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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在写到被公认为〃宋史泰斗〃的北大历史系教授邓广铭时,特地提到他的老友季羡林先生在回忆文章中所提到的一个词:〃后死者〃……这是一个极其深刻的概念。这里讨论的是一个学者,特别是历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对象的关系:不仅是〃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更是〃后死者〃与〃先行者〃的关系。因此,先行者对后死者有〃托付〃,后死者对先行者有〃责任〃和〃承担〃,后死者不仅要研究、传播先行者的思想、功业,还负有〃接着往下讲,往下做〃的历史使命。在这里,我可以向诸位坦白我的一个追求:我研究鲁迅,不仅要〃讲鲁迅〃,而且要〃接着鲁迅往下讲,往下做〃(鼓掌)。这就是一种历史的承担意识;在我看来,这才是一个历史学者,一个知识分子,他所从事的历史研究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所在。
知识分子,学者,对社会、国家、民族、人类的承担,我觉得在两个时刻,特别显得重要。一个是民族危难的时刻。本书写到曾任辅仁大学校长、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和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的史学大师陈垣老先生,在北平沦陷时期就这样对启功先生说:〃一个民族的消亡,从民族文化开始。我们要做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保住我们的民族文化,把这个继承下去。〃另一位复旦大学的老校长马相伯在抗战时期逝世,弟子于右任的挽联中赞誉他〃生死护中华〃,说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对民族文化的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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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7)
在社会道德失范的时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民族危难的时刻,所以我们的国歌:〃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是时刻有着警醒的意义和作用的。危难中显本色,越是社会道德失范,知识分子就越应该承担〃精神坚守〃的历史责任,大学,也包括北京大学,就越应该发挥〃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的〃精神堡垒,圣地〃的作用。但现实却恰恰相反,许多令人痛心的丑闻都发生在大学校园里。因此,那些有节操,甚至有洁癖的老一代学者,就特别令人怀想。在林庚先生九五华诞时,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我这样写道:〃无论如何,老人们仍然和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实确实能够给人以温暖〃,〃因为这个越来越险恶,越来越令人难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他这样的人了……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可爱的人,这样的有信仰的,真诚的,单纯的人了〃,因为〃经不起各种磨难,我们心中的〃上帝〃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诚和单纯,我们的心早就被油腻和灰尘蒙蔽了〃。这就是北大校园里的林庚和他那一代人的意义:〃幸而还有他,不然,我们就太可怜,太可悲了。当我陷入浮躁,陷入沮丧,颓废,绝望时,想起燕南园那间小屋里那盏灯,我的心就平静起来,有了温馨与安宁,有了奋进的力量。是的,那里有一方心灵的净土。〃(全场动容)
〃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对自我生命的承担
这本书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所描述的三位教授的三堂课,我想称之为〃最迷人的课〃。
第一堂课,是西南联大的刘文典教授开设的《文选》课。刘老先生讲课不拘常规,常常乘兴随意,别开生面。有一天,他讲了半小时课,就突然宣布要提前下课,改在下星期三晚七点半继续上课。原来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讲《月赋》。……同学们不妨想象一下:校园草地上,学生们围成一圈,他老人家端坐其间,当着一轮浩月,大讲其《月赋》,俨如《世说新语》里的魏晋人物:这将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第二堂绝妙的课是四川大学教授蒙文通的考试课:不是先生出题考学生,而是学生出题问先生,往往考生的题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学生的学识程度。如学生的题目出得好,蒙先生总是大笑不已,然后点燃叶子烟猛吸一口,开始详加评论。(笑)考场不在教室,而在川大旁边望江楼公园竹丛中的茶铺里,学生按指定分组去品茗应试,由蒙先生招待吃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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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8)
这样的课,绝就绝在它的不拘一格,它的随心所欲,显示的是教师的真性情,一种自由不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形态。因此,它给予学生的,就不只是知识,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这样的课堂里,充满了活的生命气息,老师与学生之间,学生与学生之间,生命相互交流,沟通,撞击,最后达到了彼此生命的融合与升华。这样的生命化的教育的背后,是一种生命承担意识。(全场活跃)
