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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勇见华能不做声,继续娓娓道来:“女子一旦有了媚态,三四分姿色,便可抵得上六七分姿色。想王兄你有三宫六院,个个披红戴绿的,看来看去都一个味。这媚态可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
椰儿轻咳一声,从屏风闪出。
殿内的两个男人同时转脸看她,华能正站在琐窗前观赏着外面的景致,吴勇随意地倚在红木椅上,刚才还说得眉飞色舞,也突然住了口。
“新王,该喝药了。”椰儿远远地站着,禀了一声。
吴勇看窗外天色不早,悠闲地站起身,轻拍华能的肩:“新王,先把伤养好。咱兄弟俩以后再聊有趣的事。”
华能也笑了,兄弟俩默契似的点点头,吴勇背着手踱到椰儿面前,满脸笑容地看了看她,才似心满意足地出去了。
椰儿回头看吴勇轻快的身影在屏风一带消失,才慢慢地往华能的方向移步。却发现华能慵懒地坐回到床榻上,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那难言的苦恼重新堆蹙在他的眉梢。
“怎么啦?可是伤又疼了?”她紧张地问道。
华能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才如梦方醒,答非所问:“皇兄还是贪玩,像小时候。”
椰儿听华能说吴勇哥哥的事,不好插嘴。见他没事,也就放了心,唤过内侍,将药碗端到华能的面前,想拿银勺喂他。华能却一手接住,先是慢慢的吮了几口,最后仰头一饮而尽。
想着华能复原得如此之快,椰儿舒心地笑了。帮华能揩了嘴角的药末子,将药碗放在托盘上,正要起身,华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劲不重,却仿佛蕴藏了无穷的力量,把椰儿整个人都定住了。她想,他是病人,就由着他这样握着吧,他也真的没放手,两个人良久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终于,他冷凝的唇角,再度牵起了暖暖的笑意。
椰儿讶然道:“新王不是说过,您受伤的消息秘而不宣的吗?”
“宮里照样可以养伤,照样不会让别人知道。”华能看着她,还是那缕笑,“你服侍本王有功,明日就赏你一样东西。”
椰儿并没在意,她只是想,去是终究要去的,王府没有这里的安宁,那里还有三个妃子,有花春雨的魂,有数不清道不明的混杂的东西,可她什么都不怕了。于是她应诺一声,才慢慢松开了他的手掌,阳光送进来的最后一缕清波,在殿内温柔地荡漾着。
椰儿坐宫车回宮的那天,天空如洗一般,无色透明。日丽风和,她的心情轻松了许多,看身边的华能,也是面色平和,比往日添了几许萧散自在之意。
大排宫人内侍前呼后拥下,华能的双驾宫车径自进了正门。方行进了几丈远,又缓缓地停了下来。
“给新王请安。”
椰儿听出车外是尺妃的声音,想撩开锦帘下车,旁边的华能突然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手。帘波轻漾,他温热的气息拂起额角边的一缕发,簌簌地撩拨着她的面颊。椰儿生怕碰着华能的伤,只好任他半压半揽着,一动未敢动。
华能沉沉地回应尺妃道:“你且回自己院子去,等本王有事再召你。”
尺妃称诺。
宫车继续沿着青石道,过了一带茂林,前方就是通往晋王寝殿的道路。椰儿发现华能的神色起了细微的变化,似犹豫似迷惘,他略一沉吟,慢慢地对椰儿说:“有样东西赏你,先让他们送你过去瞧瞧。”
椰儿笑道:“这么神秘,定是臣妾喜欢的。”
华能的脸上浮起一层奇怪的微笑,状似随意:“看了再说。”
“新王不一起看吗?”椰儿的语音温柔,眼睛定定地看住华能。
“本王不过去了。”华能的话语有点含糊,椰儿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的紧张。
