有些委屈地道:“少夫人又被夫人唤去服侍汤药了。”
我自然知道她为何替嫂嫂委屈。为了带着母亲和幼弟甄岩逃避黑山贼人的追杀,嫂嫂身上受了十余处刀伤箭伤,养了两个月,还未见全好。
母亲再是长辈,也不应让一个伤者去侍候她这个病人?
我急忙奔到母亲房里,刚到门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轻微的低呼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母亲的斥责。
“这药这么烫,你是想烫死我不成?”
我心中一紧,急忙奔进内室,就见母亲坐在案旁,正怒指着嫂嫂,边上的药碗空空,整碗药汁竟是全数泼到了嫂嫂身上,披头盖脸。
嫂嫂的脸上鬓边不住往下滴着药汁,一身白色的孝服上更是溅了无数褐色的药汁,看上去狼狈不堪。
可她的神情却不见丝毫狼狈,腰背挺得笔直,抿紧了唇,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
我忙上前劝道:“母亲,都是女儿不好,嫂嫂有伤在身,本应女儿侍候您的汤药,是我来晚了!”
母亲看了我一眼,“与我儿何干?”
她仍指着嫂嫂道:“分明是她这个儿媳有心怠慢我这个姑氏。我不命人去唤她,她就不来给我请安;让她给我捶捶腿,手上没有半分力道;让她给我端药来吃,也不先试试凉温,这般滚烫,险些没把我舌头烫坏。”
若是那汤药当真滚烫,只怕嫂嫂一张脸早就被烫坏不能看了,可见分明是母亲有意刁难。
自我和她们在卫府重聚后,我就发现,母亲对嫂嫂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越发的刻薄严苛。初时不过冷言冷语,今日竟然将汤药泼到嫂嫂身上,这般辱骂她。
原本母亲就不满意嫂嫂做长兄的新妇,嫌弃她大了长兄三岁,且不够温婉贤淑,明明是个闺阁女儿,却偏学男儿一样整日里舞刀弄枪,不是个淑女。
可架不住哥哥喜欢嫂嫂,到底还是顺了哥哥的意,哥哥在时,母亲对嫂嫂虽不亲热,但也尚可。不想哥哥才去了两个多月,母亲竟将失子之痛尽数迁怒到嫂嫂身上。
我忙替嫂嫂分辩道:“母亲,嫂嫂对您一向孝顺恭敬,绝不会有意如此,她如今伤势未愈,难免神疲乏力,您——”
母亲打断我,“你休要替她说情,她分明就是存心的!想是看我的儿子死了,我们甄家只剩我们孤儿寡母的,她又正是好年华,心中不免生出些别的心思来。”
她又指着嫂嫂骂道:“当初就不该娶你这个丧门星进门,原本我不愿,可豫儿执意要娶你,结果呢,娶了你到我们甄家,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可这几年下来,你非但没能生下个一儿半女,还克死了我的儿子,害得我甄家丢了洛城,寄住在此,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母亲这话说得好生无理。再看向嫂嫂,原本挺得笔直的身子已有些微微颤抖。
“母亲!”我跪下道:“您怎能将洛城陷落、长兄战死全都怪罪到嫂嫂身上?我们生逢乱世、天道无常,怎能将这无常的命数都归咎于一个弱女子?”
母亲闻言一怔,抖着手想扶我起来,“阿洛,你先起来。”
我不肯,替嫂嫂求情道:“母亲,你也让嫂嫂起来好不好?她的伤还没好呢,跪了这么半天,身上又溅了药汁,再不赶紧换上干净衣裳,万一着了凉,伤势又要加重了!”
“母亲——”我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仰头央求道。
“唉——”母亲长叹一声,摆了摆手。
我心中一宽,忙起身扶了嫂嫂起来,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唤了婢女送她回去。
母亲见室内只余我母女二人,不满道:“你倒好,将我的婢女都遣去服侍那张氏,谁来服侍我这个老太婆?”
我忙跪坐在她身旁,挽着她的胳膊撒娇道:“这不是有女儿亲自服侍您吗?”
“其实,女儿抖胆让她们出去,也是想和母亲说几句肺腑之言。”
母亲白了我一眼,“你莫不是又要替张氏那丧门星说话,我不想听!”