而将这样的意识提升到理论高度的,是我亲自聆听的林庚先生的〃最后一课〃。当时我刚留校当助教,系主任严家炎老师要我协助组织退休的老教授给全系同学开讲座。林先生欣然同意,并作了认真的准备,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反复琢磨,讲课的题目都换了好几次。最后那天上课了,先生穿着整洁而大方,一站在那里,就把大家震住了。然后,他缓缓地朗声说道:〃什么是诗?诗的本质就是发现;诗人要永远像婴儿一样,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围的世界,去发现世界的新的美。〃顿时,全场肃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征博引,任意发挥,足足讲了两个小时,还意犹未尽,学生们也听得如痴如醉,全然忘记了时间。但我扶着先生回到家里,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着生命的全力上完这最后一课的,这真是〃天鹅的绝唱〃。(鼓掌)
我们现在再来仔细体会林庚先生的这段话:这是他一生做人、治学、写诗经验的凝结,是道出了文学艺术,学术研究,科学,教育,学习,以至人生的秘密与真谛的。这里的关键词是〃好奇〃和〃发现〃:首先要保持婴儿那样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态,去观察,倾听,阅读,思考,去上你已经上了无数次的课,去写已经成为你的职业任务的文章,你就会不断产生发现的渴望与冲动,而且你果真会不断有新的发现,新的创造。这样,你就会有古人说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觉,也就是每日每时每刻都在进入生命的新生状态。长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颗〃赤子之心〃。你们看,我们前面说到的老人,无论是曾昭抡,还是刘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国那些人〃,哪一个不是终生都完整地保持着生命的〃赤子〃状态?我曾经说过:北大〃大〃在哪里?就〃大〃在有一批大学者。大学者〃大〃在哪里?就〃大〃在他们始终葆有赤子般的纯真,无邪,对世界、社会、学术永远有好奇心与新鲜感,因而具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这就是别人评价沈从文说的〃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长时间的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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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9)
这是能够给我们以启示的:那一代人,无论做学问,讲课,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进去的,学问、工作,都不是外在于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为一体。这样,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会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断获得新生和升华,从中体会、体验到自我生命的意义、价值和欢乐。本书就记述了这样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金岳霖教授在西南联大讲逻辑学,有学生(我记得这是后来成为巴金夫人的萧珊)觉得这门学问很枯燥,就问先生:〃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语言学家赵元任也是对他的女儿说,自己研究语言学是为了〃好玩儿〃。诚如作者所说,〃在今人看来,淡淡一句〃好玩儿〃背后藏着颇多深意。世界上许多大学者研究某种现象或理论时,他们自己常常是为了好玩。〃好玩者,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不是一本万利〃〃。还可以补充一句:不是职业式的技术操作,不是仅仅为了谋生,而是为了自我生命的欢乐与自由。
当然,这绝不是要否定谋生的意义,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对物质利益、金钱的追求都是人应有的权利,所谓〃安贫乐道〃,如鲁迅所说,那是一种统治术,鼓吹者自己是不准备实行的。对这样的说教者,年轻人应该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温饱基本解决,即达到衣食无虞以后,人在精神与物质上应有什么追求,就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所讨论的这些学者、教授,他们显然更注重精神对人的生命的意义,他们追求的是〃简单的物质生活与丰裕的精神生活〃。他们不追求外在于自我生命的东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都是身外之物,是应该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本书特地提到了费孝通先生对他的老师潘光旦的评价:〃我们这一代很看重别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们深一层,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这话颇值得琢磨:〃看重别人怎么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评价,地位,那其实都是虚名;而〃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对不对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断创造与更新,从而获得真价值,真意义。我们一再说,对自我生命要有承担,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而我们的问题,也恰恰在这里:许多人好像很看重自己,其实看重的都是一时之名利,对自己生命的真正意义、价值,反而是不关心,不负责任的,因而也就无法享受到〃民国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欢乐。〃自己对不起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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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10)