她下了宫车,早有步辇等候着。椰儿坐了上去,沿路穿花度柳,扶石依泉,她初始以为上楚香宮,哪知愈走愈不对劲,绕过芙蓉洲,九曲桥下,竟是通往轻水宮的甬道。
绿柳周垂,椰儿抬眼望着轻水宮深翘的四脊,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路愈走愈开阔,前面却是新砌的楠木冰梅八角月亮门,两边粉垣环护,珠儿和浅画正站立在屏门外,笑盈盈地伸着脖子张望。
新刷的粉墙,排排油绿洒金门窗,原先斑驳退漆的廊檐、门柱漆得匀细,幽幽地透着暗亮的漆光。上等的子母砖道上清扫得一尘不染,湖砌的玉荷池内莲叶碧绿,朵朵红莲亭亭独艳,池内喂有数十条的大红鲤鱼,绿叶浮萍中唼喋交错。两边还隐约见些花坛,杂了一丛丛的名贵花木,樟树朴树华盖如云,芭蕉、文竹又绿得可爱。
走廊边,侧殿内,随处都有宫人宫女里外忙碌的身影,此时他们一见欣妃回来,全都聚集在玉荷池边,齐刷刷地朝着她伏地磕头。
要不是看头顶上蕉叶式的匾额,椰儿无论如何,也不敢将眼前花影满庭,生机光华的灿烂景象,与以前萧瑟冷寂的轻水宮联系起来。她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如坠梦中,喃喃不得自语。
原来,华能想赏给她的,竟是他断然不愿的轻水宮!这里曾经留有他的故事,他的残梦,却咬牙交付于她,不知他是下了何种的决心?
世事难料啊!不久前她还彷徨在这里,看杂草丛生,看坠叶飘满香阶,轻吐她不能说出的惘然与忧伤。而今,她摇身成为这里的主人,每个门窗都为她打开,她可以自由的、随意的走遍每个角角落落。
为何,心中没有那份喜悦?也许是因为太突然,不免有点惶恐的缘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与花春雨之间的天地之别,她是旁逸斜出,他对她是妥协,是让步。没有那种对花春雨的怜爱和宽容,心甘情愿地看着花春雨在他面前任意妄为。
“娘娘有所不知,您去都城的当天,新王就命人开始修缮了,还下令必须在几日内完成呢。”珠儿在身旁絮絮说着,带了难掩的得意。
娘娘的境况与以前大相径庭,新王连轻水宮都给了娘娘,这正妃的位置就指日可待了。
娘娘的位置坐得越稳,她们做奴才的脸上越是增光添色,说话也就理直气壮了。
椰儿独自站着,望着装修一新的轻水宮,含着莫名的感动。那日他进了楚香宮,环顾四周,他说:“去了早些回来。”
原来那不是一句所谓的警告,他是暗示她,他要把轻水宮送给她。
她略略地闭上眼,阳光像一条金线,穿越轻水宮垣墙,刺进她的眼中。她的心,轻轻一痛。她垂下眼帘,眼泪悄悄滑落脸颊,落了一地的清冷。
“很高兴是不是?”
后边兀的一声,她吃惊地转过头去,尺妃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尺妃笑吟吟的走近她,髻云高拥,一副雍容华贵的气度。
“时隔三年多了,这轻水宮终是换了主人。”尺妃的眼睛看向花春雨的寝殿,眼波有点荡漾不定,“妹妹性情柔顺,连新王也被你软化了,足见妹妹非一般人可比。”
椰儿不解其意,轻轻一笑,等着尺妃继续。尺妃的眼光移将过来,她踌躇着,方将手伸进了椰儿的手中。
她的手指很凉,仿佛长期浸在冰水里,让椰儿都有点瑟缩。手指的力道慢慢加大,那股寒意弥漫而上,她说话的语调又低如耳语,仿佛有森森之感。
“西面的那堵墙虽是没拆,可花春雨毕竟是在那里吊死的。寝殿很富丽堂皇,她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在里面,有人还听到她半夜的哭声,她依然阴魂不散……你不怕吗?”
周围的空气蓦地凝滞起来,仿佛有阴冷而神秘的暗流在周围浮荡,连说话的尺妃也感觉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脸色一变,声音微微抖动:“虽说只有我见过她,却没听她说过几句话,到死也没见她笑过。”
椰儿慢慢松开尺妃的手,浅笑依旧:“正因为没见过,就没那种害怕感,这里都装缮一新,很美,很静,是不是?”