我跪伏于地,叩首道:“母亲,请恕女儿僭越,仗着您素日疼爱,有些话不得不说,便是您不爱听,也请听女儿一言。”
“虽说子不言父过,但今日之事,却是母亲有些失礼了。您这么对嫂嫂,实是太过了。”
母亲不乐道:“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怎么反帮着个外人说话。”
我认真道:“嫂嫂怎是外人,她亦是我们的家人!”
“她服侍我不周不敬,难道我这个姑氏还不能教训她几句。”
“嫂嫂身为儿妇,服侍姑氏,自是分属应当,可母亲难道忘了,嫂嫂身受十余处伤,至今未曾痊愈,昨儿府中的医官还要她每日大半时间都须卧床静养,您却偏要她在这个时候给您捶腿端药,这不是有意刁难又是什么?”
“嫂嫂手臂上的箭伤未曾痊愈,给您捶腿自然使不出力道来。您嫌嫂嫂端来的药太烫,若是真烫的话,您把整碗汤药泼到她身上,岂非早烫伤了?”
母亲终于不说话了。
“母亲,我知道您受不了哥哥这么早就离您而去,承受不住这丧子之痛,才会迁怒于嫂嫂,可是嫂嫂她也是无辜的啊!”
“长兄不幸亡故,您失去了儿子,我和岩弟失去了长兄,嫂嫂也失去了她的夫君。她甚至比我们还要可怜!您虽失去了长子,可您还有我,还有岩弟,仍旧是儿女双全。可嫂嫂呢?她娘家父母皆已亡故,除了我们,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还不都是她自个的命不好,天生的克父克母克夫!”母亲恨恨地道。
我有些无奈,“母亲,若是嫂嫂真是这个命格,那您当日根本就不会允许哥哥娶她。难道您忘了?那一年,您请了司州最着名的相士刘良来给长兄合婚,刘公见了嫂嫂的八字后,说她和哥哥乃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倒是哥哥”
一时之间,母亲和我都沉默了。当日刘公给哥哥的相语是“年二十三,当有小劫,过则无忧矣!”
想来刘公已相出哥哥此生的命数,因是大凶,不便明言,才将死劫说成是小劫。
过得良久,母亲方垂泪道:“我生你时,曾梦一仙人送玉衣入怀。那日刘公亦曾有言,说我儿贵不可言,若他相术当真神妙无比,那我儿倒是个有大造化的”
我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替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水道:“再贵不可言,我还是您的女儿,有了这样一个女儿,您还怕什么呢?”
母亲握着我的手,眸底的伤痛悲愤渐消,神色终于渐渐柔和下来。
我柔声道:“母亲,您别怪我总是替嫂嫂说话,因为您的命是嫂嫂救的,若非嫂嫂,女儿就再也见不到您和岩弟了!”
“若非嫂嫂对长兄情深一片,她怎会冒着生命危险护着您和幼弟从洛城逃出来?若是嫂嫂真有什么别的心思,凭嫂嫂的身手,她大可以在洛城城破之时丢下我们不管,何至于身受十余处伤,只为了救您和幼弟脱离险境?”
“若是当日您和岩弟也落入黑山贼人之手,那女儿誓不独活,我们欠了嫂嫂这么重的恩情,如何能不善待于她?
“更何况嫂嫂曾在哥哥的灵前立誓不嫁,虽无子女牵绊,却仍决意年少守节。以大义言之,母亲待之当如妇,爱之宜如女。怎可这般苛待于嫂嫂?”
“在这乱世之中,人人皆不易处。我等身为女子,于这乱世求存更是难上加难,我们都是女子,又都失去了最亲的亲人,若不彼此珍视善待,又有谁能懂我们失去至亲的痛,互相慰藉温暖彼此呢?”
我是流着泪说完这番话的,母亲听完亦是泪流满面,搂我在怀,良久不语。
终于,待情绪平复后,母亲道:“我儿言之有理,我那么对她,是有些好孩子,你是个最贴心不过的,既然你嫂嫂至今伤势未愈,往后就让她好生养伤,伤未好之前,也不用到我这儿来晨昏定省的问安了。”
我忙点了点头,正要去给母亲煎药,母亲又道:“你不用在这儿孝顺我了,这些事儿让婢女们做吧,你快些去看看你嫂嫂。”
第7章 兰台()
我到嫂嫂房中,她已换过一身干净衣裳,正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呆呆发愣,如一个木偶人一般由着婢女给她梳头。
自嫂嫂嫁到我们家,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嫂嫂,她从来都是唇角上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因她闺名胜男,人如其名,其英姿飒爽、豁达疏朗完全巾帼不让须眉,甚至远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