〃舍我其谁〃:对学术的承担
关于学术的承担,前面在讲曾昭抡先生时,已有论及;这里再作一点发挥。
又是刘文典先生在西南联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飞机空袭昆明,教授与学生都四处躲避。刘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万分〃佩服的陈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连忙率几个学生折回来搀扶着陈先生往城外跑去,一边高喊:〃保存国粹要紧,保存国粹要紧!〃(笑)这时只见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学作家沈从文也在人流中,便转身怒斥:〃你跑什么跑?我刘某人是在替庄子跑,我要死了,就没人讲庄子了!你替谁跑?〃(大笑)
这大概有演义的成分,但刘文典的〃狂〃却是真的;所谓〃狂〃无非是把自己这门学科看成〃天下第一〃,自己在学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我不在,这门学科就没了!这种〃舍我其谁〃的狂傲,气概,其实是显示了学术的使命感,责任感,自觉的学术承担意识。所谓〃天生我才必有用〃,天生下我来就是做学问的;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些学者就是为某个学科而生的,如曾昭抡为化学而生,刘文典为《庄子》而生,林庚为唐诗而生,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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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他们眼里,学术就是自己的生命,学术之外无其他。哲学家金岳霖如是说:〃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学动物,我自己也是一个。就是把他们放在监牢里做苦工,他们脑子里仍然是满脑子的哲学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例子。具有世界声誉的古希腊经典著作翻译家罗念生,人们说他的一生,只有一个单纯的主题:古希腊。他自己也说:〃每天早上,我展开希腊文学书卷,别的事全都置诸脑后,我感到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福。〃他一生充盈着古希腊,用古希腊著作的精神来对待世界。儿子小时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腊的;和友人聚会,他讲的笑话全部不出古希腊;好友失恋要自杀,他劝好友:〃去看看《俄底浦斯王》吧,你会明白人的意志多么宝贵。〃(笑)他儿子回忆说,当年自己劝说父亲不妨去争取一些头衔和荣誉,父亲凑近他,带着一种混合着顽皮、满足和欣喜的神态,轻声说:〃我不要那个,那个是虚的。〃……他的生命中有了古希腊,就足够了。18世纪,德国艺术史大师温克尔曼称,古希腊艺术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罗念生的一生浸泡于其间,他的生命也获得这样的〃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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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承担,独立,自由,创造 文/钱理群(11)
什么叫〃学院派〃?这就是真正的学院派!什么叫〃为学术而学术〃?这样的以学术为〃生命的自足存在〃,才是真正的〃为学术而学术〃!没有生命承担的学术,谈不上真正的学术!
对这样的把握了学术真谛的学者,学术是无所不在的,他们无时无刻不处在学术状态中。这里又有一个〃建筑史上应该记录的有趣的饭局〃: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最负盛名的两位建筑师杨廷宝和梁思成,以及他们的学生辈,在北京东安市场一家饭馆就餐。谈话间,杨廷宝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又坐下,又站起来,打量着面前的桌椅,然后从怀中掏出卷尺,量好尺寸,一一记录在小本上。……原来他发现,这套桌椅只占了极小的空间,而坐着甚为舒服,这在餐厅建筑设计上是有参考价值的,而他总是随身带着量尺与小本子,以便随时记录。
我们在前面谈到过的著名记者邵飘萍也有这样的经验:记者要时刻生活在角色中。闲谈中,众人皆醉,唯我独醒,〃新闻脑〃始终紧张活动;一旦提笔行文,则又〃状若木鸡,静穆如处子〃,倾注整个身心。
这时时刻刻〃倾注整个身心〃,其实就是一种对学术,对自己的工作的痴迷。痴迷到了极点,就有了一股呆劲,傻气。人们通常把这样的学者称为〃书呆子〃,在我看来,这善意的调侃中,是怀有一种敬意的:没有这样的〃书呆子〃气,是不可能进入学术,升堂入室的。……望在座的研究生,切切记住这一点。(笑)
这篇讲话实在太长了,但我还有话要说。(笑)那就再简要地讲一点吧。(鼓掌)
我要讲的是,这样的有承担的学者,教授,知识分子,就自有一种精神。在我看来,主要是独立精神、自由精神与创造精神。
独立精神:〃匹夫不可夺志〃
还是先讲几个小故事吧。
1944年,著名的历史学家傅斯年在参政会上向行政院长孔祥熙发难,揭发其在发行美金公债中贪污舞弊,会后,蒋介石亲自请他吃饭,为孔说情。席间,蒋介石问:〃你信任我吗?〃傅斯年答曰:〃我绝对信任。〃蒋介石于是说:〃你既然信任我,那么就应该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说:〃委员长我是信任的,至于说因为信任你也就该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不能这样说。〃(鼓掌)……有人说,这样的对话,〃当今之士,且不说有过,又可曾梦想过?〃(鼓掌)
还是那位刘文典教授。1928年蒋介石掌握大权不久,想提高自己的声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刘文典主持校务的安徽大学去视察,但刘拒绝其到校〃训话〃。后来,蒋虽如愿以偿,可是他在视察时,校园到处冷冷清清,并没有领袖希望的那样隆重而热烈的欢迎场面。一切皆因刘文