尺妃眼中似有一道光芒闪过,语气加重:“新王会到这里来吗?”
椰儿心里一格愣,华能是不会,不,是不敢进来的。她吁了口气,看向偏殿,转眼变成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她的东西是她的,我可以住在偏殿里。服侍的人别太多,妹妹向来喜欢冷清,人太多倒不舒服了。”
她不紧不慢地回答着,深深的失望毫无掩饰地抹上了尺妃的脸。她回眸淡淡对众人吩咐:“照欣妃娘娘的喜好布置吧。”
尺妃一走,椰儿果然吩咐宫人将楚香宮卧房的东西搬进偏殿去,那偏殿原先是供花春雨参佛拜神之用,花春雨不喜欢,偌大的地方一直空着。忙乎了半日,等椰儿进去,与住在楚香宮并无多少差别。
花春雨的寝殿就在前面玉荷池的西面,拾阶上去,寝殿被参天的银杉遮住了一角,叶片在阳光照耀下,银光闪闪。两边各有一门,系作钟式形,南边的那道门正是通向西边的花园。从外形看,寝殿灰筒瓦庑的檐顶,周围雕梁画栋,看过去气派非凡。
轻轻推门进去,因为已经开窗通风,一股似兰非麝的清香扑面。首先映入眼中的是点翠凤鸟花卉挂屏,正间东西两侧花梨木碧纱橱,桌椅尽是紫檀木凑成,退光漆面,床上撤了锦绣缎被,有点空,张挂五彩绸缝制的幔帐。周围金鼎铜壶色色斑然,丝丝缕缕的阳光透入,愈显得玉宇澄清,一派奢靡豪华的景象。
椰儿一手轻轻抚住床框,环视四周,那块玉帛到底在哪?
她不急,她会慢慢找。
唤珠儿浅画往殿内放一圆桌,焚一炉百和香,香云缭绕间,椰儿阖目拜了三拜。
她就这样站着。
氤氲的空气中,她依稀看见花春雨靠在罗帏内,一湾玉臂做着枕头,秋波懒懒地闭着,一双白璧无瑕的小脚斜露出衾外……
“花春雨。”她喃喃地低唤,“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寻死?”
床是空的,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
她自顾说着,心里那些难解的结始终纠缠着她,难以排遣:“你知道吗?你一走,把他的心带走了……如今我来了,你到底要我帮你做些什么?”
椰儿沉沉地叹了口气,花春雨真的走了,等自己找到了那块玉帛,她也该离开这里了吧?
从花春雨的寝殿出来,椰儿又在偏殿忙乎着,等厨房里端来了膳饭,她从窗内望去,不觉已是日落晚暮了。
她想起华能还在等着她,正要出去,齐妃晚珑来了。
“我刚来看你,你就急着要走了。”琬玉开玩笑道,“不耽误你时辰,说几句话就走。”
椰儿见琬玉的气色不大好,隐隐的泛了点黄,便关心道:“可是胃病又犯了?”
琬玉苦笑:“这病好一阵坏一阵的,习惯了。中午还不舒服,睡了一觉,想着你回来了,这病又好了。”
椰儿笑起来:“把我当灵丹妙药了,早知道你这样,我就早点回来看你。”
“你想回来,新王也不放的。”琬玉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轻叹,“姐姐没任何妒意,妹妹柔中带刚,非平庸之辈,将来必是修来好福。只是想着自己,有点心酸……”
椰儿微讶,她是被华能秘密接进楚香宮的,琬玉怎知道?
“也没呆多少日子,新王就想回来了。”她笑着回答。
“别说多少日子,就是一天,邢妃也会暴跳如雷的。”琬玉笑起来,“我也是有事找她,无意听到她在发脾气,碰巧听到了。”
闻言,椰儿的脸上终是失了颜色,脑子嗡嗡乱叫。其实她应该怀疑那两名蓑衣人是邢妃派去的,她的父亲是将军,抽调两名兵士轻而举易。想起笑笑曾经跟她走得近,回想起来不得不让她心惊肉跳。
步辇抬着她走,但见柳荫暗处荧光闪闪,沿路虫鸣声叫得欢。透了烛光的晋王寝殿外烟霭淡淡,她轻移莲步,远看华能飘渺的身影像迎风摇曳的树枝,他抬眼悠闲地观赏着皎洁明月,等着她走近,眉梢动了动。
“这轻水宮一定有迷人处,连回来侍候本王也忘了。”
椰儿哧的一笑,回应道:“新王赏给臣妾的东西太大了,臣妾至今还看不够。”
华能没有直面回答,只是望天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气融洁而照远,质明润而贞虚,弱不废照,清不激污。”
吟罢,朝她伸出手来。
椰儿抿嘴笑了,她并未完全懂得词中的意思,但看他神情怡然,那副陶醉令她也受了感染,她接住,扶着他进了寝殿。
走近内殿时,内侍已剔着珐琅墙上的灯亮,室内亮堂起来。椰儿一挥衣袖,内侍鞠身退了出去。烛光摇曳着,椰儿利落地整理完锦被,帮华能褪了外衫。白罗缎内衣里纱布依旧缠着,只是没有了先前的厚实,椰儿不由伸手在上面轻柔地抚过,舒了口气。
“过几日便可结痂了。”
“是啊,很多事等着要处理,那批人马的来历需查清楚。”华能很自然地应答,第一次在椰儿面前提起了公事。
“尤其是那射我一箭的,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华能咬牙,凌厉的光芒从眼中一闪而过。
椰儿的手滞了一下,心里腾起一层不安。他是晋王,在外人眼中,他拥有无上的权力,是人间至尊至贵。而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一个男子罢了,时而跋扈,时而温柔,时而冷傲,时而多情。
他对她,是有一点不同的吧。她虽不是他的花春雨,可也是他的人,他一时的妾。她祈望他平安无事,在他给了她感动之后,她就暗暗下了决心,凭自己一副薄肩,帮他从花春雨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到时候,对他,对花春雨,甚至对自己,都有所交代了。
“龚椰儿……”
他在叫她。
她眨了眨眼,才挣脱心中的那份恍惚。
华能已经半躺在了床榻上,朝着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清亮亮的,饱含光辉。
“又在想心事了。”他细审她的面色,招手道,“过来。”
椰儿温顺地坐在他的旁边,华能便一手提起了她的双脚,很娴熟地褪了绣鞋。椰儿的心莫名的一紧,失神地看着他缓缓厮磨着她的脚背,然后花一般捧进了怀里。
椰儿不知所措地靠在床框旁,华能阖目躺着,嘴角露出满足的笑,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窗外风影摇动,月亮皎皎窥窗,室内昏昏蒙蒙的。那种情景相渗的感觉,让椰儿莫名的产生一丝慌乱,她低言应道:“在想我娘,想笑笑。”
那声音很细微,却绕梁迂回,极不真实。
“你放心,我会给他们荣华富贵的。”他握着她的脚,唇上依然含笑,“本王言出必行。”
他小心的翻了个身,烛光恍恍惚惚映在他的面上,在他垂下的眼帘投下一道深深的暗影。
“你可以回去了,龚椰儿。”他突然道。
椰儿微微一怔,随即回道:“等您睡了,臣妾就回去。”
此时更深,月亮挂在了梧桐树上。水佩风裳,翠绿的树丛间吹起凉风,像娟娟美人娇娆欲笑的玉容。那笑容如绵绵细雨洒落,带着幽香飞进了华能的梦。
他正坐在花春雨的寝殿里。
花春雨斜靠在床上,埋首玩弄着手里的宝钗。在这个温柔的夜,她就在他的对面,却让他感到一阵秋天似的清冷与萧瑟。他随意地翻动书页,眼睛的余光却瞥向她,殷殷地盼着她朝他嫣然一笑。
终于,她抬起眼来,满屋的烛光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